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湯爺、湯爺領得落卷來，正在寓處看氣惱，只家人從貴州鎮遠府來，遞上家信。兩人拆開同看，上寫道：「生苗近日頗有蠢動之意。爾等於發榜後，無論中與不中，且來鎮署要緊！」爺看過，向爺道：「老人家叫我們到衙門裏去；我們且回儀徵，收拾收拾，再打算長行。」當下喚尤鬍叫船，算還房錢。爺、爺坐[01447]轎，厮們押着行李，出西門上船。葛來官聽，買兩隻板鴨，幾樣食，到船上送行。爺悄悄送他一個荷包，裝着四兩銀，相別去。當晚開船，次早到家。爺、爺先上岸回家。纔洗臉坐下吃，門上人進來說：「六爺來。」只六老爺後面帶着一個人，走進來，一面就說道：「聽我們老爺出兵征勦苗，把苗平定，明年朝廷必定開科，爺、爺一齊中，我們老爺封侯，那一品的蔭襲，料[01448]想爺、爺不稀罕，就求爺賞我，等我戴紗帽，給細姑娘看看，好叫他怕我分！」爺道：「六哥，你掙一頂紗帽單單去嚇細姑娘，不如去把這紗帽賞與王義安！」爺道：「你們只管說話，這個人是那里來的？」那人上來磕頭請安，懷裡拿出一封來遞上來。六老爺道：「他姓臧，名喚臧岐，天長縣人。這是杜少卿哥寄來的，說臧岐人甚妥帖，薦來給爺、爺使喚。」爺把信拆開，同爺看，前頭寫着些[01449]請問老伯安好的話，後面說到：「臧岐一向在貴州做長隨，貴州的山僻路他都認得，其人頗可以供使令」等語。爺看過，向爺說道：「杜世兄我們許久不會他，旣是他薦來的人，畱下使喚便。」臧四磕頭謝下去。門上人進來稟：「王策老爺到，在㕔上要會。」爺道：「老，我同六哥吃飯，你去會會他罷。」爺出去會客，爺叫擺飯同六老爺吃。吃着，爺送客回來。爺問道：「他來說甚麼？」爺道：「他說他東家[01450]萬雪齋有兩船鹽，就在這兩日開江，托吾們在路上照應照應。」爺已一同吃飯。吃完飯，六老爺道：「我今日且去着，明日再來送行。」道：「爺若是得空，還到細姑娘那裡瞧瞧他去。我先去叫他那里等着。」爺道：「六哥，你就是個討債鬼，纒死人！今日還那得工夫去看那騷婊！」六老爺笑着去。次日，行裏寫一隻江船。尤鬍、臧四同幾個厮，搬行李上船。門鎗旗牌，十分熱鬧。六老爺送到黃泥灘，說幾句[01451]分別的話，纔叫一個船蕩回去。這里放炮開船，一直往上江進發。這日將到姑塘，風色作。爺吩咐急急收口，彎船。那江裏白頭浪茫茫一片，就如煎鹽疊雪的一般。只兩隻鹽船，被風橫掃，抵在岸邊。便有兩百隻撥船，岸上來兩百個凶神似的人，齊聲叫道：「鹽船擱淺！我們快幫他去起撥！」那些人駕船，跳在鹽船上，不由分說，把他艙裏的兒鹽，一包一包的，儘興搬到船上。那[01452]兩百隻船，都裝滿，一個人一把槳，如飛的棹起來，都穿入那港中，無影無蹤的去。那船上管船的舵工，押船的朝奉，面面相覷，束手無策。望這邊船上打着「貴州總鎮都督府」的旗號，知道是湯少爺的船，都過來跪下，哀求道：「的們是萬老爺家兩號鹽船，被這些強盜生生打劫，是位老爺眼的，求老爺做主搭救！」爺同爺道：「我們同你家老爺雖是鄕親，但這失賊的，該地方官管。你們須是到地方[01453]官衙門遞呈紙去。」朝奉們無法，只得依言，具呈紙，到彭澤縣去告。那知縣接呈詞，卽刻陞堂，將舵工、朝奉、水手，一干人等，都叫進堂，問道：「你們鹽船何不開行？停泊在本縣地方上是何緣故？那些搶鹽的姓甚名誰？平日認得不認得？」