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佳名號作百花王，㓜出冰肌異衆芳。
映日妖嬈呈素艶，隨風冷淡散清香。
玉容吳妒啼粧女，雪臉渾如傅粉郎。
檀板金尊歌勝賞，何誇魏紫與娷黃。」
話說西門慶因放假，沒往衙門裡去。早辰起來，前廳看着，差玳安送兩張卓面與喬家去：一張與喬五太太，一張與喬戶娘。俱有高頂方糖、時件樹菓之類。喬五太太賞玳安兩方手帕、錢銀。喬戶娘是一疋青絹，俱不必細說。原來應伯爵自從與西門慶作别，趕到黃四家，黃四早夥中封下十兩[01121]銀謝他：「官人分付教俺過節去，口氣兒只是搗那五百兩銀文的情。你我錢糧拿甚麼支持？」應伯爵道：「你如今還得多少纔勾？」黃四道：「李哥他不知道，只要靠着問那內臣借。一般是五分行利，不如這裡借着衙門中勢力兒，就是上下使用省些。如今找着，再得出五十個銀來，把一千兩合用，就是每月好認利錢。」應伯爵聽，低低頭兒，說道：「不打緊。假若我替你說成，你夥計六人怎生謝我？」黃四道：「我對李說，夥中再送五兩銀與你。」伯爵道：「休說五兩的話。要我手段，五兩銀要不你的。我只消一言，替你每巧一巧兒，就在裡頭。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，我且不去。明日他請俺每晚夕賞燈，你兩個明日絕早買四樣好下飯，再着上一罈金華酒，不要[01122]呌唱的⋯他家裡有李桂兒、吳銀兒還沒去裡⋯你院裡呌上六名吹打的，等我領着送去。他就要請你兩個坐，我有傍邊，那消一言半句，管情就替你說成。找出五百兩銀來，共搗一千兩文。一個月滿破認他十兩銀，那裡不去？只當你包一個月老婆。常言道，秀才取漆⋯無真，進糧糧之時，香裡頭多上些木頭，蠟裡頭多攙些桕油，那裡查帳去？不圖打點，只圖混水。借着他這名聲兒纔好行。」于是計議已定。到是，李、黃四果然買酒禮，伯爵領着兩個廝，擡着送到西門慶家來。西門慶正在前廳打發卓面，只伯爵來到，作揖，道及「昨日房下在這裡打攪，回家晚」。西門慶道：「我昨日周南軒那裡吃酒，回家有一更天氣，不曾的新親，說老早就去。今早[01123]衙門中放假，沒去。看着打發兩張卓面，與喬親家那裡去。」說畢，坐下。伯爵就喚李錦：「你把禮擡進來。」不一時，兩個抬進儀裡放下。伯爵道：「李哥、黃四哥再對我說，受你恩，節間沒甚麼，買些微禮來孝順你賞人。」只兩個廝向前扒在地下磕頭。西門慶道：「你們送這禮來做甚麼？我不好受的，還教他擡回去。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不受他的，這一擡出去，就醜死。他還要呌唱的來伏侍，是我阻住他，只呌六名吹打的，在外邊伺候。」西門慶卽令：「與我呌進來。」不一時，把六名樂工呌至當面跪下。西門慶向伯爵道：「他旣是呌將來，莫不打發他？不如請他兩個來坐坐罷。」伯爵得不的一聲兒，卽呌過李錦來，分付：「到家對你爹說：老爹收禮，這裡不着請去，呌你[01124]爹同黃四爹早來這裡坐坐。」那李錦應諾下去。須臾，收進禮去。西門慶令玳安封錢銀賞他，磕頭去，六名吹打的下邊伺候。少頃，棋童兒拿上來，那裡吃。西門慶陪伯爵吃，說道：「有飯，請問爹？」西門慶讓伯爵西廂房裡坐，因問伯爵：「你今日沒會謝張？」伯爵道：「我早辰起來時，李就到我那裡，看着打發禮來，誰得閑去會他？」西門慶卽使棋童兒：「快請你謝爹去。」不一時，童兒放卓兒擺飯，畫童兒用罩漆方盒兒拿四碟菜兒，都是裡外花靠碟兒：精緻一碟美甘甘十香瓜茄，一碟甜孜孜五方豆豉，一碟香噴噴的橘醬，一碟紅馥馥的糟笋。四碗下飯：一碗燎羊頭，一碗滷的炙鴨，一碗黃芽菜並𤆑?的餛飩雞蛋湯，一碗山藥膾的紅肉圓。上下安放兩[01125]雙金筯牙兒。伯爵面前是一盞上新白米飯兒，西門慶面前于是一甌兒香噴噴軟稻粳米粥兒。兩個同吃飯，收家火去，揩抹的卓兒乾淨。