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武清齋夜築壇，自斟明水醮仙宮。
殿前玉女移香案，雲際金人捧露盤。
絳節幾時還入夢，碧桃何處更驂鸞。
茂陵烟雨埋弓劍，石馬無聲蔓草寒。」
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一夜，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，在枕畔千般貼戀，萬種牢籠，淚搵鮫鮹，語言温順，實指望買住心。不料西門慶外邊刮剌上韓道國老婆王六兒，替他獅街石橋東邊，使一百廿兩銀，買一所門面兩間、倒底四層房屋居住。除過道，第層間半客位，第[00971]層除半間供養佛像祖先，一間做住房，裡面依舊廂着炕床，對面是燒煤火炕，收拾糊的乾淨。第四層除一間廚房，半間盛煤炭，後邊還有一塊做坑廁，俱不必細說。自從搬過來，那左近街坊鄰舍都知他是西門慶夥計，他穿着一套兒齊整絹帛衣服，在街上搖擺，他老婆常插戴的頭上黃熀熀，打扮模樣，在門前跕立。這等行景，不敢怠慢，都送盒與他，出人情慶賀。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哥、韓嫂，以下者趕着以叔嬸呼之。西門慶但來他家，韓道國就在舖裡上宿，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。朝來暮往，街坊人家多知道這件。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，誰敢惹他？一月之間，西門慶來行走四次，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，穿着器用的比前日不同。看[00972]看臘月時分，西門慶在家亂着，送東京并府、縣、軍、衛、本衛衙門中節禮。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四盒禮物：一盒肉，一盒銀魚，兩盒菓饀蒸酥并天地疏、新春符、謝灶誥。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，玳安兒拏進帖來，上寫着：「玉皇廟道吳宗嚞頓首拜。」西門慶揭開盒兒看，說道：「出家人，教他費心送這厚禮來。」分付玳安，連忙教童兒封一兩銀，拿回帖與他。月娘在旁，因話題起：「一個出家人，你要使的年頭節尾常受他的禮，到把前日李姐生孩兒時，你說許多少願醮，就教他打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早是你題起來，我許下一伯廿分醮，我就忘死。」月娘道：「原來你這個謅答貨！誰家願心是忘記的？你便有口無心許下，神明都記着。嗔道孩成日恁啾啾唧唧的，原來都這願[00973]心壓的他。此是你幹的營生！」西門道：「旣恁說，正月裡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這廟裡還罷。」月娘道：「昨日李姐說，這孩有些病痛兒的，要問那裡討個外名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往那裡討外名？就寄名在吳道官這廟裡罷。」因問玳安：「他廟裡有誰在這裡？」玳安道：「是他第個徒弟應春跟禮來。」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，那應春兒連忙跨馬磕頭，說：「家師父多拜上老爹，沒什麼孝順，使徒來送這天地疏，并些微禮兒，與老爹賞人。」西門慶止還半禮，說道：「多謝你師父厚禮。」讓他坐，說道：「道怎麼敢坐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坐，我有話和你說。」那道士頭戴帽，身穿青布直掇，下邊履鞋淨襪，謙遜數次，方纔把椅兒挪到旁另坐下。西門慶換來吃，說道：「老爹有甚釣語分付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正月裡，我[00974]有些醮願，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，在你本院，是那日，就送兒寄名，不知你師父閑不閑？」