舵工道：「的們的船被風掃到岸邊，那港裡有兩百隻船，幾百個凶神，硬把的船上鹽包都搬去。」知縣聽，怒道：「本縣法令嚴明，地方清肅，那裡有這等！分明是你這奴[01454]才攬載商人的鹽斤，在路夥着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賭花消，沿途偷賣，借此由，希圖抵賴！你到本縣案下，還不實說麼？」不由分說，撒下一把籤來。兩邊如狼如虎的公人，把舵工拖翻，十毛板，打的皮開肉綻。指着押船的朝奉道：「你一定是知情夥賴，快快向我實說！」說着，那手去摩着籤筒。可憐這朝奉是花月叢中長的，近年有幾莖鬍，主人纔差他出來押船，嬌皮嫩肉，何曾過這樣官刑。今番，[01455]屁滾尿流，憑着官叫他說甚麼就是甚麼，那裡還敢頂一句。當下磕頭如搗蒜，只求饒命。知縣把水手們嚷罵一番，要將一干人寄監，明日再審。朝奉慌，急急呌一個水手，托他到湯少爺船上求他說人情。湯爺呌臧岐拿帖上來拜上知縣，說：「萬家的家人，原是自不心。失去的鹽斤，還有限。老爺已經責處過管船的，叫他下次心，寛恕他們罷。」知縣聽這話，叫臧岐原帖拜上位少爺，說：「曉得，遵命。」[01456]坐堂叫齊一干人等在面前，說道：「本該將你們解回江都縣照數追賠，這是本縣開恩，恕你初犯！」扯個淡，一齊趕出來。朝奉帶着舵工到湯少爺船上磕頭，謝說情的恩，捻着鼻，回船去。次日，風定開船，行幾程。爺、爺由水登陸，到鎮遠府，打發尤鬍先往衙門通報。爺、爺隨後進署。這日正陪着客，請的就是鎮遠府太守。這太守姓雷，名驥，字康錫，進士出身，年紀六十多歲，是個老科目，興縣人，[01457]由部郎陞出來，在鎮遠有五六年，苗情最熟習。雷太守在湯鎮臺西㕔上吃過飯，拿上來吃着，談到苗的。雷太守道：「我們這里生苗、熟苗兩種，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，從來不敢多；只有生苗容易會鬧起來。那石崖、金狗洞一帶的苗，尤其可惡！前日長官司田德稟上來，說：『生員馮君瑞彼金狗洞苗別莊燕捉去，不肯放還。若是要他放還，須送他五百兩銀做贖身的身價。』老爺，你議議這件[01458]該怎麼一個辦法？」湯鎮臺道：「馮君瑞是我內地生員，關系朝廷體統，他如何敢拿去，要起贖身的價銀來？目無王法已極！此並沒有第議，惟有帶乒馬，到他洞裡把逆苗盡行勦滅，捉回馮君瑞，交與地方官，究出起釁情由，再行治罪！舍此還有別的甚麼辦法？」雷太守道：「老爺此議，原是正辦。但是何苦馮君瑞一個人興師動衆？愚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裡宣諭苗酋，叫他好好送出馮君瑞，這就[01459]可以罷。」湯鎮臺道：「太老爺，你這話就差。譬如田土司到洞裡去，那逆苗把他畱下，要一千兩銀取贖；甚而太老爺親自去宣諭，他把太老爺畱下，要一萬銀取贖，這將如何辦法？况且朝廷每年費百十萬錢粮，養活這些兵丁、將、，所司何？旣然怕興師動衆，不如不養活這些閒人！」幾句就同雷太守說戧。雷太守道：「罷，我們將此敘一個簡明的稟帖，稟明上臺，看上臺如何批下來，我們遵照辦理[01460]就是。」當下雷太守道多謝，辭別回暑去。這里放炮封門。湯鎮臺進來，兩個乃郎請安叩。臧四磕頭。問些家鄕的話，各自安息。過幾日，總督把稟帖批下來：「仰該鎮帶領兵馬，剿滅逆苗，以彰法紀。余如稟，速行繳。」