西門慶與伯爵兩個坐着賭酒兒打雙陸。伯爵趁謝希未來，乘先問下西門慶，說道：「哥，明日找與李智、黃四多少銀？」西門慶道：「把舊文收，另搗五百兩銀文就是。」伯爵道：「這等罷。哥，你總不如再找上一千兩，到明日好認利錢。我一句話，那金你用不着，還筭一百五十兩與他，再找不多兒。」西門慶聽罷，道：「你說的是。我明日再找百五十兩與他罷，改一千兩銀文就是，省的金放在家只是閒着。」兩個正打雙陸，忽玳安兒走來說道：「賁四拿一座螺理石屏風，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兒，說是[01126]白皇親家的，要當十兩銀。爹當與他不當他？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教賁四拿進來我瞧。」不一時，賁四同兩個人擡進去，放在廳堂上。西門慶與伯爵下雙陸，走出來撇看，原來是尺濶，五尺高，可卓放的螺描金理石屏風，端的是一樣黑白分明。伯爵觀一回，悄與西門慶道：「哥，你好細瞧，恰相好似蹲着個鎮宅獅一般。兩架銅鑼銅鼓，都是彩畫生粧雕刻雲頭，十分齊整。」在傍一力攛掇，說道：「哥，該當下他的。休說兩架銅鼓，只一架屏風，五十兩銀還沒處尋去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不知他明日贖不贖？」伯爵道：「沒的說，贖甚麼？下坡車兒營生！及到年過來，七八本利相等。」西門慶道：「罷，教你姐夫前邊舖裡兌十兩與他罷。」剛打發去，西門慶把屏風拂抹乾淨，安在廳正面，左右[01127]看視，金碧彩霞交輝。因問：「吹打樂工吃飯不曾？」琴童道：「在下邊打發吃飯哩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呌他吃飯來，吹打一回我聽。」于是廳內擡出鼓來，穿廊下邊一架，安放銅鑼銅鼓，吹打起來，端的聲震雲宵，韻驚魚鳥。正吹打着，只棋童兒請謝希到，進來與人唱喏。西門慶道：「謝張，你過來，估估這座屏風兒値多少價？」謝希近前觀看半日，口裡只顧誇獎不已，說道：「哥，你這屏風買的巧，得一百兩銀，與他少他不肯。」伯爵道：「你看，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兒，通共與十兩銀。」那謝希拍着手兒呌道：「我的南無耶，那裡尋本兒利兒！休說屏風，十兩銀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。你看這兩座架，做的這工夫！硃紅彩漆，都照依官司裡的樣範，[01128]少說有四十觔響銅，該値多少銀？怪不的一物一主，那裡有哥這等福，偏有這樣巧價兒來尋你的！」說一回，西門慶請入房裡坐的。不一時，李智、黃四到。西門慶說道：「你兩個如何費心送禮來？我不好受你的。」那李智、黃四慌的下禮，說道：「人惶恐，微物胡亂與爹賞人罷。蒙老爹呼喚，不敢不來。」于是搬過坐兒來，打橫坐。須臾，廝畫童兒拿五盞上來，衆人吃，收下盞托去。少頃，玳安走上來：「請問爹，在那裡放卓兒？」西門慶令擡進卓兒：「就在這裡坐罷。」于是玳安與童兩個，一肩搭擡進一張八仙瑪瑙籠漆卓兒進來，騎着火盆，安放在地平上。伯爵、希居上，西門慶主位，李智、黃四兩邊打橫坐。須臾，拿上春檠按酒，盤碗，湯飯點心，無非鵝、鴨、[01129]雞蹄，各樣下飯之類。酒泛羊羔，湯浮桃浪，樂工都在窗外吹打。西門慶呌吳銀兒席上遞酒。這裡前邊飲酒不題。却說李桂姐家保兒，吳銀兒家丫頭蠟梅，都呌轎來接他姐姐家去。那桂姐聽保兒來，慌的走到門外，和保兒兩個悄悄說半日話。回到上房，告辭要回家去。月娘再留他：「俺們如今便都往吳妗家去，連你們帶去。你越發晚，從他那裡起身，不用轎，伴俺每走百病兒，就往家去便。」