徒弟連忙立起身來，說道：「老爹分付，隨問有甚人家經，不敢應承。請問老爹，訂在正月幾時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就訂在初九爺旦日那個日罷。」徒弟道：「此日是天誕。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，五福駢臻，修齋建醮甚好。那日開殿與老爹鋪壇。請問老爹，多少醮款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是今歲七月，生兒許一百廿分清醮，一向不得個心淨，趁着正月裡還罷。就把兒送與你師父，向寶座下討個外名。」徒弟問：「請問那日延請多少道衆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教你師父請十六衆罷。」說畢，左右放卓兒待。先封十五兩經錢，另外封一兩酧荅他的節禮。說：「道衆的襯施，你師父不消辦，我這裡[00975]連阡張香燭一帶去。」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，臨出門謝謝，磕頭兒磕。到正月初八，先使玳安兒送一石白米，一擔阡張，十斤官燭，五斤沉檀馬牙香，十疋生眼布做襯施；送一對京段，兩罈南酒，四隻鮮鵝，四隻鮮雞，一對豚蹄，一脚羊肉，十兩銀，與官哥兒寄名之禮。西門慶預先發帖兒，請下吳舅、花舅、應伯爵、謝希四位相陪。陳經濟騎頭口先到廟中，替西門慶瞻拜。到初九日，西門慶沒往衙中去，絕早冠帶，騎白馬，僕從跟隨，前呼後擁，送出東門，往玉皇廟來。遠遠望結綵的寶旛，過街榜棚，進約不上五里之地就是玉皇廟。至山門前下馬，睜眼觀看，果然好座廟宇，天宮般葢造。但：
「青松鬱鬱，翠柏森森；金釘朱戶，玉橋低影。軒宮碧瓦雕簷，繡[00976]幙高懸寶檻。七間殿，中懸勅額金；兩廡長廊，彩畫天神帥將。祥雲影裡，流星門高接青霄；瑞霞光中，鬱羅臺直侵碧。黃金殿上，列天帝十尊；白玉京中，現臺光百千萬億。天門外，離婁與師曠猙獰；左右階前，白虎與青龍猛勇。寶殿前仙妃玉女，霞帔曾獻御香花；玉陛下四相九卿，朱履肅朝丹鳳闕。九龍床上，坐着個不壞金身萬天教主玉皇張帝。頭戴十一冕旒，身披衮龍青袍。腰繫藍田帶，按八卦九宮；手執白玉圭，聽皈五戒。金鐘撞處，千世界盡皈依；玉磬鳴時，萬象森羅皆拱極。朝天閣上，天風吹下步虛聲；演法壇中，夜月常聞仙佩響。只此便真紫府，更于何處覓蓬萊！」
西門慶由正門而入，頭一座流星門上，七尺高朱紅牌架，列[00977]着兩行門對，：
「黃道天開，祥啟九天之閶闔，迓金輿翠葢以延恩；玄壇日麗，光臨萬聖之旛幢，誦寶芨瑤章而闡化。」
到寶殿上，懸着十六齋題，着：「靈寶答天謝地，報國酧恩，九轉玉樞，盟寄名，吉祥普滿齋壇。」兩邊一聯：
「先天立極，仰道之巍巍，庸申至悃；昊帝尊居，鑒清修之翼翼，上報洪恩。」
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，旁邊一童捧盆巾，灌手畢，鋪排跪請上香，鋪氊褥，行禮叩壇畢。原來吳道官諱宗嚞，法名道真，生的魁偉身材，一臉鬍鬚，襟懷洒落，廣結交，好施捨。作本宮住持，以此高貴達官多往投之，做醮席設甚齊整，迎賓待客，一團[00978]和氣。手下有五個徒弟徒孫，一呼百諾。西門慶會中常在建醮，每生辰節令疏禮不缺。何况西門慶做刑名官，來此做好，送公寄名，受其禮，如何不敬？那日就是他做齋功，主行法，頭戴玉環九陽雷巾，身披天青十四宿袖鶴氅，腰繫絲帶，忙下經筵，來與西門慶稽首：「道蒙老爹錯愛，迭受重禮，使道卻之不恭，受之有愧。就是哥兒寄名，道禮當叩祝寶保安，增延壽命，尚不能以報老爹恩，何以叨受老爹厚賞？許多厚禮，誠有媿赧。經襯且過厚，令道愈不安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厚勞費心辛苦，無物可酧，薄禮表情而已。」敘禮畢，兩邊道衆齊來稽首。一面請去外方丈，間厰廳，名曰松鶴軒，多是朱紅亮槅，那裡自在坐處待。