這湯鎮臺接批稟，卽刻差人把府裏兵房辦叫來，關在房裡。那辦嚇一跳，不知甚麼緣故。到晚，將更時分，湯鎮臺到房裏來會那辦，手下人都叫迴避。湯鎮臺拿出五十[01461]兩一定銀，放在桌上，說道：「先生，你請收下。我約你來，不別的，只買你一個字。」那辦嚇的戰抖抖的，說道：「老爺有何吩咐處，只管叫辦怎麼樣辦，辦死不敢受太老爺的賞！」湯鎮臺道：「不是這樣說。我不肯連累你。明日上頭有行文到府裏叫我出兵時，府裡知會過來，你只將『帶領兵馬』四個字，寫作『多帶兵馬』。我這元寶送筆資，并無別件奉托。」辦應允，收銀。放他回去。過幾天，府裡會過[01462]來，催湯鎮臺出兵，那文上有「多帶兵馬」字樣。那本標營，分防協，都受他調遣。各路粮餉俱已齊。看看已是除夕。清江、銅仁兩協參將、守稟道：「晦日用兵，兵法所忌。」湯鎮臺道：「且不要管他。『運用之妙，在於一心。』苗們今日過年，正好出其不意，攻其無。」傳下號令：遣清江參將帶領本協人馬，從石崖穿到鼓樓坡，以斷其後路；遣銅仁守帶領本協人馬，從石屏山直抵九曲崗，以遏其前鋒。湯鎮臺自領本標人[01463]馬，在野羊塘作中軍隊。調撥已定，往前進發。湯鎮臺道：「逆苗巢穴，正在野羊塘。我們若從路去驚動他，他踞碉樓，以逸待勞，我們倒難以刻期取勝。」因問臧岐道：「你認得可還有路穿到他後面？」臧岐道：「的認得。從香爐崖扒過山去，走鐵溪裡抄到後面，可近十八里；只是溪水寒冷，現在有冰，難走。」湯鎮臺道：「這個不妨。」號令中軍馬兵穿油靴，步兵穿鷂鞋，一齊打從這條路上前進。且說那苗酋正在洞裡聚[01464]集衆苗，男男女女，飲酒作樂過年。馮君瑞本是一個奸棍，得苗女妻，翁婿兩個，羅列著許多苗婆，穿的花紅柳綠，鳴鑼擊鼓，演唱苗戲。忽然一個卒飛跑來報道：「不好！皇帝發兵來勦，已經到九曲崗！」那苗酋嚇得魂不附體，忙調兩百苗兵，帶標槍，前去抵敵。只是一個卒沒命的奔來報道：「鼓樓坡來衆的兵馬，不計其數！」苗酋同馮君瑞正慌張着急，忽聽得一聲炮嚮，後邊山頭上火把[01465]齊明，喊殺連天，從空而下。那苗酋領着苗兵，捨命混戰。怎當得湯總鎮的兵馬，長槍戟；直殺到野羊塘，苗兵死過半。苗酋同馮君瑞覓條路，逃往別的苗洞裡去。那里前軍銅仁守，後軍清江參將，都會合在野羊塘。搜巢穴，將敗殘的苗盡行殺，苗婆留在軍中執炊爨之役。湯總鎮號令軍，就在野羊塘紮下營盤。參將、守，都到帳房裡來賀捷。湯總鎮道：「位將軍且不要放心。我看賊苗雖敗，他已逃往[01466]別洞，必然求救兵，今夜來劫我們的營盤。不可不預防。」因問臧岐道：「此處通那一洞最近？」臧岐道：「此處到豎眼洞不足十里。」湯總鎮道：「我有道理。」向參將、守道：「位將軍，你領本部人馬，伏於石柱橋左右，這是苗賊回去必由之總路。你等他回去之時，聽炮嚮號，伏兵齊起，上前掩殺。」兩將聽令去。湯總鎮叫把收留的苗婆內中，揀會唱歌的，都梳好椎髻，穿好苗錦，赤着脚，到中軍帳房裏歌舞作樂；却[01467]把兵馬將士，都埋伏在山坳裡。果然五更天氣，苗酋率領着豎眼洞的苗兵，帶苗刀，拏標鎗，悄悄渡過石柱橋。望野羊塘中軍帳裡燈燭輝煌，正在歌舞，一齊吶聲喊，撲進帳房。不想撲一個空，那些苗婆之外，並不有一個人。知道是中計，急急往外跑。那山坳裡伏兵齊發，喊聲連天。苗酋拚命的領着苗兵投石柱橋來，却不防一聲炮嚮，橋下伏兵齊出，幾處湊攏，趕殺前來。還虧得苗的脚底板厚，不怕巉巖[01468]荊棘，就如驚猿脫兔，漫山越嶺的逃散。