詞曰：
丈夫隻手把吳鈎，欲斬萬人頭。如何鐵石打成心性，却花柔？請看項籍并劉季，一似使人愁。只因撞着虞姬、戚氏，豪傑都休。
此一隻詞兒，單說着「情色」字，乃一體一用。故色絢于目，情感于心，情色相生，心目相視。亘古及今，仁人君，弗合忘之。晉人云：「情之所鍾，正在我輩。」如磁石吸鐵，隔碍潛通。無情之物尚爾，何况人終日在「情色」中做活計一節？須而「丈夫隻手把吳鈎」，吳鈎，乃古劍。古有「干將」、「莫釾」、「太阿」、「吳鈎」、「魚腸」、「躅𨄜?」之名，言丈[00001]夫心腸如鐵石，氣概貫虹蜺，不免屈志于女人。題起當時西楚霸王，姓項名籍，單名羽字。因秦始皇無道，南修五嶺，北築長城，東填海，西建阿房，并吞六國，坑儒焚典。因與王劉邦，單名季字，時人起兵，席捲秦，滅秦國，指鴻溝界，平分天下。因用范增之謀，連敗王七十陣。只因寵着一個婦人，名喚虞姬，有傾城之色，載于軍中，朝夕不離。一旦被韓信所敗，夜走陰陵，追兵所逼。霸王敗向江東取救，因捨虞姬不得，聞四面皆楚歌，發，嘆曰：「力拔山兮氣葢世，時不利兮騅不逝。騅不逝兮可柰何？虞兮虞兮柰若何！」歌畢，淚下數行，虞姬曰：「王莫非以賤妾之故，有費軍中？」霸王曰：「不然。吾與汝不忍相捨故耳！况汝這般容色，劉邦乃酒色之君，必汝而納之。」虞姬泣[00002]曰：「妾寧以義死，不以苟生！」遂請王之寶劍，自刎而死。霸王因慟，尋以自剄。史官有詩嘆曰：
「拔山力盡霸圖隳，倚劍空歌不逝騅。
明月滿營天似水，那堪回首别虞姬。」
那王劉邦，原是泗上亭長，提尺劍，硭𥗔?山斬白蛇起手，年亡秦，五年滅楚，掙成天下。只因是寵着個婦人，名喚戚氏夫人，所生一，名趙王如意。因被呂后妒害，心甚不安。一日，高祖有疾，乃枕戚夫人腿而臥，夫人哭曰：「陛下萬歲後，妾母何所托？」帝曰：「不難。吾明日出朝，廢太而立爾，意下如何？」戚夫人乃收淚謝恩。呂后聞之，密召張良謀計。良舉薦商山四皓，下來輔佐太。一日，同太入朝，高祖四人鬚鬢交白，衣冠甚[00003]偉。各問姓名，一名東園公，一名綺里季，一名夏黃公，一名角里先生。因驚曰：「朕昔求聘諸公，如何不至，今日乃從吾兒所遊？」四皓荅曰：「太乃守成之主。」高祖聞之，愀然不悅。比及四皓出殿，乃召戚夫人，指示之曰：「我欲廢太，况彼四人輔佐，羽翼已成，卒難搖動矣。」戚夫人遂哭泣不止，帝乃作歌以解之：
「鴻鵠高飛兮，羽翼抱龍兮，橫蹤四海。橫蹤四海兮，可柰何！雖有繑繳兮，尚安所施！」
歌訖，後遂不果立趙王矣。高祖崩世，呂后酒酖殺趙王如意，人彘戚夫人，以除其心中之患。詩人評此君，評到個去處，說劉、項者，固當世之英雄，不免婦人，以屈其志氣。雖然，妻之視妾，名分雖殊，而戚氏之禍，尤慘于虞姬。然則妾婦之道，以[00004]其丈夫，而欲保全首領于牖下，難矣！觀此君，豈不是「撞着虞姬、戚氏，豪傑都休」？有詩證：
「劉項佳人絕可憐，英雄無策庇嬋娟。
戚姬葬處君知否？不及虞姬有墓田。」
說話的，如今只愛說這「情色」字做甚？故士矜才則德薄，女衍色則情放。若乃持盈慎滿，則端士淑女，豈有殺身之禍？今古皆然，貴賤一般。如今這一本，乃虎中美女，後引出一個風情故來：一個好色的婦女，因與破落戶相通，日日追歡，朝朝迷戀，後不免屍橫刀下，命染黃泉，永不得着綺穿羅，再不能施朱付粉。靜而思之，着甚來由！况這婦人，他死有甚？貪他的，斷送堂堂六尺之軀；愛他的，丟潑天閧產業。驚東平府，[00005]閙清河縣。端的不知誰家婦女？誰的妻？後日乞何人占用？死于何人之手？正是：「說時華岳山峰歪，道破黃河水逆流！」話說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，朝中寵信高、楊、童、蔡四個奸臣，以致天下亂，黎民失業，百姓倒懸，四方盜賊蜂起，罡星下生人間，攪亂宋花花世界，四處反四寇。那四寇：
山東宋江 淮西王慶 河北田虎 江南方臘