西門慶四面粉牆，擺設湖山瀟[00979]洒，堂中椅卓光鮮，左壁掛「黃鶴樓白日飛昇」，右壁懸「洞庭湖番渡過」，正面有兩幅吊屏，草一聯：「引兩袖清風舞鶴，對一方明月談經。」西門慶剛坐下，就令廝棋童兒：「拏馬接你應爹去，只怕他沒馬，如何這咱還沒來？」玳安道：「有姐夫騎的驢還在這裡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罷。」分付棋童快騎接去。那棋童從山門裡面牽出來騎，一直去。吳道官誦畢經，下來遞，陪西門慶坐，敘話：「老爹敬神，一點誠心，道怎敢惹罪。各道多從四更起來，到壇諷誦諸品仙經，并玉皇參行醮經。今日朝九轉玉樞法，多是整做。將官兒的生月八字，另具一字文，奏名于寶面前，起名呌做吳應元。太乙司命，桃延合康，壽齡永保，富貴遐昌。道這裡添十四分荅謝天地，十分慶讃上帝，[00980]十四分薦亡，共列一百五十八分醮款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多有費心。」不一時，打動法鼓，請西門慶到壇看文。西門慶從新換紅五彩獅補吉服，腰繫蒙金犀角帶，到壇，有絳衣表白，在方先宣念齋意：
「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，奉道祈恩酧醮保安信官西門慶，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時建生，同妻吳氏，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時建生。」
表白道：「還有寶眷，道未曾添上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只添上個李氏，辛未年正月十五日申時建生，同男官哥兒，丙申年七月廿日申時建生。」
「領家眷等，卽日投誠，拜干洪造。言念慶一介微生，才末品。出入起居，每感龍天之護佑；迭遷寒暑，常蒙神聖以匡扶。職列武班，叨[00981]承禁衛。沐恩光之寵渥，享符祿之豐盈。蒞任刑名，每思圖報；恭逢盛世，仰賴帡幪。是以修設清醮共廿四分位，荅報天地之洪恩，酧祝皇王之巨澤；修設清醮十分位，茲逢天誕，慶讃帝真，介五福以遐昌，迓諸天而下邁。良願于去歲七月十日，因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，是慶要祈坐蓐無虞，臨盆有慶。恭對將男官兒寄于寶殿下，賜名吳應元。期在出幼圓滿，另行請祈天地位下，告許清醮一百廿分位，續箕裘之胤嗣，保壽命之延長。附薦西門氏門中代宗親等魂：祖西門京良，祖妣李氏；先考西門通，妣夏氏，故室人陳氏，及前亡後化，昇墜罔知。是以修設淨醮十分位，恩資道力，均證生方。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，仰干化覃，俯賜勾銷。謹[00982]以宣和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，特就慈玉皇殿，仗延官道，修建靈寶，荅天謝地，報國酧盟，慶神保安，寄名轉經，吉祥普滿齋一晝夜。延境之司尊，迓萬天之帝駕。日近清光，出入金門而有喜；時加美秩，褒封紫誥以增榮。一門長叨均安，四序公和迪吉。公于道力，今滿方來。謹意。」
宣畢齋意，鋪設下許多文符命，表白一一請看。揭開第一張，說道：「此是棄世功果影發文，申請天境上帝、十極高真、官四聖、泰玄都省，及天曹皇萬滿真君、天曹掌醮司真君、天曹降聖司真君，到壇證監功德的奏收。」揭起第張：「此是申請東岳天齊生神聖帝、孫娘娘、監生衛房聖母元君，并當時許還願日受禱之神。今日勾銷頃願典者，祠家侍奉長生[00983]香火教明神，勾銷老爹昔日許的願款。及行下七十五司地府真官案吏主者，到壇來受追薦，護送亡人生天。此一票，是玉女、靈官、天神、帥將、功曹、符使、土地等神，捧奏天門運遞關文。此一張，玉清總召萬靈真符，高功發遣公文受官符。此一張，是召九斗陽芒流星火全紾將開天門的符命。」看畢此處，到一張卓上，揭起頭一張來：「此是早朝開啟，請無佞太保康元帥、九天靈符監齋使者，嚴禁齋儀，監臨廚所。