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杜慎卿做這個會，鮑廷璽看他用許多的銀，心裏驚一驚，暗想：「他這人慷慨，我何不取個便，問他借幾百兩銀，仍舊團起一個班來做生意過日？」主意已定，每日在河房裏效勞。杜慎卿着實不過意。他那日晚間談到密處，夜已深，厮們多不在眼前。慎卿問道：「鮑師父，你畢竟家裏日怎麼樣[01053]過？還該尋個生意纔好。」鮑廷璽他問到這一句話，就雙膝跪在地下。杜慎卿就嚇一跳，扶他起來，說道：「這是怎的？」鮑廷璽道：「我在老爺門下，䝉老爺問到這一句話，眞乃天高地厚之恩；但門下原是教班弄行頭出身，除這，不會做苐樣。如今老爺照看門下，除非懇恩借出幾百兩銀，仍舊與門下做這戲行。門下尋錢，少不得報效老爺。」杜慎卿道：「這容易。你請坐下，我同你商議。這教班弄行頭，不是數[01054]百金做得來的，至少得千金。這裏無外人，我不瞞你說，我家雖有幾千現銀，我却收着不敢動。甚麼不敢動？我就在這一兩年內要中，中那里沒有使喚處？我却要留着做這一件。而今你弄班的話，我轉說出一個人來與你，只當是我幫你一般。你却不可說是我說的。」鮑廷璽道：「除老爺，那裏還有這一個人？」杜慎卿道：「莫慌。你聽我說。我家共是七房。這做禮部尙的太老爺是我五房的。七房的[01055]太老爺是中過狀元的。後來一位老爺，做江西贛州府知府，這是我的伯父。贛州府的兒是我第十五個兄弟，他名呌做儀，號呌做少卿，只得我兩歲，是一個秀才。我那伯父是個清官，家裏還是祖宗去下的些田地。伯父去世之後，他不上一萬銀家私，他是個獃，自己就像十幾萬的。紋銀九七，他都認不得。最好做老官：聽人向他說些苦，他就捧出來給人家用。而今你在這裏幫我些時，到秋涼[01056]些，我送你些盤纏，投奔他去。包你這千把銀手到拿來。」鮑廷璽道：「到那時候，求老爺寫個與門下去。」杜慎卿道：「不相干。這斷然寫不得。他做老官是要獨做，自照顧人，並不要人幫着照顧；我若寫，他說我已經照顧你，他就賭氣不照顧你。如今去先投奔一個人。」鮑廷璽道：「却投那一個？」杜慎卿道：「他家當初有個奶公老管家，姓邵的，這人你該認得。」鮑廷璽想起來道：「是那年門下父親在日，他家[01057]接過我的戲去與老太太做生日。贛州府太老爺，門下曾過。」杜慎卿道：「這就是得狠。如今這邵奶公已死，他家有個管家王鬍，是個壞不過的奴才，他偏生聽信他。我這兄弟有個毛病：但凡說是過他家太老爺的，就是一條狗是敬重的。你將來先去會王鬍。這奴才好酒，你買些酒與他吃，呌他在主眼前說你是太老爺極歡喜的人，他就連的給你銀用。他不歡喜人呌他老爺，你只呌他少爺。[01058]他有個毛病：不喜歡人在他跟前說人做官，說人有錢。像你受向太老爺的恩惠這些話，總不要在他跟前說。總說天下只有他一個人是老官，肯照顧人。他若是問你可認得我，你說不認得。」一番話，說得鮑廷璽滿心歡喜。在這裏效兩個月勞，到七月盡間，天氣涼爽起來，鮑廷璽問十七老爺借幾兩銀，收拾衣服行裏，過江往天長進發。第一日過江，歇六合縣。第日起早走幾十里路，到一個地[01059]方，呌作四號墩。鮑廷璽進去坐下，正待要水洗臉，只門口落下一乘轎來。轎裏走出一個老者來，頭戴方巾，身穿白紗直裰，脚下紅紬鞋；一個通紅的酒糟鼻；一部白鬍鬚，就如銀絲一般。那老者走進店門，店主人慌忙接行李，說道：「韋四太爺來？請裏面坐。」那韋四太爺走進堂屋，鮑廷璽立起身來施禮。那韋四太爺還禮，鮑廷璽讓韋四太爺上面坐。他坐在下面，問道：「老太爺上姓是韋，不敢拜問貴處是[01060]那裏？」