皆轟州刧縣，放火殺人，僣稱王號。惟有宋江替天行道，專報不平，殺天下賍官汚吏、豪惡刁民。那時山東陽谷縣，有一人姓武名植，排行郎。有個嫡親同胞兄弟，名喚武松。其人身長七尺，膀闊停，自㓜有膂力，學得一手好鎗棒。他的哥哥武，生的[00006]身不滿尺，人懦弱，頭腦濁蠢可笑，平日本分，不惹是非。因時遭荒饉，將租房兒賣，與兄弟分居，搬移在清河縣居住。這武松因酒醉，打童樞密，單身獨自，逃在滄州橫海郡旋風柴進庄上⋯他那裡招覽天下英雄豪傑，仗義疏財，人號他做孟嘗君柴官人，廼是周朝柴世宗嫡派孫⋯那裡躲逃。柴進因武松是一條好，收攬在庄上。不想武松就害起瘧疾來，住一年有餘，因思想哥哥武，告辭家。在路上行幾日，來到陽谷縣地方。那時山東界上，有一座景陽崗，山中有一隻吊睛白額虎，食得路絕人稀。官司杖限獵戶，擒捉此虎。崗路上，兩邊都有榜文，可教過往經商，結夥成群，于巳、午、未個時辰過崗，其餘不許過崗。這武松聽，呵呵笑，就在路傍酒[00007]店內吃幾碗酒，壯着膽，橫拖着防身稍棒，浪浪滄滄，扠步走上崗來。不半里之地，一座山神廟，門首貼着一張印信榜文。武松看時，上面寫道：「景陽崗上有一隻蟲，近來人甚多。今立限各鄕并獵戶人等，打捕住時，官給賞銀十兩。如有過往客商人等，可于巳、午、未個時辰，結夥過崗。其餘時分，及單身客旅，白日不許過崗，恐被害性命不便。各宜知悉。」武松喝道：「怕什麼鳥！且只顧上崗去，看有甚蟲。」武松將棒綰在脇下，一步步上那崗來。回看那日色，漸漸下山，此正是十月間天氣，日短夜長，容易得晚。武松走一會，酒力發作，遠遠望亂樹林，直奔過樹林來，一塊光撻撻地青臥牛石，把那棒倚在一邊，放翻身體，却待要睡，但青天忽然起一陣狂風，[00008]看那風時，但：
「無形無影透人懷，四季能吹萬物開。
就地撮將黃葉去，人山推出白雲來。」
原來雲生從龍，風生從虎。那一陣風過處，只聽得亂樹皆落黃葉，刷刷的響，撲地一聲，跳出一隻吊睛白額斑斕猛虎來，猶如牛來。武松，呌聲「阿呀」時，從青石上翻身下來，便提稍棒在手，閃在青石背後。那蟲饑渴，把兩隻爪在地下跑一跑，打個歡翅，將那條尾剪剪，半空中猛如一個焦霹靂，滿山滿嶺盡皆振響。這武松被那一驚，把肚中酒都變做冷汗出。說時遲，那時快，武松蟲撲來，只一閃，閃在蟲背後。原來猛虎項短，回頭看人教難，便把前爪搭在地下，把腰跨[00009]一伸，掀將起來，武松只一躲，躲在側邊。蟲掀他不着，吼一聲，把山崗振動，武松却閃過一邊。原來虎人，只是一撲、一掀、一剪，般捉不着時，氣力已自沒一半。武松虎沒力，翻身回來，雙手輪起稍棒，盡平生氣力，只一棒，只聽得一聲響，簌簌地將那樹枝帶葉打將下來。原來不曾打着蟲，正打在樹枝上，磕磕把那條棒折做兩截，只拏一半在手裡。這武松心中有幾分慌。那虎便咆哮性發，剪尾弄風起來，向武松只一撲，撲將來。武松一跳，却跳回十步遠。那蟲撲不着武松，把前爪搭在武松面前，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，乘勢向前，兩隻手撾在蟲頂花皮，使力只一按，那虎急要掙扎，早沒氣力。武松儘力撾定那虎，那裡肯放鬆。一面把隻脚，望虎面上[00010]眼睛裡只顧亂踢。那虎咆哮，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，做一個土坑裡。武松按在坑裡，騰出右手，提起拳頭來，只顧狠打，儘平生氣力，不消半歇兒時辰，把那蟲打死。倘臥着，却似一個綿布袋，動不得。有古風一篇，單道景陽崗武松打虎。但：
「景陽崗頭風正狂，萬里陰雲埋日光。
焰焰滿川紅日赤，紛紛遍地草皆黃。
觸目曉霞掛林藪，侵人冷霧滿穹蒼。
忽聞一聲霹靂響，山腰飛出獸中王。
昂頭踴躍逞牙爪，谷裏獐鹿皆奔降。
山中狐兔潛蹤跡，澗內獐猿驚且慌。
卞莊後魂魄散，存孝遇時心膽亡。[00011]
清河壯士酒未醒，忽在崗頭偶相迎。
上下尋人虎飢渴，撞着猙獰來撲人。
虎來撲人似山倒，人去迎虎如岩傾。
臂腕落時墜飛砲，爪牙撾處幾泥坑。
拳頭脚尖如雨點，淋漓兩手鮮血染。
穢汚腥風滿松林，散亂毛鬚墜山。
近看千鈞勢未休，遠觀八面威風減。
身橫野草錦斑消，緊閉雙睛光不閃。」
