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榮，字彥先，吳國吳人，南土著姓。祖雍，吳丞相。父穆，宜都太守。榮機神朗悟，弱冠仕吳，黃門侍郎、太輔義都尉。吳平，與陸機兄弟同入洛，時人號「俊。」例拜郎中，歷尚郎、太中舍人、廷尉正。恆縱酒酣暢，謂友人張翰曰：「惟酒可以忘憂，但無如作病何耳。」會趙王倫誅淮南王允，收允僚屬付廷尉，皆欲誅之，榮平心處當，多所全宥。及倫篡位，倫虔將軍，以榮長史。初，榮與同僚宴飲，執炙者貌狀不凡，有欲炙之色，榮割炙啖之。坐者問其故，榮曰：「豈有終日執之而不知其味！」及倫敗，榮被執，將誅，而執炙者督率，遂救之，得免。齊王冏召司馬主簿。冏擅權驕恣，榮懼及禍，終日昏酣，不綜府，以情告友人長樂馮熊。熊謂冏長史葛旟曰：「以顧榮主簿，所以甄拔才望，委以機，不復計南北親疏，欲平海內之心。今府殷，非酒客之政。」旟曰：「榮江南望士，且居職日淺，不宜輕代易之。」熊曰：「可轉中侍郎，榮不失[01865]清顯，而府更收實才。」旟然之，白冏，以中侍郎。在職不復飲酒。人或問之曰：「何前醉而後醒邪？」榮懼罪，乃復更飲。與州里楊彥明曰：「吾齊王主簿，恆慮禍及，刀與繩，每欲自殺，但人不知耳。」及冏誅，榮以討葛旟功，封喜興伯，轉太中庶。長沙王乂驃騎，復以榮長史。乂敗，轉成都王穎丞相從中郎。惠帝幸臨漳，以榮兼侍中，遣行園陵。會張方據洛，不得進，避之陳留。及帝西遷長安，徵散騎常侍，以世亂不應，遂還吳。東海王越聚兵於徐州，以榮軍諮祭酒。屬廣陵相陳敏反，南渡江，逐揚州刺史劉機、丹陽內史王曠，陳敏傳作「王廣」。阻兵據州，分置弟列郡，收禮豪桀，有孫氏鼎峙之計。假榮右將軍、丹陽內史。榮數踐危亡之際，恆以恭遜自勉。會敏欲誅諸士人，榮說之曰：「中國喪亂，胡夷內侮，觀太傅今日不能復振華夏，百姓無復遺種。江南雖有石冰之寇，人物尚全。榮常憂無竇氏、孫、劉之策，資治通鑑卷八六作「榮常憂無孫劉之主」，較合上下文意。有以存之耳。今將軍懷神武之畧，有孫吳之能，功勳效於已著，勇畧冠於當世，帶甲數萬，舳艫山積，上方雖有數州，亦可傳檄而定。若能委信君，各得盡懷，散蒂芥之恨，塞讒諂之口，[01866]則可圖。」敏納其言，悉引諸豪族委任之。敏仍遣甘卓出橫江，堅甲利器，盡以委之。榮私於卓曰：「若江東之可濟，當共成之。然卿觀勢當有濟理不？敏旣常才，本無畧，政令反覆，計無所定，然其弟各已驕矜，其敗必矣。而吾等安然受其官祿，敗之日，使江西諸軍函首送洛，題曰逆賊顧榮、甘卓之首，豈惟一身顛覆，辱及萬世，可不圖之！」卓從之。明年，周圮與榮及甘卓、紀瞻潛謀起兵攻敏。榮廢橋斂舟於南岸，敏率萬餘人出，不獲濟，榮麾以羽扇，其衆潰散。平，還吳。永嘉初，徵拜侍中，行至彭城，禍難方作，遂輕舟而還，語在紀瞻傳。元帝鎮江東，以榮軍司，加散騎常侍，凡所謀畫，皆以諮焉。榮旣南州望士，躬處右職，朝野甚推敬之。時帝所幸鄭貴嬪有疾，以祈禱頗廢萬機，榮上箋諫曰：「昔文王父兄弟乃有聖，可謂窮理者。而文王日昃不暇食，周公一沐握發，何哉？誠以一日萬機，不可不理；一言蹉跌，患必及之故。當今衰季之末，屬亂離之運，而天流播，豺狼塞路，公宜露營野次，星言夙駕，伏軾怒蛙以募勇士，懸膽於庭以表辛苦。貴嬪未安，藥石實[01867]急；禱祀之，誠復可修；豈有便塞參佐白，斷賓客問訊？今強賊臨境，流言滿國，人心萬端，去就紛紜。願沖虛納下，廣延俊彥，思畫今日之要，塞鬼道淫祀，弘九合之勤，雪天下之恥，則羣生有賴，開泰有期矣。」