韋四太爺道：「賤姓韋，敝處滁州烏衣鎮。長兄尊姓貴處？今往那裏去的？」鮑廷璽道：「在下姓鮑，是南京人。今往天長杜狀元府裏去的，看杜少爺。」韋四太爺道：「是那一位？是慎卿？是少卿？」鮑廷璽道：「是少卿。」韋四太爺道：「他家兄弟雖有六七十個，只有這兩個人招接四方賓客；其餘的都閉門在家，守着田園做舉業；我所以一就問這兩個人。兩個都是江南北有名的。慎卿雖是雅人，我還嫌他有帶着些姑娘氣。少卿[01061]是個豪傑，我是到他家去的，和你長兄吃飯一同走。」鮑廷璽道：「太爺和杜府是親戚？」韋四太爺道：「我同他家做贛州府太老爺自同學拜盟的，極相好的。」鮑廷璽聽，更加敬重。當時同吃飯，韋四太爺上轎。鮑廷璽僱一個驢，騎上同行。到天長縣城門口，韋四太爺落下轎，說道：「鮑兄，我和你一同走進府裏去罷。」鮑廷璽道：「請太爺上轎先行。在下還要會過他管家，再去少爺。」韋四太爺道：「罷。」上轎，一[01062]直來到杜府，門上人傳進去。杜少卿慌忙迎出來，請到㕔上拜，說道：「老伯，相別半載，不曾到得鎮上來請老伯和老伯母的安。老伯一向好？」韋四太爺道：「托庇粗安。新秋在家無，想着尊府的花園，桂花一定盛開，所以特來看看世兄，要杯酒吃。」杜少卿道：「奉過，請老伯到房裏去坐。」厮捧過來，杜少卿吩咐：「把韋四太爺行李請進來，送到房裏去。轎錢付與他。轎打發回去罷。」請韋四太爺從㕔後一個走[01063]巷內，曲曲折折走進去，纔到一個花園。那花園一進朝東的間。左邊一個樓，便是殿元公的賜樓。樓前一個院落，一座牡丹臺，一座芍藥臺。兩樹極的桂花，正開的好。合面是間敞榭，橫頭朝南間房後，一個荷花池。池上搭一條橋。過去是間密屋，乃杜少卿自己讀之處。當請韋四太爺坐在朝南的房裏。這兩樹桂花就在窻槅外。韋四太爺坐下問道：「婁翁尙在尊府？」杜少卿道：「婁老伯近來[01064]多病，請在內房住，方纔吃藥睡下，不能出來會老伯。」韋四太爺道：「老人家旣是有恙，世兄何不送他回去？」杜少卿道：「姪已經把他令郎、令孫，都接在此侍奉湯藥。侄好早晚問候。」韋四太爺道：「老人家在尊府十多年，可還有些蓄積，家裏置些產業？」杜少卿道：「自先君赴任贛川，把舍下田地房產的賬目，都交付與婁老伯。每銀錢出入，俱是婁老伯做主，先君並不曾問。婁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兩，其餘並不沾一[01065]文。每收租時候，親自到鄕里佃戸家。佃戸偹兩樣菜與老伯吃，老人家退去一樣纔吃一樣。凡他令郎、令孫來看，只許住得兩天，就打發回去，盤纏之外，不許多有一文錢，臨行還要搜他身上，恐怕管家們私自送他銀。只是收來的租稻利息，遇着舍下困窮的親戚朋友，婁老伯便極力相助。先君知道不問。有人欠先君銀錢的，婁老伯他還不起，婁老伯把借券盡行燒去。到而今，他老人家兩個兒，四個孫，家[01066]裏仍然赤貧如洗，姪所以過意不去。」韋四太爺歎道：「眞可謂古之君！」問道：「慎卿兄在家好麼？」杜少卿道：「家兄自別後，就往南京去。」正說着，家人王鬍，手裏拿著一個紅手本，站在窻外，不敢進來。杜少卿看他，說道：「王鬍，你有甚麼話說？手裏拿的甚麼東西？」王鬍走進房，把手本遞上來，稟道：「南京一個姓鮑的。他是領戲班出身。他這幾年是在外路生意，纔回來家。他過江來叩少爺。」杜少卿道：「他旣[01067]是領班的，你說我家裏有客，不得他。手本收下，呌他去罷。」王鬍說道：「他說受過先太老爺多少恩德，定要當靣叩謝少爺。」杜少卿道：「這人是先太老爺抬舉過的麼？」王鬍道：「是。