當下這隻猛虎，被武松沒頓飯之間，一頓拳脚，打的動不得。使的這，口裡兒自氣喘不息。武松放手，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稍棒，只怕蟲不死，向身上打十數下，那蟲氣[00012]都沒。武松尋思：「我就勢把這蟲拖下崗去。」就血泊中雙手來捉時，那裡提得動！原來使盡氣力，手脚都疏軟。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，只聽草坡裡刷剌剌響。武松口中不言，心下驚恐：「天色已黑，倘或跳出一個蟲來，我却怎生鬥得過他？」剛言未畢，只坡下鑽出兩隻蟲來，諕武松驚道：「阿呀，今番我死！」只那兩個蟲，于面前直立起來。武松定睛看時，却是個人！把虎皮縫做衣裳，頭上帶着虎磕腦。那兩人手裡各拏着一條五股剛叉，武松，倒頭便拜，說道：「壯士，你是人神？端的吃總律心、豹肝、獅腿，膽倒包身軀！不然，如何獨自一個，天色漸晚，沒器械，打死這個人蟲？我們在此觀看多時，端的壯士高姓名？」武松道：「我行不更名，坐[00013]不改姓。自我便是陽谷縣人氏，姓武名松，排行第。」因問：「你兩個是甚麼人？」那兩個道：「不瞞壯士說，我們是本處打獵戶。因崗前這隻虎，夜夜出來，人極多。只我們獵戶折七八個，過路客人，不計其數。本縣知縣相公，着落我們衆獵戶，限日捕捉，得獲時，賞銀十兩；不獲時，定限吃拷。尀耐這業畜勢，難近得他，誰敢向前！我們只和數十鄕夫，在此遠遠地安下窩弓、藥箭等他。正在這裡埋伏，却你剌剌從崗上走來，拳兩脚，和蟲敵鬥，把蟲登時打死，未知壯士身上有多少力！俺衆人把蟲綣，請壯士下崗，往本縣去知縣相公，討賞去來。」于是衆鄉夫獵戶，約凑有七八十人，先把死蟲擡在前面，將一個兜轎擡武松，逕投本處一個土戶家。那戶里正[00014]都在庄前迎接，把這蟲扛在草庭上。却有本縣里老，都來相探，問武松姓名，因把打虎一節，說一遍。衆人道：「真乃英雄好！」那衆獵戶先把野味將來，與武松把盞，吃得醉。打掃客房，武松歇息。到天明，里老先去縣裡報知。一面合具虎床，安排花紅軟轎，迎送武松到縣衙前。清河縣知縣使人來，接到縣內廳上。那滿縣人民聽得說，一個壯士打死景陽崗上蟲，迎賀將來，盡皆出來觀看，哄動那個縣治。武松到廳上，下轎，扛着蟲在廳前。知縣看武松這般模樣，心中自忖道：「不恁地，怎打得這個猛虎！」便喚武松上廳來。參畢，將打虎首尾，訴說一遍，兩邊官吏都驚呆。知縣就廳上賜幾杯酒，將庫中衆土戶出納的賞錢十兩，就賜與武松。武松稟道：「人托[00015]賴相公的福蔭，偶然僥倖，打死這個蟲，非人之能，如何敢受這十兩賞賜？給發與衆獵戶，因這畜生，受相公許多責罰。何不就把這賞給散與衆人去？顯相公恩沾，人義氣。」知縣道：「旣是如此，任從壯士處分。」武松就把這十兩賞錢，在廳上俵散與衆獵戶去。知縣他仁德忠厚，是一條好，有心要擡舉他，便道：「雖是陽谷縣的人氏，與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。我今日就參你在我這縣裡，做個廵捕的都頭，專一河東水西，擒拏盜賊，你意下如何？」武松跪謝道：「若蒙恩相擡舉，人終身受賜。」知縣隨卽喚押司去文案，當日便參武松做廵捕都頭。衆里正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，連連誇官，吃五日酒。正要陽谷縣抓尋哥哥，不料在清河縣做都頭。一[00016]日在街上閒遊，喜不自勝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，皆知武松之名。有詩證：
「壯士英雄藝略芳，挺身直上景陽崗。
醉來打死山中虎，自此聲名播四方。」