時南土之士未盡才用，榮言：「陸士光貞正清貴，金玉其質；甘季思忠款盡誠，膽幹殊快；殷慶元質畧有明規，文武可施用；榮族兄公讓明亮守節，困不易操；會稽楊彥明、謝行言皆服膺儒教，足公望；賀生沈潛，青雲之士；陶恭兄弟才幹雖少，實極佳。凡此諸人，皆南金。」奏，皆納之。六年，卒官。帝臨喪盡哀，欲表贈榮，依齊王功臣格。吳郡內史殷祐箋曰：昔賊臣陳敏憑寵藉權，滔天作亂，兄弟姻婭盤固州郡，威逼士庶以臣僕，于時賢愚計無所出。故散騎常侍、安東軍司、嘉興伯顧榮經德體道，謀猷弘遠，忠貞之節，在困彌厲。崎嶇艱險之中，逼迫奸逆之下，每惟社稷，發憤慷愾。密結腹心，同謀致討。信著羣士，名冠東夏，德聲所振，莫不回應，荷戈駿奔，其會如林。榮躬當矢石，衆率先，忠義奮發，忘家國，歷年逋寇，一朝土崩，兵不血刃，蕩平六州，勳茂上代，義彰天下。伏[01868]聞論功依故司馬齊王格，不在帷幕密謀參議之例，下附州征野戰之比，不得進爵拓土，賜拜弟，遐邇同歎，江表失望。齊王親則近屬，位方嶽，杖節握兵，都督近畿，外有五國之援，內有宗室之助，稱兵彌時，役連天下，元功雖建，所喪亦多。榮衆無一旅，任非籓翰，孤絕江外，王命不通，臨危獨斷，以身徇國，官無一金之費，人無終朝之勞。元惡旣殄，高尚成功，封閉倉廩，以俟軍，故國安物阜，以義成俗，今日匡霸舉，未必不由此而隆。方之于齊，強弱不同，優劣亦異。至於齊府參佐，扶義助強，非創謀之主，皆錫珪受瑞，或公或侯。榮首建密謀，方面盟主，功高元帥，賞卑下佐，上虧經國紀功之班，下孤忠義授命之士。夫考績幽明，王教所崇，況若榮者，濟難寧國，應天先，歷觀古今，未有立功若彼，酬報如此者。由是贈榮侍中、驃騎將軍、開府儀同司，諡曰元。及帝晉王，追封公，開國，食邑。榮素好琴，及卒，家人常置琴於靈座。吳郡張翰哭之慟，旣而上牀鼓琴數曲，撫琴而歎曰：「顧彥先復能賞此不？」因慟哭，不弔喪主而去。毗嗣，官至散騎侍郎。[01869]
紀瞻，字思遠，丹陽秣陵人。祖亮，吳尚令。父陟，光祿夫。瞻少以方直知名。吳平，徙家曆陽郡。察孝廉，不行。後舉秀才，尚郎陸機策之曰：「昔代明王，啟建洪業，文質殊制，而令名一致。然夏人尚忠，忠之弊朴，救朴莫若敬。殷人革而修焉，敬之弊鬼，救鬼莫若文。周人矯而變焉，文之弊薄，救薄則反之於忠。然則王道之反覆其無一定邪，亦所祖之不同而功業各異？自無聖王，人散久矣。代之損益，百姓之變遷，其故可得而聞邪？今將反古以救其弊，明風以蕩其穢，代之制將何所從？太古之化有何異道？」瞻對曰：「瞻聞有國有家者，皆欲邁化隆政，以康庶績，垂歌億載，永傳於後。然而俗變弊，得不隨時，雖經聖哲，無以易。故忠弊質野，敬失多儀。周鑒王之弊，崇文以辯等差，而流遁者薄而無款誠，款誠之薄，則反之於忠。代相循，如水濟火，所謂隨時之義，救弊之術。羲皇簡樸，無而化；後聖因承，所務或異。非賢聖之不同，世變使之然耳。今晉闡元，聖功日隮，承天順時，九有一貫，荒服之君，莫不來同。然而道旣往，人變由久，謂當今之政宜去[01870]文存朴，以反其本，則兆庶漸化，太和可致。」問：「在昔哲王象物，明堂所以崇上帝，清廟所以寧祖考，辟雍所以班禮教，太學所以講藝文，此蓋有國之盛典，幫之司。亡秦廢學，制度荒闕。諸儒之論，損益異物。氏遺作，居異，而蔡邕月令謂之一物。將何所從？」對曰：「周制明堂，所以宗其祖以配上帝，敬恭明祀，永光孝道。其數有六。古者聖帝明王南面而聽政，其六則以明堂主。其正中，皆云太廟，以順天時，施行法令，宗祀養老，訓學講肄，朝諸侯而選造士，禮辯物，一教化之由。