當年邵奶公傳他的班過江來，太老爺着實喜歡這鮑廷璽，曾許着要照顧他的。」杜少卿道：「旣如此說，你帶他進來。」韋四太爺道：「是南京來的這位鮑兄，我纔在路上遇的。」王鬍出去，領着鮑廷璽，捏手捏脚，一路走進來。看花園[01068]寬闊，一望無際。走到房門口一望，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裏，頭戴方巾，身穿玉色夾紗直裰，脚下珠履，靣皮微黃，兩眉劍豎，好似畫上關夫眉毛。王鬍道：「這便是我家少爺，你過來。」鮑廷璽進來跪下叩頭。杜少卿扶住道：「你我故人，何必如此行禮。」起來作揖。作揖過，韋四太爺，杜少卿呌他坐在底下。鮑廷璽道：「門下䝉先老太爺的恩典，粉身碎骨難報。因這幾年窮忙，在外做生意，不得來叩少爺。[01069]今日纔來請少爺的安，求少爺恕門下的罪。」杜少卿道：「方纔我家人王鬍說，我家太老爺極其喜歡你，要照顧你。你旣到這裏，且住下，我自有道理。」王鬍道：「席已齊，稟少爺，在那裏坐？」韋四太爺道：「就在這裏好。」杜少卿躊躕道：「還要請一個客來。」因呌那跟房的厮加爵：「去後門外請張相公來罷。」加爵應諾去。少刻，請一個眼睛黃鬍的人來，頭戴瓦楞帽，身穿闊布衣服，扭扭捏捏，做些假斯文像，進來[01070]作揖坐下，問韋四太爺姓名。韋四太爺說，便問：「長兄貴姓？」那人道：「晚生姓張，賤字俊民，久在杜少爺門下。晚生畧知醫道，連日䝉少爺相約在府裏看婁太爺。」因問：「婁太爺今日吃藥如何？」杜少卿便呌加爵去問。問回來道：「婁太爺吃藥，睡一覺，醒。這會覺的清爽些。」張俊民問：「此位上姓？」杜少卿道：「是南京一位鮑朋友。」說罷，擺上席來，奉席坐下。韋四太爺首席，張俊民對坐，杜少卿主位，鮑廷璽坐在底下。斟上[01071]酒來，吃一會。那餚饌都是自己家裏整治的，極其精潔。內中有陳過年的火腿；半觔一個的竹蠏，都剝出來膾蠏羹。衆人吃着，韋四太爺問張俊民道：「你這道誼，自然着實高明的。」張俊民道：「『熟讀王叔和，不如臨症多。』不瞞太爺說，晚生在江湖上胡鬧，不曾讀過甚麼醫，都是看的症不少。近來䝉少爺的教訓，纔曉得是該念的。所以我有一個兒，而今且不教他學醫，從先生讀着，做文章，就拿來給杜少爺[01072]看。少爺往常賞個批語，晚生拿家去讀熟，學些文理。將來再過兩年，呌兒出去考個府縣考，騙兩回粉湯包吃，將來掛招牌，就可以稱儒醫。」韋四太爺聽他說這話，哈哈笑。王鬍拿一個帖進來，稟道：「北門汪鹽商家明日酧生日，請縣主老爺，請少爺去做陪客。說定要求少爺到席的。」杜少卿道：「你回他我家裏有客，不得到席。這人可笑得緊！你要做這熱鬧，不會請縣裏暴發的舉人進士陪？我那[01073]得工夫替人家陪官！」王鬍應諾去。杜少卿向韋四太爺說：「老伯酒量極高的，當日同先君吃半夜，今日要盡醉纔好。」韋四太爺道：「正是。世兄，我有一句話，不好說。你這餚饌是精極的，只是這酒是市買來的，身分有限。府上有一罈酒，今年該有八九年，想是收着還在。」杜少卿道：「姪竟不知道。」韋四太爺道：「你不知道，是你令先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，我送到船上，尊人說：『我家裏埋下一罈酒，等我做官[01074]回來，同你老痛飲。』我所以記得。你家裏去問。」張俊民笑說道：「這話，少爺眞正該不知道。」杜少卿走進去。韋四太爺道：「杜公雖則年少，實算在我們這邊的豪傑。」張俊民道：「少爺人好極。只是手太鬆些，不管甚麼人求着他，捧的銀與人用。」鮑廷璽道：「便是門下從不曾過像杜少爺這方舉動的人。」