按下武松，單表武。自從與兄弟分居之後，因時遭荒饉，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，賃房居住。人他人懦弱，模樣猥衰，起他個渾名，呌做「寸丁谷樹皮」。俗語言其身上粗躁，頭臉窄狹故。以此人他這般軟弱樸實，多欺負他。武並無生氣，常時迴避便。看官聽說：世上惟有人心最歹，軟的欺，惡的怕。太剛則拆，太柔則廢。古人有幾句格言說的好：
「柔軟立身之本，剛強惹禍之胎。無爭無競是賢才，虧我些兒[00017]何碍？青史幾塲春夢，紅塵多才奇才，不須計較巧安排，守分而今在。」
且說武，終日挑擔出去，街上賣炊餅度日。不幸把渾家故，丟下個女孩兒，年方十歲，名喚迎兒，爺兒兩個過活，那消半年光景，消拆資本，移在街坊張戶家臨街房居住，依舊做買賣。張宅家下人他本分，常看顧他，照顧他炊餅。閑時在他舖中坐，武無不奉承。因此張宅家下人個個都歡喜，在戶面時，一力與他說方便，因此戶連房錢不問武要。這張戶家有萬貫家財，百間房產，年約六旬之上，身邊寸男尺女皆無。媽媽余氏，主家嚴勵，房中並無清秀使女。一日，戶拍胸，歎一口氣，媽媽問道：「你田產豐盛，資財充足，閑中何[00018]故歎氣？」戶道：「我許年紀，無兒女，雖有家財，終何用？」媽媽道：「旣然如此說，我教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，早晚習學彈唱，服侍你便。」戶心中喜，謝媽媽。過幾時，媽媽果然教媒人來，與戶買兩個使女，一個呌做潘金蓮，一個喚做白玉蓮。這潘金蓮却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，排行六姐。因他自㓜生得有些顏色，纏得一雙好脚兒，因此名金蓮。父親死，做娘的因度日不過，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裡，習學彈唱，就會描眉畫眼，傅粉施朱，梳一個纏髻兒，着一件扣身衫，做張做勢，喬模喬樣。况他本性機變伶俐，不過十五，就會描鸞刺綉，品竹彈絲，會一手琵琶。後王招宣死，潘媽媽爭將出來，十兩銀，轉賣與張戶家，與玉蓮同時進門，戶家習學彈唱，[00019]金蓮學琵琶，玉蓮學箏。玉蓮亦年方八，乃是樂戶人家女，生得白淨，字玉蓮，這兩個同房歇臥。主家婆余氏，初時甚是擡舉人，不會上鍋，排洒掃，與他金銀首飾，粧束身。後日不料白玉蓮死，止落下金蓮一人，長成一十八歲，出落的臉襯桃花，眉灣新月，尤細尤灣。張戶每要收他，只怕主家婆利害，不得手。一日，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，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，遂收用。正是：
「美玉無瑕，一朝損壞；
珍珠何日，再得完全？」
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，不覺身上添四五件病症。端的那五件：
第一、腰便添疼；第、眼便添淚；第、耳便添聾；[00020]第四、鼻便添涕；第五、尿便添滴。
還有一庄兒不可說：白日間只是打䣩，到晚來噴㖒無數。後主家婆頗知其，與戶攘罵數日，將金蓮甚是苦打。戶知不容此女，却賭氣倒陪房奩，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。戶家下人都說：「武忠厚，無妻，住着宅內房兒，堪可與他。」這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，因此不要武一文錢，白白的嫁與他妻。這武自從娶的金蓮來家，戶甚是看顧他。若武沒本錢做炊餅，戶私與銀伍兩，與他做本錢。武若挑擔兒出去，戶候無人，便踅入房中，與金蓮廝會。武雖一時撞，亦不敢聲言。朝來暮往，如此有計時。忽一日，戶得患陰寒病症，嗚呼哀哉死。主家婆察知其，怒令家童，將金蓮、[00021]武卽時趕出，不容在房裡住。武不覺尋紫石街西王皇親房，賃內外兩間居住，依舊賣炊餅。原來金蓮自從嫁武，他一味老實，人物猥𤠠?，甚是憎嫌，常與他合氣。報怨戶：「普天世界，斷生男，何故將奴嫁與這樣個貨？每日牽着不走，打着倒腿的，只是一味𠳹?酒。着緊處都是錐扎不動。奴端的那世裡悔氣，却嫁他。是好苦！」常無人處彈個〔山坡羊〕證：