湯總鎮得勝，檢點這營、兩協人馬，無損，唱着凱歌，回鎮遠府。雷太守接着，道恭喜，問起苗酋別莊燕以及馮君瑞的下落。湯鎮臺道：「我們連贏他幾仗，他們窮蹙逃命，料想這兩個已經自戕溝壑。」雷太守道：「勢看來，自是如此，但是上頭問下來，這一句話却難以登答，明明像個飾詞。」當下湯鎮臺不能言語。回到衙門，兩個少爺接着，請安。却這件，心裡[01469]十分躊躕，一夜不曾睡着。次日，將出兵得勝的情節報上去。總督那里批下來，同雷太守的所竟是一樣，專問別莊燕、馮君瑞兩名要犯：「務須刻期拿獲解院，以憑題奏，」等語。湯鎮臺着慌，一時無法。只臧岐在旁跪下稟道：「生苗洞裏路徑，的都認得。求老爺差的前去打探得別莊燕現在何處，便好設法擒捉他。」湯鎮臺喜，賞他五十兩銀，叫他前去細細打探。臧岐領主命，去八九日，回來稟[01470]道：「的直去到豎眼洞，探得別莊燕因借兵劫營，輸一仗，洞裡苗頭和他惱，而今投到白蟲洞那里去。的尋到那里打探，聞得馮君瑞在那里。別莊燕只賸家口十幾個人，手下的兵馬全然沒有。聽他們設一計。說我們這鎮遠府裡，正月十八日，鐵溪裡的神道出現。滿城人家，家家都要關門朶避。他們打算到這一日，扮做鬼怪，到老爺府裡來打刼報仇。老爺須是防範他妙。」湯鎮臺聽，道：「我[01471]知道。」賞臧岐羊酒，叫他歇息去。果然鎮遠有個風俗，說正月十八日，鐵溪裡龍神嫁妹。那妹生的醜陋，怕人看，差多少的蝦兵蠏將護衛着他嫁。人家都要關門，不許出來張看。若是偷着張看，被他瞧，就有疾風暴雨，平地水深尺，把人民要淹死無數。此風相傳已久。到十七日，湯鎮臺將親隨兵丁叫到面前，問道：「你們那一個認得馮君瑞？」內中有一個高挑出來跪稟道：「的認得。」湯鎮臺道：[01472]「好。」便叫他穿上一件長白布直裰，戴上一頂紙糊的極高的黑帽，揸上一臉的石灰，妝做地方鬼模樣。叫家丁粧一班牛頭馬面，魔王夜叉，極猙獰的怪物。吩咐高挑道：「你明日看馮君瑞，卽便捉住，重重有賞。」布置停當，傳令管北門的，天未明就開城門。那別莊燕同馮君瑞假扮做一班賽會的，各把短刀藏在身邊，半夜來到北門，看城門已開，卽奔到總兵衙門馬號的牆外。十幾個人，各將兵器拿在手裡，[01473]扒過牆來去裡邊，月色微明，照着一個空院，正不知從那里進去。忽然牆頭上伏裡一個怪物，手裡拿着一個糖鑼，噹噹的敲兩下，那一堵牆，就像地動一般，滑喇的憑空倒下來。幾十條火把齊明，跳出幾十個惡鬼，手執鋼叉、畱客住，一擁上前。這別莊燕同馮君瑞着這一嚇，兩隻脚好像被釘釘住的。地方鬼走上前一鈞鐮鎗勾住馮君瑞，喊道：「拿住馮君瑞！」衆人一齊下手，把十幾個人都拿，一個[01474]不曾澑脫。拿到堂，湯鎮臺點數，次日解到府裡。雷太守聽拿獲賊頭和馮君瑞，亦甚是歡喜，卽請出王命、尙方劍，將別莊燕同馮君瑞梟首示衆，其餘苗都殺，具本奏進京去。奉上諭：「湯奏辦理金狗洞匪苗一案，率意輕進，糜費錢粮，着降級調用，以好貪功者戒。欽此。」湯鎮臺接着抄報看過，歎一口氣。部文到，新官到任，送印，同兩位公商議，收拾打點回家。只因這一番，有分敎：將軍已去，[01475]悵樹之飄零；名士高談，謀先人之窀穸。未知後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1476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