此一張，是請正法馬、趙、温、關四元帥，崔、盧、竇、鄧四天君，監臨壇監門；及玄壇四靈神君、九鳳破機將軍，淨壇蕩穢，以格高真。此一字，是早朝啟五師箋文，晚朝謝五師箋文。此一字，是開闢代捲簾化壇真符。此一字，是請神霄辟非將軍鳴金鍾陽牒，神雷禁壇[00984]將軍擊玉磬陰牒。此一字，是安鎮五方真人雲象：東方九炁鎮天玉字真文，南炁鎮天玉字真文，西方七炁鎮天玉字真文，北方五炁鎮天玉字真文，中央一炁鎮天玉字真文，請五老上帝安鎮壇垠，證監功德。」俱是五方顏色彩畫的。「此一字，早朝頭一遍轉經，高上神霄玉真王南極長生帝；第遍轉經，高上碧霄東極青華生帝；第遍轉經，高上青雷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；午朝第四遍轉經，高上玉霄九天雷祖帝；第六遍轉經，高上泰霄六天洞淵帝；晚朝第七遍轉經，高上紫霄深波天主帝君；第八遍轉經，高上景霄青城益筭可幹司丈人真君；第九遍轉經，高上絳霄九天採訪使真君，九道表箋。掠剩、報應、幽枉、積逮，起四司、謝四司箋。此一字，是午朝高功捧奏[00985]拜進天玉陛黃素朱衣，并遣旨、介直、符醮吏者，當同日受功曹，護送章表殿遞云盤關文。一字是天持寶籙將軍，并金龍茭龍騎吏、火府賫簡童，靈寶諸符命，不可細數。此一字，是晚朝謝恩誠詞都疏，及一百八十表醮經醮、雲鶴馬、俵分錢馬、滿散關文。」一卓案上：「此是哥兒寶蔭下寄名外，一家文符索牒箚。」其餘不暇細覽，「請謝高功老爹，今日十分費心！」西門慶于是洞案前炷香，畫文。左右捧一疋尺頭，與吳道官畫字，固辭再，方令童收。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𥑮?碌碌擂動法鼓，有若春雷相似。合堂諸衆，一派音樂響起。吳道官身披紅五彩雲織法氅，脚穿雲根飛舄朱履，手執牙笏，關發文，發壇召將，兩邊鳴起鍾來。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裡，向[00986]寶案左右兩邊上香，西門慶于是睜眼觀看，果然鋪設齋壇齊整。但：
「位按五方，壇分八級。上層供清四御，八極九霄，十極高真，雲宮列聖；中層山川嶽瀆，社會隍司，福地洞天，方輿博厚；下層冥官幽壤，地府羅郡，江河湖海之神，水國泉扃之衆。兩班醮筵森列，合殿官將威儀。香騰瑞靄，千枝畫燭流光；花簇錦筵，百盞銀燈散彩。天地亭，左右金童玉女，對對高張羽葢；玉帝堂，兩邊執盂捧劍，重重密布幢旛。風清界步虛聲，月冷九天乘沆瀣。金鐘撞處，高功來進奏虛皇；玉佩鳴時，多講登壇朝玉帝。絳綃衣，星辰燦爛；美蒙冠，金碧交加。監壇神將猙獰，直日功曹猛勇。道衆齊宣寶懴，上瑤臺酌水獻花；真人密[00987]誦靈章，按法劍踏罡步斗。青龍隱隱來黃道，白鶴翩翩下紫宸。」
西門慶剛遶壇拈香下來，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裡，地鋪錦，爐焚獸炭，那裡坐去。不一時，應伯爵、謝希來到，唱畢喏，每人封一星折銀，說道：「實告，要送些兒來。路遠，這些微意，權一之需。」西門慶不接，說道：「柰煩！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，幹這营生做什麼？吳親家這裡點，我一總多有，不消拏出來。」那應伯爵連忙唱喏，說：「哥，真個俺每還收罷。」因望着謝希說道：「都是你幹這營生！我說哥不受，拏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。」良久，吳舅、花油都到，每人兩盒細食來點，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。吃畢，一同擺齋，放[00988]兩張卓，卓上堆的鹹食齋饌，點心湯飯，甚是豐潔。西門慶寬去衣服，同吃早齋。原來吳道官呌個說的，說西評話鴻門會。吳道官發文，走來陪坐，問：「哥兒今日來不來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正是。頑還哩，房下恐怕路遠，諕着他，來不的。到午間，拿他穿的衣服來寶面前攝受過，就是一般。」吳道官道：「道是這般計較，最好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别的倒罷，他是有些膽兒。