「想當初，姻緣錯配，奴把他當男兒看覷。不是奴自己誇獎，他烏鴉怎配鸞鳳對！奴真金埋在土裡，他是塊高號銅，怎與俺金色比？他本是塊頑石，有甚福，抱着我羊脂玉體？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。柰何？隨他怎樣，倒底奴心不美。聽知：奴是[00022]塊金磚，怎比泥土基！」
看官聽說：但凡世上婦女，若自己有些顏色，所稟伶俐，配個好男便罷。若是武這般，雖好殺，未免有幾分憎嫌。自古佳人才，相凑着的少，買金偏撞不着賣金的。武每日自挑炊餅擔兒出去，賣到晚方。婦人在家，别無幹，一日餐吃飯，打扮光鮮，只在門前簾兒下站着，常把眉目嘲人，雙睛傳意。左右街坊，有幾個奸詐浮浪弟，睃武這個老婆，打扮油樣，沾風惹草，被這干人在街上撒謎語，往來嘲戲，唱呌：「這一塊好羊肉，如何落在狗口裡！」人人自知武是個懦弱之人，却不知他娶得這個婆娘在屋裡，風流伶俐，諸般都好，頭的一件，好偷。有詩證：[00023]
「金蓮容貌更堪題，笑蹙春山八字眉。
若遇風流清弟，等閑雲雨便偷期。」
這婦人每日打發武出門，只在簾下磕瓜兒。一徑把那一對金蓮做露出來，勾引的這夥人，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、扠兒難，口裡油似滑言語，無般不說出來。因此武在紫石街住不牢，要往别處搬移，與老婆商議。婦人道：「賊混沌，不曉的！你賃人家房住，淺房淺屋，可知有人囉唣。不如凑幾兩銀，看相應的，典上他兩間住，却氣概些，免受人欺負。你是個男，倒擺布不開，常交老娘受氣！」武道：「我那裡有錢典房？」婦人道：「呸！濁才料！把奴的釵梳凑辦去，有何難處？過後有，再治不遲。」武聽老婆這般說，當下凑十數兩銀，典得[00024]縣門前樓上下兩層，四間房屋居住。第層是樓，兩個院落，甚是乾淨。武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，照舊賣炊餅。一日，街上所過，數隊纓鎗，鑼鼓喧天，花紅軟轎，簇擁着一個人，却是他嫡親兄弟武松。因在景陽崗打死蟲，知縣相公擡舉他，新陞做廵捕都頭。街上里老人等作賀他，送他下處去。却被武撞，一手扯住，呌道：「兄弟，你今日做都頭，怎不看顧我？」武松回頭，是哥哥。人相合，兄弟喜，一面邀請到家中，讓至樓上坐。房裡喚出金蓮來，與武松相，因說道：「前日景陽崗打死蟲的，便是你叔，今新充都頭，是我一母同胞兄弟。」那婦人叉手向前，便道：「叔叔萬福。」武松施禮，倒身下拜，婦人扶住武松道：「叔叔請起，折殺奴家。」武松道：「嫂嫂受禮。」兩個相讓[00025]一回，都平磕頭，起來。少頃，女迎兒拿，人吃。武松婦人十分妖嬈，只把頭來低着。不多時，武安排酒飯，管待武松。說話中間，武下樓，買酒菜去。丟下婦人，獨自在樓上，陪武松坐的。看武松身材凜凜，相貌堂堂，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氣力。「不然，如何打得那蟲？」心裡尋思道：「一母所生的兄弟，這般長，人物壯健，奴若嫁得這個，胡亂罷。你看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，分似人，七分似鬼。奴那世裡遭瘟，直到如今！據看武松，好氣力，何不交他搬來我家住，誰想這段姻緣，却在這裡！」那婦人一面臉上排下笑來，問道：「叔叔，你如今在那裡居住？每日飯食，誰人整理？」武松道：「武新充都頭，逐日荅應上司，别處住不方便，胡亂在縣前尋個下處，每日撥兩[00026]個士兵服做飯。」婦人道：「叔叔何不搬來家裡住？省的在縣前士兵服，做飯腌臢。一家裡住，早晚要些湯水吃時，方便些。