故取其宗祀之類，則曰清廟；取其正室之貌，則曰太廟；取其室，則曰太室；取其堂，則曰明堂；取其四門之學，則曰太學；取其周水圜如璧，則白璧雍。異名同，其實一。是以蔡邕謂之一物。」問：「庶明亮采，故時雍穆唐；有命旣集，而多士隆周。故稱明良之歌，易貴金蘭之美。此長世所以廢興，有邦所以崇替。夫成功之君勤於求才，立名之士急於招世，理無世不對，而千載恆背。古之興王何道而如彼？後之衰世何闕而如此？」對曰：「興隆之政務在得賢，清平之化急於拔才，故八登[01871]庸，則百揆序；有亂十人，而天下泰。武丁擢傅嚴之徒，周文攜渭濱之士，居之上司，委之國政，故能龍奮天衢，垂勳百代。先王身下白屋，搜揚仄陋，使山無扶蘇之才，野無伐檀之詠。是以化厚物感，神祇來應，翔鳳飄颻，甘露豐墜，醴泉吐液，朱草自生，萬物滋茂，日月重光，和氣四塞，道以成；序君臣之義，敦父之親，明夫婦之道，別長幼之宜，自九州，被八荒，海外移心，重譯入貢，頌聲穆穆，南面垂拱。今貢賢之途已闓，而教學之務未廣，是以進競之志恆銳，而務學之心不修。若辟四門以延造士，宣五教以明令德，考績殿最，審其優劣，厝之百僚，置之羣司，使調物度宜，節宣國典，必協濟康哉，符契往代，明良來應，金蘭復存。」問：「昔唐虞垂五刑之教，周公明四罪之制，故世歎清問而時歌緝熙。姦宄旣殷，法物滋有。叔世崇辟之文，暴秦加族誅之律，淫刑淪胥，虐濫已甚。魏遵承，因而弗革。亦由險泰不同，而救世異術，不得已而用之故。寬克之中，將何立而可？族誅之法足永制與不？」對曰：「儀分則兆庶生，兆庶生則利害作。利害之作，有由而然。太古之時，化道德之教，賤[01872]勇力而貴仁義。仁義貴則強不陵弱，衆不暴寡。皇結繩而天下泰，非惟象刑緝熙而已。且太古知法，所以遠獄。及其末，不失有罪，是以獄用彌繁，而人彌暴，法令滋章，盜賊多有。曰：『惟敬五刑，以成德。』叔世道衰，旣興辟，而文公之弊，加族誅，淫刑淪胥，感和氣，化染後代，不能變改。故祖指麾而六合回應，魏承末，因而未革，將以俗變由久，權時之宜。今四海一統，人思反本，漸尚簡樸，則貪夫不競；尊賢黜否，則不仁者遠。爾則斟參夷之刑，除族誅之律，品物各順其生，緝熙異世而偕。」問曰：「夫五行迭代，隂陽相須，儀所以隗育，四時所以化生。易稱『在天成象，在地成形』。形象之作，相須之道。若隂陽不調，則數不得不否；一氣偏廢，則萬物不得獨成。此應同之至驗，不偏之明證。今有溫泉而無寒火，其故何？思聞辯之，以釋不同之理。」對曰：「蓋聞隂陽升降，山澤通氣，初九純卦，潛龍勿用，泉源所托，其溫宜。若夫水潤下，火炎上，剛柔燥濕，自然之性，故陽動而外，隂靜而內。內性柔弱，以含容質；外動剛直，以外接用。是以金水之明內鑒，火日之光外輝，[01873]剛施柔受，陽勝隂伏。水之受溫，含容之性。」問曰：「夫窮神知化，才之盡稱；物致用，功之極目。以之政，則黃羲之規可踵；以之革亂，則玄古之風可紹。然而唐虞密皇人之闊綱，夏殷繁帝者之約法，機心起而日進，淳德往而莫返。豈太樸一離，理不可振，將聖人之道稍有降殺邪？」對曰：「政因時以興，機隨物而動，故聖王究窮通之源，審始終之理，適時之宜，期於濟世。皇代質樸，禍難不作，結繩信，人知所守。道旣離，智惠擾物，夷險不同，否泰異數，故唐虞密皇人之綱，夏殷繁帝者之法，皆廢興有由，輕重以節，此窮神之道，知化之術，隨時之宜，非有降殺。」永康初，州舉寒素，司馬辟東閣祭酒。其年，除鄢陵公國相，不之官。明年，左降松滋侯相。太安中，棄官家，與顧榮等共誅陳敏，語在榮傳。