桂姐道：「娘不知，我家裡無人，俺姐姐不在家，有我王姨媽那裡請許多人來做盒會，俺好不知怎麼盻我！昨日等我一日。他不急時，不使將保兒來接我。若是閑常日，隨娘留我幾日，我住。」月娘他不肯，一面教玉筲將他那原來的盒，裝一盒[01130]元宵，一盒白糖薄脆，交與保兒掇着。與桂姐一兩銀，打發他早去。這桂姐先辭月娘衆人，然後他姑娘送他到前邊，教畫童替他抱氊包，竟來房門首，教玳安請出西門慶來說話。這玳安慢慢掀簾進入房，向西門慶說道：「桂姐家去，請爹說話。」應伯爵道：「李桂兒這淫婦兒，原來還沒去哩！」西門慶道：「他今日纔家去。」一面走出前邊來，看李桂姐穿着紫丁香色潞州紬粧花肩對衿襖兒，白展光五色線挑的寬襴裙，用青點翠的白綾汗巾兒撘着頭，面前花枝招颭，綉帶飄飄，磕四個頭，就道：「打攪爹娘這裡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明日家去罷。」桂姐道：「家裡無人，媽使保兒拿轎來接。」道：「我還有一件對爹說。俺姑娘房裡那孩，休要領出去罷。俺姑娘昨日晚夕打[01131]他幾下，說起來還哩，恁怎麼不知道？吃我說他幾句，從今改，他再不敢。不爭打發他出去，節間，俺娘房中沒個人使，你心裡不急麼？自古木杓火杖兒短，強如手撥剌。爹好歹看我分上，留下這丫頭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旣是你恁說，留下這奴才罷。」一面分付玳安：「你去後邊對你娘說，休要呌媒人去。」玳安向畫童兒抱着桂姐氊包，說道：「拿桂姨氊包，等我抱着。教畫童兒後邊說去罷。」那畫童應喏，一直往後邊去。桂姐與西門慶說畢話，東窗前物聲呌道：「應花，我不拜你，你娘家去。」伯爵道：「拉回賊淫婦兒來，休放他去。呌他唱一套兒，且與我聽聽着。」桂姐道：「等你娘閒唱與你聽。」伯爵道：「由他乾乾淨淨，自你兩個梯己話兒，就不教我知道。恁白日就家去[01132]，便益賊淫婦兒。投到黑還接好幾個。」桂姐道：「汗邪你這花。」一面笑出去。玳安跟着打發他上轎去。西門慶與桂姐說話，後邊更衣去。應伯爵向謝希說：「李家桂兒這淫婦兒，就是個真脫牢的強盜，越發賊的疼人！恁個節，他肯只顧在人家住着？鴇來呌他，不知家裡有甚麼人兒等着他哩？」謝希道：「你好猜。」悄悄向伯爵耳邊，如此如此，這般這般，說未數句，伯爵道：「悄悄裡說道，哥正不知道哩。」不一時，西門慶走的脚步兒響進來，兩個就不言語。這應伯爵就把吳銀兒摟在懷裡，和他一遞一口兒吃酒，說：「道是我這乾女兒，温柔，軟款，強如李家狗不要的淫婦兒一百倍。」吳銀兒笑道：「爹好罵！說一個就一個，百個就百個一般。一方之[01133]地有賢有愚，可可兒一個就比一個來，俺桂姐沒惱着你老人家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問賊狗材，單管只個說白道的。」伯爵道：「你休管他家，等我守着我這乾女兒過日。乾女兒過來，拿琵琶且先唱個兒我聽。」這吳銀兒不忙不慌，輕舒玉指，款跨鮫綃，把琵琶在于膝上，低低唱一回〔柳搖金〕：
「心中牽掛，飯不飯不，難割拾我俏寃家。凄涼，因我心上放不下，更不知你在誰家。要離别，與我兩句伶仃話。拋閃殺怒家，閃賺殺奴家，你休要把奴來干罷。」
伯爵吃過酒，遞謝希。吳銀兒唱道：
「常懷憂悶，何時得趁我心？牽掛着我有情人，姊妹們拘管的緊，老尊堂不放鬆。顯的我言兒無信。不愛你寶和金，只愛你，[01134]只愛你生的胖兒俊。我和你做夫妻，死甘心，教奴和你往來相趁。」