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，乾淨。」武松道：「深謝嫂嫂。」婦人道：「莫不别處有嬸嬸？可請來廝會。」武松道：「武並不曾婚娶。」婦人道：「叔叔青春多少？」武松道：「虛度十八歲。」婦人道：「原來叔叔到長奴歲。叔叔今番從那裡來？」武松道：「在滄洲住一年有餘，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，不想搬在這裡。」婦人道：「一言難盡。自從嫁得你哥哥，吃他忒善，被人欺負，纔得到這裡。若似叔叔這般雄壯，誰敢道個不是！」武松道：「家兄從來本分，不似武松撒潑。」婦人笑道：「怎的顛倒說？常言：人無剛強，安身不牢。奴家平生快性，看不上這樣打不回頭，四打連身轉的人！」有詩[00027]證，詩曰：
「叔嫂萍踪得偶逢，嬌嬈遍逞秀儀容。
私心便欲成歡會，暗把邪言釣武松。」
原來這婦人甚是言語撇清。武松道：「家兄不惹禍，免嫂嫂憂心。」人只在樓上說話，未，只武買些肉菜果餅來，放在廚下，走上樓來，呌道：「嫂，你且下來安排則個。」那婦人應道：「你看那不曉的！叔叔在此，無人陪侍，却交我撇下去！」武松道：「嫂嫂請方便。」婦人道：「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，安排便，只是這般不使！」武便自去，央間壁王婆來，安排端正，都拿上樓來，擺在卓上，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，隨卽盪上酒來。武教婦人坐主位，武松對席，武打橫，人坐下，[00028]把酒來斟。武篩酒在各人面前。那婦人拿起酒來，道：「叔叔休怪，沒甚管待，請杯兒水酒。」武松道：「感謝嫂嫂，休這般說。」武只顧上下篩酒，那裡來管閑。那婦人笑容可鞠，滿口兒呌：「叔叔，怎的肉果兒不揀一筯兒？」揀好的遞將過來。武松是個直性，只把做親嫂嫂相待。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，慣會意兒。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，那武是善弱的人，那裡會管待人。婦人陪武松吃幾杯酒，一雙眼只看着武松身上，武松乞他看不過，只低頭，不理他。吃一歇，酒闌，便起身。武道：「哥，沒再吃幾杯兒去。」武松道：「生受，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。」都送下樓來。出的門外，婦人便道：「叔叔是必上心，搬來家裡住。若是不搬來，俺兩口兒吃别人笑話。親兄弟難比别[00029]人，與我們爭口氣，是好處。」武松道：「旣是吾嫂厚意，今晚有行李便取來。」婦人道：「叔叔是必記心者，奴這裡專候。」正是：「滿前野意無人識，幾點碧桃春自開。」有詩證：
「可怪金蓮用意深，包藏淫行蕩春心。
武松正原難犯，耿耿清名抵萬金。」
當日這婦人情意十分慇勤。却說武松到縣前客店內，收拾行李鋪葢，交士兵挑，引到哥家。那婦人，強如拾金寶一般歡喜。旋打掃一間房，與武松安頓停當。武松分付士兵回去，當晚就在哥家宿歇。次日早起，婦人慌忙起來，與他燒湯淨面。武松梳洗裹幘，出門去縣裡畫卯，婦人道：「叔叔畫卯，早些來家吃飯，休去别處吃。」武松應說。到縣裡畫卯已畢，伺候[00030]一早辰，回到家中。那婦人早齊齊整整，安排下飯，口兒同吃飯。婦人雙手便捧一杯來，遞與武松，武松道：「交嫂嫂生受，武松寢食不安，明日縣裡撥個士兵來使喚。」那婦人連聲呌道：「叔叔，却怎生這般計較！自家骨肉，不服别人。雖然有這丫頭迎兒，奴家他拏東拏西，蹀裡蹀斜，不靠他。就是撥士兵來，那廝上鍋上灶不乾淨，奴眼裡看不上這等人。」武松道：「恁的，却生受嫂嫂。」有詩證：
「武松儀表甚搊搜，阿嫂淫心不可收。
籠絡來家裡住，要同雲雨會風流。」