家裡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，只是害怕，猫狗都不敢到他根前。」吳舅道：「孩兒們好容易養活！」正說着，只玳安進來說：「裡邊桂姨、銀姨使李銘、吳惠送來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呌他進來。」李銘、吳惠兩個拿着兩個盒，跪下，揭開，都是頂皮餅、松花餅、白糖萬壽糕、玫瑰搽穰捲兒，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。[00989]因問李銘：「你每怎得知道今日我在這裡打醮？」李銘道：「的今早辰路陳姑夫騎頭口，問來，纔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。家告訴桂姐，媽說：『還不快買禮去！』旋約吳銀姐，纔來。多上覆爹：本當親來，不好來得。這盒粗兒，與爹賞人罷。」西門慶分付：「你兩個等着吃齋。」吳道官一面讓他人下去，自有坐處，連手下人多飽食一頓。話休饒舌，到午朝拜表畢，吳道官預一張插卓，簇盤定勝，高頂方糖菓品、各樣托葷蒸碟、醎食素饌、點心湯飯，有四十碟碗；是一罈金華酒；哥兒的一頂黑青段綃金道髻，一件玄色紵絲道衣，一件綠雲段襯衣，一雙白綾襪，一雙青潞紬納臉履鞋，一根黃絨線縧，一道寶位下的黃線索，一道孫娘娘面前紫線索，一付銀[00990]項圈條脫，刻着「金玉滿堂，長命富貴」，一道朱辟非黃綾符，上着「太乙司命，桃延合唐」八字，就扎在黃線索上，都用方盤盛着；是四盤美果，擺在卓上。差童經袱內包着宛紅紙經疏，將朝做過法，一一開載節次，請西門慶過目，方纔裝入盒擔內，共約八擡，送到西門慶家。西門慶甚是歡喜，快使棋童兒家去，賞道童兩方手帕，一兩銀。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，有吳妗、潘姥姥、楊姑娘、郁姐，都在月娘上房坐的。廟裡送齋來，是許多羹果插卓禮物，擺四張卓還擺不下，都亂出來觀看。金蓮便道：「李姐，你還不快出來看哩！你家兒，師父廟裡送來。有許多他的道冠髻、道衣兒。噫！你看，是履鞋兒。」孟玉樓走向前，拿起來手中看，說道：「[00991]姐姐，你看，道士家精細的！這履鞋，白綾底兒，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綃的。這雲兒且是好。我說他敢有老婆，不然，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脚兒？」吳月娘道：「沒的說。他出家人，那裡有老婆？想必是顧人做的。」潘金蓮接過來說：「道士有老婆，相王師父和師父，會挑的好汗巾兒，莫不是有？」王姑道：「道士家，掩上個帽，那裡不去？似俺這僧家，行動就認出來。」金蓮說道：「我聽得說，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。常言道：『男僧寺對着女僧寺，沒有。』」月娘道：「這六姐，好恁囉說白道的！」金蓮道：「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瑣，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，上面銀打的八個字，帶着且是好看；背面墜着他名字，吳什麼元？」棋童道：「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⋯吳應元。」金蓮道：「這[00992]是個『應』字。」呌道：「姐姐，道士無禮。怎的把孩改他姓？」月娘道：「你看不知禮！」因使李瓶兒：「你去抱你兒來，穿上這道衣，俺每瞧瞧好不好。」李瓶兒道：「他纔睡下，抱他出來？」金蓮道：「不妨，你揉醒他。」那李瓶兒真個去。這潘金蓮識字，取過紅紙袋兒，扯出送來的經疏看。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，傍邊只有李氏，再沒别人，心中就有幾分不忿，拏與衆人瞧：「你說賊等兒九格的強人，你說他偏心不偏心！