杜少卿走進去問娘可曉得這罈酒，娘說不知道；遍問這些家人、婆娘，都說不知道。後來問到邵老丫，邵老丫想[01075]起來道：「是有的。是老爺上任那年，做一罈酒埋在那邊第七進房後一間屋裏，說是留着韋四太爺同吃的。這酒是斗糯米做出來的，十斤釀；對十斤燒酒，一點水不攙。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。這酒醉得死人的，弄出來，爺不要吃！」杜少爺道：「我知道。」就呌邵老丫拿鑰匙開酒房門，帶兩個厮進去，從地下取出來，連罈擡到房裏，呌道：「老伯，這酒尋出來！」韋四太爺和那兩[01076]個人都起身來看，說道：「是！」打開罈頭，舀出一杯來，那酒和曲餬一般，堆在杯裏，聞着噴鼻香。韋四太爺道：「有趣！這個不是別樣吃法。世兄，你再呌人在街上買十斤酒來攙一攙，方可吃得。今日已是吃不成，就放在這裏，明日吃他一天。還是位同享。」張俊民道：「自然來奉陪。」鮑廷璽道：「門下何等的人，來吃太老爺遺下的好酒，這是門下的造化！」說罷，教加爵拏燈籠送張俊民回家去。鮑廷璽就在房裏陪著韋四[01077]太爺歇宿。杜少卿候着韋四太爺睡下，方纔進去。次日，鮑廷璽清晨起來，走到王鬍房裏去。加爵和一個個厮在那裏坐着。王鬍問加爵道：「韋四太爺可曾起來？」加爵道：「起來，洗臉哩。」王鬍問那厮道：「少爺可曾起來？」那厮道：「少爺起來多時，在婁太爺房裏看着弄藥。」王鬍道：「我家這位少爺出奇！一個婁老爹，不過是太老爺的門客罷！他旣害病，不過送他幾兩銀，打發他回去，甚麼養在[01078]家裏，當做祖宗看待，還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！」那厮道：「王叔，你還說這話哩！婁太爺吃的粥和菜，我們煨，他兒、孫看過還不算，少爺還要自己看過纔送與婁太爺吃！人參銚自放在奶奶房裏，奶奶自己煨人參，藥是不消說。一早一晚，少爺不得親自送人參，就是奶奶親自送人參與他吃。你要說這樣話，只好惹少爺一頓罵！」說着，門上人走進來道：「王叔，快進去說聲，臧爺來，坐在㕔上要會少爺。」王鬍呌[01079]那厮道：「你婁老爹房裏去請少爺，我是不去問安！」鮑廷璽道：「這是少爺的厚道處。」那厮進去請少卿出來會臧爺，作揖坐下。杜少卿道：「哥，好幾日不。你文會做的熱鬧？」臧爺道：「正是。我聽你門上說到遠客？慎卿在南京，樂而忘返。」杜少卿道：「是烏衣韋老伯在這裏。我今日請他，你就在這裏坐坐。我和你到房裏去罷。」臧爺道：「且坐着，我和你說話。縣裏王父母是我的老師，他在我跟前說幾次，仰[01080]慕你的才，我幾時同你去會會他。」杜少卿道：「像這拜知縣做老師的，只好讓哥你們做。不要說先曾祖、先祖，就先君在日，這樣知縣不知過多少！他果然仰慕我，他甚麼不先來拜我，倒呌我拜他？况且倒運做秀才，本處知縣，就要稱他老師！王家這一宗灰堆裏的進士，他拜我做老師我還不要，我會他怎的？所以北門汪家今日請我去陪他，我不去。」臧爺道：「正是此。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師說明是請[01081]你做陪客，王老師纔肯到他家來，特要會你。你若不去，王老師掃興。况且你的客住在家裏，今日不陪，明日可陪。不然，我就替你陪着客，你就到汪家走走。」杜少卿道：「哥，不要倒熟話。你這位貴老師總不是甚麼尊賢愛才，不過想人拜門生受些禮物。他想着我！呌他把夢做醒些！