召拜尚郎，與榮同赴洛，在途共論易太極。榮曰：「太極者，蓋謂混沌之時曚昧未分，日月含其輝，八卦隱其神，天地混其體，聖人藏其身。然後廓然旣變，清濁乃陳，儀著象，隂陽交泰，萬物始萌，六合闓拓。老云『有物混成，先天地生』，誠易之太極。而王氏云『太極天地』，愚謂末當。夫兩儀之[01874]謂，以體稱，則是天地；以氣名，則名隂陽。今若謂太極天地，則是天地自生，無生天地者。老云『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，以其不自生，故能長久』、『一生，生，生萬物』，以資始沖氣以和。原元氣之本，求天地之根，恐宜以此准。」瞻曰：「昔皰犧畫八卦，隂陽之理盡矣。文王、仲尼系其遺業，聖相承，共同一致，稱易准天，無復其餘。夫天清地平，兩儀交泰，四時推移，日月輝其間，自然之數，雖經諸聖，孰知其始。吾云『曚昧未分』分，豈其然乎！聖人，人，安得混沌之初能藏其身於未分之內！老氏先天之言，此蓋虛誕之說，非易者之意。亦謂吾神通體解，所不應疑。意者直謂太極極盡之稱，言其理極，無復外形；外形旣極，而生兩儀。王氏指向可謂近之。古人舉至極以驗，謂儀生於此，非復謂有父母。若必有父母，非天地其孰在？」榮遂止。至徐州，聞亂日甚，將不行。會刺史裴盾得東海王越，若榮等顧望，以軍禮發遣，乃與榮及陸玩等各解船棄車牛，一日一夜行百里，得還揚州。元帝安東將軍，引軍諮祭酒，轉鎮東長史。帝親幸瞻宅，與之同乘而。[01875]以討周馥、華軼功，封都鄉侯。石勒入寇，加揚威將軍、都督京口以南至蕪湖諸軍，以距勒。勒退，除會稽內史。時有詐作將軍府符收諸暨令，令已受拘，瞻覺其詐，便破檻出之，訊問使者，果伏詐妄。尋遷丞相軍諮祭酒。論討陳敏功，封臨湘縣侯。西臺除侍中，不就。及長安不守，與王導俱入勸進。帝不許。瞻曰：「陛下性與天道，猶復役機神於史籍，觀古人之成敗，今世舉目可知，不難。帝失禦，宗廟虛廢，神器去晉，于今載，梓宮未殯，人神失御。陛下膺受圖，特天所授。使六合革面，遐荒來庭，宗廟旣建，神主復安，億兆向風，殊俗畢至，若列宿之綰北極，百川之巨海，而猶欲守匹夫之謙，非所以闡七廟，隆中興。但國賊宜誅，當以此屈己謝天下耳。而欲逆天時，違人，失地利，者一去，雖復傾匡於將來，豈得救祖宗之危急哉！適時之宜萬端，其可綱維業者，惟理與當。晉祚屯否，理盡於今。促之則得，可以隆中興之祚；縱之則失，所以資奸寇之權：此所謂理。陛下身當厄運，纂承帝緒，顧望宗室，誰復與讓！當承位，此所謂當。四祖廓開宇宙，業如此。今五都燔[01876]爇，宗廟無主，劉載竊弄神器于西北，陛下方欲高讓于東南，此所謂揖讓而救火。臣等區區，尚所不許，況人與天地合德，日月並明，而可以失機後時哉！」帝猶不許，使殿中將軍韓績撤去御坐。瞻叱績曰：「帝坐上應星宿，敢有動者斬！」帝之改容。及帝踐位，拜侍中，轉尚，上疏諫諍，多所匡益，帝甚嘉其忠烈。會久疾，不堪朝請，上疏曰：臣疾疢不痊，曠廢轉久，比陳誠款，未哀察。重以屍素，抱罪枕席，憂責之重，不知垂沒之餘當所投厝。臣聞易失者時，不再者年，故古之志士義人負鼎趣走，商歌於市，誠欲及時效其忠規，名傳不朽。然失之者億萬，得之者一兩耳。常人之情，貪求榮利。臣以凡庸，邂逅遭遇，勞無負鼎，口不商歌，橫逢運，頻煩饕竊。雖思慕古人自效之志，竟無毫釐報塞之效，而犬馬齒衰，衆疾廢頓，僵臥救命，百有餘日，叩棺曳衾，日頓一日。如復天假之年，蒙陛下行葦之惠，適可薄存性命，枕息陋巷，亦無由復廁八坐，升降臺閣。