話休絮煩。自從武松搬來哥家裡住，取些銀出來與武，交買餅饊果，請那兩邊鄰舍。都閗分，來與武松人情。武[00031]按排回席，却不在話下。過數日，武松取出一疋彩色段，與嫂嫂做衣服。那婦人堆下笑來，便道：「叔叔，如何使得！旣然賜與，奴家不敢推辭。」只得接，道個萬福。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。武依前上街，挑賣炊餅。武松每日自去縣裡，承差應，不論遲早，婦人頓羹頓飯，歡天喜地服武松。武松倒安身不得，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。武松是個硬心的直。有話卽長，無話卽短，不覺過一月有餘，看看十一月天氣，連日朔風緊起，只四下彤雲密布，早紛紛揚揚，飛下一天瑞雪來。但：
「萬里彤雲密布，空中祥瑞飄簾，瓊花片片舞前簷。剡溪當此際，濡伋猷船，頃刻樓臺都壓倒，江山銀色相連，飛淺撒粉[00032]漫連天，當時呂蒙正，窑內嗟無錢。」
當日這雪，直下到一更時分，却似銀粧世界，玉碾乾坤。次日，武松果去縣裡畫卯，直到日中未。武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，央及間壁王婆，買些酒肉，去武松房裡，簇一盆炭火。心裡自想道：「我今日着實撩閗他一閗，不怕他不動情。」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，立在簾兒下，望武松，正在雪裡，踏着那亂瓊碎玉來。婦人推起簾，迎着笑道：「叔叔寒冷。」武松道：「感謝嫂嫂罣心。」入將門來，便把氊笠兒除將下來，那婦人將手去接，武松道：「不勞嫂嫂生受。」自把雪來拂，掛在壁上。隨卽解纏帶，脫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，入房內。那婦人便道：「奴等一早辰，叔叔怎的不來吃早飯？」武松道：「早間有一相識，請我吃飯[00033]，却纔有一個作杯，我不耐煩，一直走到家來。」婦人道：「旣恁的，請叔叔向火。」武松道：「正好。」便脫油靴，換一雙襪，穿暖鞋，掇條櫈，自近火盆邊坐的。那婦人早令迎兒，把前門上閂，後門關。却換些煮酒菜蔬，入房裡來，擺在卓上。武松問道：「哥哥那裡去？」婦人道：「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買賣，我和叔叔自吃杯。」武松道：「一發等哥來家，吃不遲。」婦人道：「那裡等的他。」說由未，只迎兒女，早暖一注酒來。武松道：「不必嫂嫂費心，待武自斟。」婦人掇一條櫈，近火邊坐。卓上擺着杯盤，婦人拏盞酒，擎在手裡，看着武松：「叔叔滿飲此杯。」武松接過酒去，一飲而盡。那婦人篩一杯來，說道：「天氣寒冷，叔叔飲個成雙的盞兒。」武松道：「嫂嫂自飲。」接來一飲而盡。[00034]武松却篩一杯酒，遞與婦人，婦人接過酒來呷，却拏注再斟酒，放在武松面前。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，雲鬟半軃，臉上堆下笑來，說道：「我聽得人說，叔叔在縣前街上，養着個唱的，有這話麼？」武松道：「嫂嫂休聽的人胡說，我武從來不是這等人。」婦人道：「我不信！只怕叔叔口頭不是心頭。」武松道：「嫂嫂不信時，只問哥哥就。」婦人道：「呵呀！你休說，他那裡曉得甚麼！如在醉生夢死一般。他若知道時，不賣炊餅。叔叔且請一杯。」連篩四杯飲過。那婦人有杯酒落肚，烘動春心，那裡按納得住，慾心如火，只把閑話來說。武松知八九分，自己只把頭來低，却不來兜攬。婦人起身去盪酒。武松自在房內，却拏火筯簇火。婦人良久暖一注酒，來到房裡，一隻手拏着注[00035]，一隻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揑，說道：「叔叔，只穿這些衣服，不寒冷麼？」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，不理他。