這裡和吳銀前邊遞酒彈唱不題。且說畫童兒走到後邊，月娘正和孟玉樓、李瓶兒、姐、雪蛾并師父，都在上房裡坐的。只畫童兒進來，月娘纔待便他呌老媽來，夏花兒出去，畫童便道：「爹使的對娘說，教且不要領他出去罷。」月娘道：「你爹教賣他，怎的不賣他？你實說，是誰對你說，教休要領他出去？」畫童兒道：「剛纔的抱着桂姨氊包。桂姨臨去對爹說，央及留下：『且將就使着罷，休領出去。』爹使玳安進來對娘說，玳安不進來，在爹根前使的進來，奪過氊包送桂姨去。」這月娘聽，就有幾分惱在心中，罵玳安道：「恁賊兩頭弒番獻勤[01135]欺主的奴才！嗔道他頭裡使他教媒人，他就說道：『爹教領出去。』原來都是他弄鬼，如今幹辦着送他去。住回等他進後來，我和他答話！」正說着，只吳銀兒前邊唱進來。月娘對他說：「你家臘梅接你來。李家桂兒家去，你莫不往家去罷？」吳銀兒道：「娘旣留我，我家去，顯的不識敬重。」因問蠟梅：「你來做甚麼？」蠟梅道：「媽使我來瞧瞧你。」吳銀兒問道：「家裡沒甚勾當？」蠟梅道：「沒甚。」吳銀兒道：「旣沒，你來接我怎的？你家去罷。娘留下我，晚夕還同衆娘每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兒去。我那裡回來，纔往家去哩。」說畢，蠟梅就要走。月娘道：「你呌他回來，打發他吃些甚麼兒。」吳銀兒道：「你奶奶賞你東西吃哩，等着，就把衣裳包帶家去。對媽媽說，休教轎來，晚夕我走家去。」[01136]因問：「吳惠化怎的不來？」臘梅道：「他在家裡害眼哩。」月娘分付玉筲、臘梅到後邊，拿下兩碗肉，一盤饅頭，一甌酒，打發他吃。拿他原來的盒，裝一盒元宵，一盒細食，回與他拿去。原來吳銀兒的衣裳包兒放在李瓶兒房裡，李瓶兒連忙早尋下一套上色織金段衣服，兩方銷金汗巾兒，一兩銀，安放在他氊包內與他。那吳銀兒喜孜孜辭道：「娘，我不要這衣服罷。」笑嘻嘻道：「實和娘說，我沒個白襖兒穿。娘收這段衣服，不拘娘的甚麼舊白綾襖兒，與我一件兒穿罷。」李瓶兒道：「我的白襖多寬，你怎的？」于是呌迎春拿鑰匙：「上橱櫃裡拿一疋整白綾來與銀姐。對你媽說，教裁縫替你裁兩件好襖兒。」因問：「你要花的，要素的？」吳銀兒道：「娘，我要素的罷，圖襯着比甲[01137]兒好穿。」笑嘻嘻向迎春說道：「起動呌姐往樓上走一遭，明日我沒甚麼孝順，只是唱曲兒與姐姐聽罷。」須臾，迎春從樓上取一疋松江濶機尖素白綾，下號兒寫着重十八兩，遞與吳銀兒。銀兒連忙花枝招颭，綉帶飄飄，插燭是與李瓶兒磕四個頭，起來深深拜迎春八拜。李瓶兒道：「銀姐，你把這段衣服還包去，早晚做酒衣兒穿。」吳銀兒道：「娘賞白綾做襖兒，包這衣服去？」于是磕頭謝。不一時，臘梅吃東西，交與盒、氊包，都拿回家去。月娘便說：「銀姐，你這等我纔喜歡。你休學李桂兒那等喬張致，昨日和今早，只相臥不住虎一般，留不住的，只要家去，可可兒家裡就忙的恁樣兒，連唱不用心唱。他家人來接，飯不吃就去，就不待[01138]。銀姐，你快休學他。」吳銀兒道：「好娘！這裡一個爹娘宅裡，是那裡去處？就有虛篢，放着别處便，敢在這裡使？桂姐年㓜，他不知，俺娘休要惱他。」正說着，只吳妗家使廝來定兒來請，說道：「俺娘上覆姑娘，好歹同衆位娘并桂姐、銀姐，請早些過去罷，請雪姑娘走走。」月娘道：「你到家對你娘說，俺們如今便收拾去。娘害腿疼不去，他在家看家哩。你姑夫今日前邊有人吃酒，家裡沒人，後邊姐不去。李桂姐家去，連姐、銀姐和俺每六位去。你家少費心整治甚麼，俺每坐一回，晚上就來。」因問來定兒：「你家呌誰在那裡唱？」來定兒道：「是郁姐。」說畢，來定兒先去。月娘一面同玉樓、金蓮、李瓶兒、娘并吳銀兒，對西門慶說，分付奶在家看哥兒，都穿戴收拾定[01139]當，共六頂轎起身。派定玳安兒、棋童兒、來安兒個廝，四名排軍跟轎，往吳妗家來。正是：
「葛井風光春落落，千門燈火夜漫漫。
此生此夜不長，明月明年何處看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何如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14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