臣目冥齒墮，胸腹冰冷，創旣不差，足復偏跛，病受困，旣以荼毒。七十之年，禮典所遺，衰老之徵，皎然露。臣雖欲勤自藏護，隱伏何地！[01877]臣之職掌，戶口租稅，國之所重。方今六合波蕩，人未安居，始被化，百度草創，發卒轉運，皆須人力。以臣平強，兼以晨夜，尚不及，今俟命漏刻，而當久停機職，使王有廢。若朝廷以之廣恩，則憂責日重；以之序官，則官廢弊；須臣差，則臣日月衰退。今以天慈，使官曠滯，臣受偏私之宥，於望亦有虧損。今萬國革面，賢俊比跡，而當虛停好爵，不以縻賢，以臣穢病之餘，妨官固職，誠非古今黜進之急。惟陛下割不已之仁，賜以敝帷，隕僕之日，得以藉屍；時銓俊乂，使官修舉，臣免罪戮，死生厚幸！因以疾免。尋除尚右僕射，屢辭不聽，遂稱病篤，還第，不許。時郗鑒據鄒山，屢石勒等所侵逼。瞻以鑒有將相之材，恐朝廷棄而不恤，上疏請征之，曰：「臣聞皇代之興，必有爪牙之佐，捍城之用，帝王之利器。故虞舜舉十六相而南面垂拱。伏前輔國將軍郗鑒，少立高操，體清望峻，文武之畧，時之良幹。昔與戴若思同辟，推放荒地，所在孤特，衆無一旅，救援不至。然能綏集殘餘，據險曆載，遂使凶寇不敢南侵。但士衆單寡，無以立功，旣統名州，常伯。若使鑒從容臺闥，出內[01878]王命，必能盡抗直之規，補袞職之闕。自先朝以來，諸所授用，已有成比。戴若思以尚六州都督、征西將軍，復加常侍，劉隗鎮北，陳眕鎮東。以鑒年時，則與若思同；以資，則俱八坐。況鑒雅望清重，一代名器。聖朝以至公臨天下，惟平是與，是以臣寢頓陋巷，思盡聞，惟開聖懷，垂問臣導，冀有毫釐萬分之一。」明帝嘗獨引瞻於廣室，慨然憂天下，曰：「社稷之臣，欲無復十人，如何？」冊府元龜卷一四八作「殆無復十人如何」。因屈指曰：「君便其一。」瞻辭讓。帝曰：「方欲與君善語，復云何崇謙讓邪！」瞻才兼文武，朝廷稱其忠亮雅正。俄轉領軍將軍，當時服其嚴毅。雖恆疾病，六軍敬憚之。瞻以久病，請去官，不聽，復加散騎常侍。及王敦之逆，帝使謂瞻曰：「卿雖病，但朕臥護六軍，所益多矣。」乃賜布千匹。瞻不以家，分賞將士。賊平，復自表還家，帝不許，固辭不起。詔曰：「瞻忠亮雅正，識局經濟，屢以年耆病久，逡巡告誠。朕深明此操，重違高志，今聽所執，其以驃騎將軍，常侍如故。服物制度，一按舊典。」遣使就拜，止家府。尋卒，時年七十。冊贈本官、開府儀同司，諡曰穆，遣御史持節監護喪。論討王含功，追封華容，降先爵等，封[01879]次一人亭侯。瞻性靜默，少交遊，好讀，或手自抄寫，凡所著述，詩賦箋表數十篇。兼解音樂，殆盡其妙。厚自奉養，立宅於烏衣巷，館宇崇麗，園池竹木，有足賞玩焉。慎行愛士，老而彌篤。尚閔鴻、太常薛兼、廣川太守河南褚沈、給中宣城章遼、曆陽太守沛國武嘏，並與瞻素疏，咸藉其高義，臨終托後於瞻。瞻悉營護其家，起居宅，同於骨肉焉。少與陸機兄弟親善，及機被誅，贍恤其家周至，及嫁機女，資送同於所生。長景早卒。景友嗣，官至廷尉。景弟鑒，太庶、將軍從中郎，先瞻卒。
賀循，字彥先，會稽山隂人。其先慶普，世傳禮，世所謂慶氏學。族高祖純，博學有重名，安帝時侍中，避安帝父諱，改賀氏。曾祖齊，仕吳名將。祖景，滅賊校尉。父邵，中令，孫皓所殺，徙家屬邊郡。循少嬰家難，流放海隅，吳平，乃還本郡。操尚高厲，童齔不羣，言行進止，必以禮讓，國相丁乂請五官掾。刺史嵇喜舉秀才，除陽羨令，以寬惠本，不求課最。後武康令，俗多厚葬，及有拘忌回避歲月，停喪不葬者，循[01880]皆禁焉。政教行，鄰城宗之。然無援於朝，久不進序。