婦人他不應，匹手便來奪火筯，口裡道：「叔叔，你不會簇火，我與你撥火。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。」武松有八九分焦燥，只不做聲。這婦人不看武松焦燥，便丟下火筯，却篩一盞酒來，自呷一口，剩下半盞酒，看着武松道：「你若有心，吃我這半杯兒殘酒。」乞武松匹手奪過來，潑在地下，說道：「嫂嫂，不要恁的不識羞耻！」把手只一推，爭些兒把婦人推一交。武松睜起眼來，說道：「武是個頂天立地的噙齒戴髮的男，不是那等敗壞風俗人倫的猪狗！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耻，此等的勾當。倘有些風吹草動，我武眼裡認的是嫂嫂，拳頭却不認的是嫂嫂！再來休要[00036]如此所！」婦人吃他幾句，搶的通紅面皮，便呌迎兒，收拾碟盞家火。口裡指着說道：「我自作耍，不値得便當真起來，好不識人敬！」收家火，自往廚下去。有詩證：
「潑賤心太不良，貪淫無耻壞綱常。
席間尚且求雲雨，反被都頭罵一塲。」
這婦人抅搭武松不動，反被他搶白一塲好的。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的，自己尋思。天色却早申牌時分，武挑着擔兒，雪裡來。推開門，放下擔兒，進的房來，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，便問道：「你和誰閙來？」婦人道：「都是你這不爭氣的，交外人來欺負我！」武道：「誰敢來欺負你？」婦人道：「情知是誰！爭柰武那廝，我他雪裡來，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，他前[00037]後沒人，便把言語來調戲我。便是迎兒眼，我不賴他。」武道：「我兄弟不是這等人，從來老實，休要高聲，乞鄰舍聽笑話。」武撇婦人，便來武松房裡，呌道：「哥，你不曾吃點心，我和你吃些個。」武松只不做聲，尋思半晌，脫絲鞋，依舊穿上油臘靴，着上葢，戴上氊笠兒，一面繫纏帶，一面出門。武呌道：「哥，你那裡去？」不荅，一直只顧去。武回到房內，問婦人道：「我呌他不應，只顧往縣前那條路去，正不知怎的。」婦人罵道：「賊混沌蟲！有甚難處？那廝羞，沒臉兒你，走出去。我猜他一定呌個人來搬行李，不要在這裡住，却不道你留他？」武道：「他搬去，須乞别人笑話。」婦人罵道：「混沌魍魎！他來調戲我，到不乞别人笑話？你要便自和他過去，我却做不的這[00038]樣人。你與我一紙休，你自留他便！」武那裡再敢開口，被這婦人倒數罵一頓。正在家兩口兒絮聒，只武松引個士兵，那着條扁擔，徑來房內，收拾行李便出門。武走出來，呌道：「哥，做甚麼便搬去？」武松道：「哥哥不要問，說起來裝你的幌，只由我自去便。」武那裡再敢問細，由武松搬出去。那婦人在裡面，喃喃吶吶罵道：「却好！只道是親難轉債，人自知道：一個兄弟做都頭，怎的養活哥嫂，却不知反來嚼咬人！正是：花木瓜，空好看。搬去，到謝天地，且得寃家離眼前。」武老婆這般言語，不知怎的，心中只是放去不下。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，武自依前上街賣炊餅，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，却被這婦人千叮萬囑，分付交不要去兜[00039]攬他，因此武不敢去尋武松。有詩證：
「雨意雲情不遂謀，心中誰信起戈矛。
生將武搬離去，骨肉番令作寇仇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何如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004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