這上頭只寫着生孩的，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，都打到贅字號裡去。」孟玉樓問道：「有姐姐沒有？」金蓮道：「沒有姐姐倒好笑。」月娘道：「罷。有一個，多是一般。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，多寫上。惹的道士不笑話麼？」金蓮道：「俺每都是劉湛兒鬼兒麼？比那個不[00993]出材的？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！」正說着，李瓶兒從前邊抱官哥兒，李嬌兒道：「拿過衣服來，等我替哥哥穿。」李瓶兒抱着，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，套上頂牌和兩道索，諕的那孩只把眼兒閉着，半日不敢出氣兒。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，吳月娘分付李瓶兒：「你把這經疏納個阡張頭兒，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罷。」那李瓶兒去。金蓮玉樓抱弄孩，說道：「穿着這衣服，就是個道士兒。」金蓮接過來說道：「什麼道士兒，倒好相個太乙兒。」被月娘正色說兩句，便道：「六姐，你這個什麼話？孩兒們上快休恁的！」那金蓮訕訕的不言語。一回，那孩穿着衣服害怕，就哭起來，李瓶兒走來，連忙接過來，替他脫衣裳時，就扯一抱裙奶屎，孟玉樓笑道：「好個吳應元，原來拉屎[00994]有一托盤。」月娘進忙教玉拿草紙替他抹。不一時，那孩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裡睡着。李瓶兒道：「哥原來困，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。」吳月娘一面把卓面多散，請妗、楊姑娘、潘姥姥衆人出來吃齋。看看晚來。原來初八日，西門慶因打醮，不用葷酒，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，直到今晚來家，就與他遞酒。來到門站立，不想等到日落時分，只陳經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家，潘金蓮問：「你爹來？」經濟道：「爹怕來不成。我來時，醮還未，纔拜懴，怕不弄到起更。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？還要謝將吃酒。」金蓮聽，一聲兒沒言語，使性回到上房裡，對月娘說：「賈瞎傳揉乾起個五更，隔牆掠肝能死心塌地；兜肚斷帶，沒得絆。剛纔在門首跕一回，只[00995]陳姐夫騎頭口來，說爹不來，醮還沒，先打發他來家。」月娘道：「他不來罷，咱每自在。晚夕聽師父、王師父說因果，唱佛曲兒。」正說着，只陳經濟掀簾進來，已帶半酣兒，說：「我來與五娘磕頭。」問姐：「有鍾兒尋個兒篩酒，與五娘遞一鍾兒。」姐道：「那裡尋鍾兒去？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。到這回，等我遞罷。你看他醉腔兒。恰好今日打醮，只好你，吃的恁憨憨的來家。」月娘便問道：「你爹真個不來？玳安那奴才沒來？」陳經濟道：「爹醮還沒，恐怕家裡沒人，先打發我來。留下玳安在那裡荅應哩。道士再不肯放我，強死強活拉着，吃兩鍾酒，纔來。」月娘問：「今日有那幾個在那裡？」經濟道：「今日有舅和門外花舅、應叔和謝叔、李銘，有吳惠兩個優[00996]兒。夜黑不知纏到多咱晚。今日只吳舅來，門外花舅教爹留住，是過夜的數。」金蓮沒李瓶兒在根前，便道：「陳姐夫，連你呌起花舅來，是那們兒親，死的知道罷，你呌他李舅纔是，怎呌他花舅？」經濟道：「五娘，你老人家鄉裡姐姐嫁鄭恩⋯睜着個眼兒，閉着個眼兒；早出兒⋯不知他什麼帳兒，只是夥裡分錢就是。」姐道：「賊囚根，快磕頭，趁早與我外頭挺去！口裡恁汗邪胡說！」陳經濟于是請金蓮轉上，踉踉蹌蹌磕四個頭，往前邊去。不一時，房中掌上燈燭，放下卓兒，擺上菜兒，請潘姥姥、楊姑娘、妗與衆人來。金蓮遞酒，打發坐下，吃麵，吃到酒闌，收家活，擡卓出去。月娘分付玉把儀門關，炕上放下卓兒。衆人圍定，兩個姑[00997]在正中間，焚下香，秉着一對蠟燭，都聽他說因果。先是師父說道：