著作郎陸機上疏薦循曰：「伏武康令賀循德量邃茂，才鑒清遠，服膺道素，風操凝峻，歷試城，刑政肅穆。前蒸陽令郭訥風度簡曠，器識朗拔，通濟敏悟，才足幹。循守下縣，編名凡悴；訥家巷，棲遲有年。皆出自新邦，朝無知己，居在遐外，志不自營，年時倏忽，而邈無階緒，實州党愚智所恨恨。臣等伏思台郎所以使州，州有人，非徒以均分顯路，惠及外州而已。誠以庶士殊風，四方異俗，壅隔之害，遠國益甚。至于荊、揚州，戶各數十萬，今揚州無郎，而荊州江南乃無一人京城職者，誠非聖朝待四方之本心。至於才望資品，循可尚郎，訥可太洗馬、舍人。此乃衆望所積，非但企及清途，苟充方選。謹條資品，乞蒙簡察。」久之，召補太舍人。趙王倫篡位，轉侍御史，辭疾去職。後除南中郎長史，不就，會逆賊李辰起兵江夏，征鎮不能討，皆望塵奔走。辰別帥石冰畧有揚州，逐會稽相張景，以前寧遠護軍程超代之，以其長史宰與領山隂令。前南平內史王矩、吳興內史顧秘、前秀才周圮等唱義，傳檄州郡以討之，循以合衆[01881]應之。冰將抗寵有衆數千，屯郡講堂。循移檄於寵，陳逆順，寵遂遁走，超、與皆降，一郡悉平。循迎景還郡，卽謝遣兵士，杜門不出，論功報賞，一無豫焉。及陳敏之亂，詐稱詔，以循丹陽內史。循辭以脚疾，手不制筆，服寒食散，露發袒身，示不可用，敏竟不敢逼。是時州內豪傑皆維縶，或有老疾，就加秩命，惟循與吳郡朱誕不豫其。及敏破，征東將軍周馥上循領會稽相，尋除吳國內史，公車征賢良，皆不就。元帝安東將軍，復上循吳國內史，與循言及吳時，因問曰：「孫皓嘗燒鋸截一賀頭，是誰邪？」循未及言，帝悟曰：「是賀邵。」循流涕曰：「先父遭遇無道，循創巨痛深，無以上答。」帝甚愧之，日不出。東海王越命參軍，徵拜博士，並不起。及帝遷鎮東將軍，以軍司顧榮卒，引循代之。循稱疾篤，箋疏十餘上。帝遺之曰：夫百行不同，故出處道殊，因性而用，各任其真耳。當宇宙清泰，彝倫攸序，隨運所遇，動默在己。或有遐棲高蹈，輕舉絕俗，逍遙養和，恬神自足，斯蓋道隆人逸，勢使其然。若乃時運屯弊，主危國急，義士救時，驅馳拯世，燭之武乘縋以入秦，園綺彈冠而匡，[01882]豈非雅君卷舒合道乎！虛薄寡德，忝近親，謬荷寵位，受任方鎮，餐服玄風，景羨高矩，常願棄結駟之軒軌，策柴篳而造門，徒有其懷，而無從賢之實者何？良以寇逆殷擾，諸夏分崩，皇居失禦，黎元荼毒，是以日夜憂懷，慷慨發憤，志在竭節耳。前者顧公臨朝，深賴高算。元凱旣登，巢許獲逸。至於今日，所謂道之雲亡，邦國殄悴，羣望顒顒，實在君侯。苟義之所在，豈得讓勞居逸！想達者亦一以貫之。庶稟徽猷，以弘遠規。今上尚，屈德軍司，謹遣參軍沈禎銜命奉授，望必屈臨，以副傾遲。循猶不起。及帝承制，復以軍諮祭酒。循稱疾，敦逼不得已，乃轝疾至。帝親幸其舟，因諮以政道。循羸疾不拜謁，乃就加朝服，賜第一區，車馬床帳衣褥等物。循辭讓，一無所受。廷尉張闓住在市，將奪左右近宅以廣其居，乃私作都門，早閉晏開，人多患之，論於州府，皆不省。會循出，至破岡，連名詣循質之。循曰：「張廷尉，當言及之。」闓聞而遽毀其門，詣循致謝。其世所敬服如此。時江東草創，盜賊多有，帝思所以防之，以問於循。循答曰：「江道萬里，通涉五州，朝貢商旅之所來[01883]往。今議者欲出宣城以鎮江渚，或使諸縣領兵。愚謂令長威弱，而兼才難，發憚役之人，而禦之不肅，恐未必用。以循所聞，江中劇地惟有闔廬一處，地勢險奧，亡逃所聚。特宜以重兵戍，隨勢討除，絕其根帶。沿江諸縣各有分界，分界之內，官長所任，自可度土分力，多置亭行，恆使徼行，峻其綱目，嚴其刑賞，使越常科，勤則有殊榮之報，墮則有一身之罪，謂於理不得不肅。