况我家今日請客，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鴨，尋出來的有九年半的陳酒。汪家沒有這樣好東西吃！不許多話！同我到房裏去頑！」拉着就[01082]走。臧爺道：「站着！你亂怎的？這韋老先生不曾會過，要寫個帖。」杜少卿道：「這倒使得。」呌厮拿筆硯帖出來。臧爺拿帖寫個：「年家眷同學晚生臧荼」，先呌厮拿帖到房裏，隨卽同杜少卿進來。韋四太爺迎着房門，作揖坐下。那兩人先在那裏，一同坐下。韋四太爺問臧爺：「尊字？」杜少卿道：「臧哥尊字蓼齋，是姪這學裏翹楚，同慎卿家兄是同會的好友。」韋四太爺道：「久慕，久慕。」臧爺道：「久仰老先[01083]生，幸遇。」張俊民是彼此認得的。臧蓼齋問：「這位尊姓？」鮑廷璽道：「在下姓鮑，方纔從南京回來的。」臧爺道：「從南京來，可曾認得府上的慎卿先生？」鮑廷璽道：「十七老爺是過的。」當下吃早飯，韋四太爺就呌把這罈酒拿出來，兌上十斤新酒，就呌燒許多紅炭，堆在桂花樹邊，把酒罈頓在炭上。過一頓飯時，漸漸熱。張俊民領着厮，自己動手把六扇窻格盡行下，把桌抬到簷內。家坐下。偹的一席新鮮菜。[01084]杜少卿呌厮拿出一個金杯來，是四個玉杯，罈裏舀出酒來吃。韋四太爺捧着金杯，吃一杯，讚一杯，說道：「好酒！」吃半日，王鬍領着四個厮，抬到一個箱來。杜少卿問是甚麼。王鬍道：「這是少爺與奶奶、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。纔做完，送進來與少爺查件數。裁縫工錢已打發去。」杜少卿道：「放在這里，等我吃完酒查。」纔把箱放下，只那裁縫進來。王鬍道：「楊裁縫回少爺的話。」杜少卿道：「他[01085]說甚麼？」站起身來，只那裁縫走到天井里，雙膝跪下，磕下頭去，放聲哭。杜少卿驚道：「楊司務！這是怎的？」楊裁縫道：「的這些時在少爺家做工，今早領工錢去，不想纔過一會，的母親得個暴病死。的拿工錢家去，不想到有這一變，把錢都還柴米店里，而今母親的棺材衣服，一件沒有。沒奈何，只得再來求少爺借幾兩銀與的，的漫漫做着工算。」杜少卿道：「你要多少銀？」裁縫道：「戸人[01086]家，怎敢望多？少爺若肯，多則六兩，少則四兩罷。的要算着除工錢夠還。」杜少卿慘然道：「我那裏要你還。你雖是本生意，這父母身上，你不可草草：將來就是終身之恨。幾兩銀如何使得？至少要買口十六兩銀的棺材。衣服、雜費，共須十金。我這幾日一個錢沒有。罷，我這一箱衣服可當得十多兩銀。王鬍，你就拿去同楊司務當，一總把與楊司務去用。」道：「楊司務，這你却不可[01087]記在心裏，只當忘記的。你不是拿我的銀去吃酒、賭錢。這母親身上。人孰無母？這是我該幫你的。」楊裁縫同王鬍抬着箱，哭哭啼啼去。杜少卿入席坐下。韋四太爺道：「世兄，這眞是難得！」鮑廷璽吐着舌道：「阿彌陀佛！天下那有這樣好人！」當下吃一天酒。臧爺酒量，吃到下午就吐，扶回去。韋四太爺這幾個直吃到更，把一罈酒都吃完，方纔散。只因這一番，有分教：輕財好士，一鄕多濟友朋；[01088]月地花天，四海聞豪傑。不知後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慎卿、少卿，俱是豪華公，然兩人自是不同。慎卿純是一團慷爽氣，少卿却是一個獃串皮。一副筆墨，却能分毫不犯如此。
婁太爺是暗要，韋太爺是明吃，至裁縫、王鬍，各各有算計少卿之法。世情惡薄，形容盡致。[01089] [0109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