「葢聞藏經中，講說一段佛法。乃是西天第十祖下界，降生東土，傳佛心印。昔日唐高宗天咸亨年中夏，記是不題。却說嶺南鄉泡渡村有一張員外，家豪富，廣有金銀，呼奴使婢。員外所取八個夫人，朝朝快樂，日日奢華，貪戀風流，不思善。忽的一日出門遊翫，一夥善人，馱載香油細米等物，人人稱念佛號。向前便問：『你這些善人何往？』內中一人答曰：『一者打齋，者聽經。』員外問：『你等打齋聽經，有何功德？』衆人言說：『人生在世，佛法難聞，人身難得。法華經云說的好：若人有福，曾供養佛。今生不捨，來生榮華富貴從何而[00998]來？古人云：龍聽法而悟道，蟒聞懴以生天，何况人乎？』張員外到家，便呌安童：『去後房請出你八個奶奶來。』不一時，都到堂前。員外說：『婆婆，我今黃梅寺修行去，把家財分作八分，各人過其日月。想你我如今只顧眼前快樂，不知身後如何。若不修行，求出火炕，定落塗五苦。』有夫人聽說，便道：「員外，你八寶羅之體，有甚業障？比不的俺女流之軰，生男長女，觸犯神祇。俺每業重，你在家裡修行，等俺八個替你躭罪。你休要去罷！』」正是：「婆婆將言勸夫身，員外冷笑兩聲。」
師父說一回，該王姑接偈。月娘、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孫雪娥、李瓶兒、西門娘并玉簫多齊聲接佛。王姑念道：[00999]
「說八個，衆夫人，要留員外；告丈夫，休遠去，在家修行。你如今，下狠心，撇下妻；痛哭殺，兒和女，你心疼。閃得俺，姊妹們，無處落；好教我，一個個，怎過光陰？從兒，做夫妻，相隨到老；半路裡，丟下俺，倚靠何人？兒扯爺，女扯娘，搥胸跌脚；一家兒，共，痛哭情。」
金字經
「夫人聽說淚不乾，苦勸員外莫山。顧家園，兒女永團圓；休遠去，在家修行都一般。」
白文
員外便說：「多謝你八個夫人。我明白死在陰司，你們替我躭罪。我今與你們遞一鍾酒，明日好在閻王面前承當。」飲酒中[01000]間，員外設一計，『夫人與我把燈剔一剔。』員外哄的夫人剔燈，一口把燈吹死。諕的八個夫人失色，連忙呌梅香快點燈來。員外取出鋼刀劍，諕殺八個衆夫人。」
偈：
「老員外，喚梅香，把燈點起；將鋼刀，拿在手，指定夫人。那一個，把明燈，一口吹死？圖家財，害我命，改嫁别人。若不說，一劍去，這頭落地！一個個，心害怕，倒在埃塵。有八個，老夫人，慌忙跪下；告員外，你息怒，饒俺殘生。你分明，一口氣，把燈吹死；吃幾鍾，紅面酒，拏劍殺人。你若還，殺俺，八個夫人；到陰司，告閻君，取你真魂。」
員外冷笑，便呌八個夫人：「你哄我，當身吹燈不認，如何認我[01001]陰司躭罪？八個女流之軰倒哄男身，笑殺年高有德人。」說的八個夫人閉口無言。員外想人生富貴，都是前生修來，便呌安童：「連忙與我裝載數車香油米麵，各樣菜蔬錢財等物，我往黃梅山裡打齋聽經去。」
金字經
「夫人聽我說根源，梵王天棄江山。不貪戀，要結萬人緣；多全捨，萬古標名在世間。」
「員外今日修行去，親戚鄰人送起程。」
念一回，吳月娘道：「師父餓，且把經請過，吃些甚麼。」一面令玉安排四碟素菜兒，兩碟醎食兒，四碟兒糖薄脆、蒸酥菊花餅、扳搭饊，請妗、楊姑娘、潘姥姥陪着位師父用一[01002]個兒。妗說：「俺每不當家的，都剛吃的飽。教楊姑娘陪個兒罷，他老人家吃着個齋。」月娘連忙用描金碟兒，每樣揀個點心，放在碟兒裡，先遞與兩位師父，然後遞與楊姑娘，說道：「你老人家陪位請些兒。」婆道：「我的佛爺，不當家！老身吃的可勾。」道：「這碟兒裡是燒骨朵，姐姐你拿過去，只怕錯揀到口裡。」把衆人笑的不得，月娘道：「奶奶，這個是頭裡廟上送來的托葷醎食，你老人家只顧用，不妨。」楊姑娘道：「旣是素的，等老身吃。老身乾淨眼花，只當做葷的來。」正吃着，只來興兒媳婦惠香走來，月娘道：「賊臭肉，你來做什麼？」惠香道：「我來聽唱曲兒。」月娘道：「儀門關着，你打那裡進來？」玉簫道：「他在廚房封火來。」月娘道：「嗔道恁王的鼻兒烏嘴兒黑的，成精鼓[01003]搗來聽什麼經！」當下衆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，吃食，收過家活去，搽抹經卓乾淨。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，炷香。兩個姑打動擊兒，高念起來：