所給人以時番休，役不至困，代易有期。案制十里一亭，亦以防禁切密故。當今縱不能爾，要宜籌量，使力足相周。若寇劫強多，不能獨制者，可指其縱跡，言所在都督尋當致討。今不明部分，使所在百姓與軍家雜其徼，兩情俱墮，莫適任負，故所以徒有名而不能益者。」帝從之。及愍帝卽位，徵宗正，元帝在鎮，表侍中，道險不行。以討華軼功，將封鄉侯，循自以臥疾私門，固讓不受。建武初，中令，加散騎常侍，以老疾固辭。帝下令曰：「孤以寡德，忝當位，若涉巨川，罔知所憑。循言行以禮，乃時之望，俗之表。實賴其謀猷，以康萬機。疾患有素，猶望臥相規輔，而固守捴謙，自陳懇[01884]至，此賢履信思順，苟以讓高者。今從其所執。」於是改拜太常，常侍如故。循以九卿舊不加官，今疾患，不宜兼處此職，惟拜太常而已。時宗廟始建，舊儀多闕，或以惠懷帝應各世，則潁川世數過七，宜在迭毀。下太常。循議以：禮，兄弟不相後，不得以承代世。殷之盤庚不序陽甲，之光武不繼成帝，別立廟寢，使臣下祭之，此前代之明典，而承繼之著義。惠帝無後，懷帝承統，弟不後兄，則懷帝自上繼世祖，不繼惠帝，當同殷之陽甲，之成帝。議者以聖德沖遠，未便改舊。諸如此禮，通所未論。是以惠帝尚在太廟，而懷帝復人，數則盈八。盈八之理，由惠帝不出，非上祖宜遷。下世旣升，上世乃遷，遷毀對代，不得相通，未有下升一世而上毀世者。惠懷帝俱繼世祖，兄弟旁親，同一世，而上毀一世。今以惠帝之崩已毀豫章，懷帝之入復毀潁川，如此則一世再遷，祖位橫析。求之古義，未此例。惠帝宜出，尚未輕論，況可輕毀一祖而無義例乎？潁川旣無可毀之理，則神之數居然自八，此盡有由而然，非謂數之常。旣有八神，則不得不於七室之外權安一位[01885]。至尊於惠懷俱是兄弟，自上後世祖，不繼帝，則帝之神行應別出，不廟中恆有八室。武帝初成太廟時，正神止七，而楊元后之神亦權立一室。永熙元年，告世祖諡於太廟八室，此是苟有八神，不拘於七之舊例。議者以景帝俱已在廟，則惠懷一例。景帝盛德元功，王基之本，義著祖宗，百世不毀，故所以特在本廟，且亦世代尚近，數得相容，安神而已，無逼上祖，如王氏昭穆旣滿，終應別廟。以今方之，旣輕重義異，七廟七世之親；昭穆，父位。若當兄弟旁滿，輒毀上祖，則祖位空懸，世數不足，何取於昭穆與太祖之廟然後成七哉！今七廟之義，出於王氏。從禰以上至於高祖，親廟四世，高祖以上復有五世六世無服之祖，故昭穆並太祖而七。故世祖郊定廟禮，京兆、潁川會、高之親，豫章五世，征西六世，以應此義。今至尊繼統，亦宜有五六世之祖，豫章六世，潁川五世，俱不應毀。今旣云豫章先毀，當重毀潁川，此廟中之親惟從高祖已下，無復高祖以上世之祖，於王氏之義，昭穆廢闕其，其非宗廟之本所據承，違世祖祭征西、豫[01886]章之意，於一王定禮所闕不少。時尚僕射刁協與循異議，循答義深，辭多不載，竟從循議焉。朝廷疑滯皆諮之於循，循輒依經禮而對，當世儒宗。其後帝以循清貧，下令曰：「循冰清玉潔，行俗表，位處上卿，而居身服物蓋周形而已，屋室財庇風雨。孤近造其廬，以慨然。其賜六尺床薦席褥並錢十萬，以表至德，暢孤意焉。」循讓，不許，不得已留之，初不服用。及帝踐位，有司奏琅邪恭王宜稱皇考，循議曰：「案禮不敢以己爵加父。」帝納之。俄以循行太太傅，太常如故。循自以枕疾廢頓，臣節不修，上隆降尊之義，不替交敘之敬，懼非垂典之教，累表固讓。帝以循體德率物，有不言之益，敦厲至，期於不許，命皇太親往拜焉。循有羸疾，而恭於接對；詔斷賓客，其崇遇如此。疾漸篤，表乞骸骨，上還印綬，改授左光祿夫、開府儀同司。帝臨軒，遣使持節，加印綬。循雖口不能言，指麾左右，推去章服。車駕親幸，執手流涕。太親臨者焉，往還皆拜，儒者以榮。太興年卒，時年六十。帝素服舉哀，哭之甚慟。贈司空，諡曰穆。將葬，帝出臨其柩，哭之盡哀，遣兼侍御史[01887]持節監護。皇太追送近途，望船流涕。循少玩篇籍，善屬文，博覽衆，尤精禮傳。雅有知人之鑒，拔同郡楊方於卑陋，卒成名於世。隰，康帝時官至臨海太守。