「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，白日長跪聽經，夜晚參禪打坐。四祖禪師觀他不是凡人，定是個真僧出世，問其鄉貫、住處，姓甚名誰。員外具說前因一遍：『弟把家財妻棄，實生死出家。』四祖收留座下，做徒弟。白日教他栽樹，夜晚樁米。六年苦行已滿，驚動護法韋馱尊天，驚覺四祖，教他尋安身立命之處，與他座寶貝：斗蓬、簑衣、灣棗棍，往南去濁河邊投胎奪舍，尋房兒居住，百六十日，經果圓成。『你如今年紀高，房兒壞，傳不得真妙法，度脫不得衆生。』直說到千金姐姑嫂兩個，在濁河邊洗濯衣裳，一[01004]僧人借房住，不合荅他一聲，那老人就跳下河去。」
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，就往房裡睡去。少頃，李瓶兒房中綉春來呌，說官哥兒醒，去，只剩下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姥姥、孫雪娥、楊姑娘、妗守着，聽到河中漂過一夥鱗桃來，姐不合吃，家有孕，懷胎十月。王姑唱一個〔耍孩兒〕：
「一靈真性投肚內，這個消息誰得知？人人不識西來意，呀的一聲孕男女。認的娘生鐵面皮，纔得光明際。崑崙頂上轉千沙界，古彌陀分南北東西。」
說千金姐來到嫂房中，「吃咱兩個曾在濁河邊洗衣，那老人，問咱借房兒住，他如何跳在河內，諕的我心中驚怕。吃一個仙桃，我如今心頭膨悶，好生疑悔，腹中成其身孕。」正[01005]是：「十月腹中母懷胎，千金姐淚盈腮。」
「千金說，在綉房，成其身孕；心中悔，無可柰，忍氣吞聲。一個月，懷胎着，如同露水；兩個月，懷胎着，纔却朦朧。個月，懷胎着，纔成血餅；四個月，懷胎着，骨節纔成。五個月，懷胎着，纔分男女；六個月，懷胎着，長出六根。七個月，懷胎着，生長七竅；八個月，懷胎着，着相成人。九個月，懷胎着，看看滿；十個月，母腹中，准降生。」
「祖投胎在母腹中，因度衆生。裟婆男女不肯回心，古佛下界轉凡身。借胎出殼，久後度母到天宮。」
「五祖一佛性，投胎在腹中，權住十個月，轉凡度衆生。」[01006]
念到此處，月娘姐睡去，妗𢱉?在月娘裡間床上睡着，楊姑娘打起欠呵來，卓上蠟燭點盡兩根，問玉：「這天有多咱晚？」玉道：「已是四更天氣，雞鳴呌。」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，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裡去。郁姐在後邊雪娥房裡宿歇。只有兩個姑，月娘打發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。王姑和月娘在炕上睡。兩個還等着玉頓一甌，吃纔睡。妗在裡間床上和玉簫睡。月娘因問王姑：「後來這五祖長，怎生成正果？」王姑道：「這裡爺娘他有身孕，教他哥哥祝虎把千金姐趕將出去，要行殺害。多虧祝龍慈心，放他逃生，走在垂楊樹下自縊。驚動天上太白李金星，教他尋討飯，隨緣度日。不覺十月滿足，來到仙人庄[01007]神廟裡，降生下五祖，紫霧紅光罩滿廟堂，姐孩兒生下，就盤膝端坐，心中害怕，不比尋常。後到天喜村王員外家塲裡宿歇。塲中火起，拏起員外。姐顏色，就要留下做。母兩個下拜，登時把員外、夫人多拜死。家奴院公拏住母，後員外甦省過，說道：『只怕是好人。』留在家中養活，六歲五祖方說話。不由母的，一直走到濁河邊枯樹取庄寶貝，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，遂成正果。後邊度脫母親生天。」月娘聽，越發好信佛法。有詩證：
「聽法聞經怕無常，紅蓮舌上放毫光。
何人留下禪空話，留取尼僧化稻糧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008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