楊方，字公回。少好學，有異才。初郡鈴下威儀，公之暇，輒讀五經，鄉邑未之知。內史諸葛恢而奇之，待以門人之禮，由是始得周旋貴人間。時虞喜兄弟以儒學立名，雅愛方，之延譽。恢嘗遣方文，薦郡功曹主簿。虞預稱美之，送以示循。循報曰：「此開拔有志，意只言異於凡猥耳，不圖偉才如此。其文甚有奇分，若出其胸臆，乃是一國所推，豈但牧豎中逸羣邪！聞處舊黨之中，好有謙沖之行，此亦立身之一隅。然世衰道喪，人物凋弊，每聞一介之徒有向道之志，冀之願之。如方者乃荒萊之特苗，鹵田之善秀，姿質已良，但沾染未足耳；移植豐壤，必成嘉豎。足下才世英，位朝右，道隆化立，然後貴。昔許將拔樊仲昭於賈堅，郭林宗成魏德公於畎畝。足下志隆此業，賢之功不難及。」循遂稱方於京師。司徒王導辟掾，轉東安太守，遷司徒參軍。方在都邑，搢紳之士咸厚遇之，自以地寒，不願久留[01888]京華，求補遠郡，欲閒居著述。導從之，上補高梁太守。在郡積年，著五經鉤沈，更撰吳越春秋，並雜文筆，皆行於世。以年老，棄郡。導將進之台閣，固辭還鄉里，終于家。
薛兼，字令長，丹陽人。祖綜，仕吳尚僕射。父瑩，有名吳朝。吳平，散騎常侍。兼清素有器宇，少與同郡紀瞻、廣陵閔鴻、吳郡顧榮、會稽賀循齊名，號「五俊」。初入洛，司空張華而奇之，曰：「皆南金。」察河南孝謙，辟公府，除比陽相，蒞任有能名。曆太洗馬、散騎常侍、懷令。司空、東海王越引參軍，轉祭酒，賜爵安陽亭侯。元帝安東將軍，以軍諮祭酒，稍遷丞相長史。甚勤王，以上佐祿優，每自約損，取周而已。進爵安陽鄉侯，拜丹陽太守。中興建，轉尹，加秩中千石，遷尚，領太少傅。自綜至兼，世傅東宮，談者美之。永昌初，王敦表兼太常。明帝卽位，加散騎常侍。帝以東宮時師傅，猶宜盡敬，乃下詔曰：「朕以不德，夙遭閔凶。猥以眇身，托于王公之上。哀煢在疚，靡所諮仰，憂懷惴惴，如臨于谷。孔有云：『故雖天，必有尊。』朕將祗奉先師之禮，以諮有德。太[01889]宰西陽王秩尊望重，在貴思降。丞相武昌公、司空卽丘體道高邈，勳德兼，先帝執友，朕之師傅。太常安陽鄉侯訓保朕躬，忠肅篤誠。夫崇親尊賢，先帝所重，朕四君及疏儀體，一如東宮故。」是歲，卒。詔曰：「太常、安陽鄉侯兼履德沖素，盡忠恪己。方賴德訓，弘濟政道，不幸殂殞，痛於厥心。今遣持節侍御史贈左光祿夫、開府儀同司。魂而有靈，嘉茲榮寵。」及葬，屬王敦作逆，朝廷多故，不得議諡，直遣使者祭乙太牢。顒，先兼卒，無後。
史臣曰：元帝樹基淮海，百度權輿，夢想羣材，共康庶績。顧、紀、賀、薛等並南金東箭，世胄高門，委質霸朝，豫聞邦政；典憲資其刊輯，帷幄佇其謀猷；望重搢紳，任惟元凱，官成名立，光國榮家。非惟感會所鐘，抑亦材能斯至。而循位登保傅，朝望特隆，遂使鑾蹕降臨，承明下拜。雖西之恩崇張禹，東都之禮重桓榮，弗是過。
賛曰：彥先通識，思遠方直。薛旣清貞，賀惟學植。逢時遇主，摶風矯翼。[0189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