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太宗文皇帝御撰
宣皇帝諱懿，字仲達，河內溫縣孝敬里人，姓司馬氏。其先出自帝高陽之重黎，夏官祝融。歷唐、虞、夏、商，世序其職。及周，以夏官司馬。其後程伯休父，周宣王時，以世官克平徐方，錫以官族，因而氏。楚間，司馬卬趙將，與諸侯伐秦。秦亡，立殷王，都河內。以其地郡，孫遂家焉。自卬八世，生征西將軍鈞，字叔平。鈞生豫章太守量，字公度。量生潁川太守儁，字元異。儁生京兆尹防，字建公。帝卽防之第。少有奇節，聰朗多畧，博學洽聞，伏膺儒教。末亂，常慨然有憂天下心。南郡太守同郡楊俊名知人，南郡，錢大昕廿二史考異：「魏志俊爲南陽太守，非南郡。」帝，未弱冠，以非常之器。尚清河崔琰與帝兄朗善，亦謂朗曰：「君弟聰亮明允，剛斷英特，非所及。」建安六年，郡舉上計掾。魏武帝司空，聞而辟之。帝知運方微，不欲屈節曹氏，辭以風痹，不能起居。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，帝堅臥不動。及魏武丞相，辟文學掾，敕行者曰：[00037]「若復盤桓，便收之。」帝懼而就職。於是使與太游處，遷黃門侍郎，轉議郎、丞相東曹屬，尋轉主簿。從討張魯，言於魏武曰：「劉以詐力虜劉璋，蜀人未附而遠爭江陵，此機不可失。今若曜威中，益州震動，進兵臨之，勢必瓦解。因此之勢，易功力。聖人不能違時，亦不失時矣。」魏武曰：「人苦無足，旣得隴右，復欲得蜀！」言竟不從。旣而從討孫權，破之。軍還，權遣使乞降，上表稱臣，陳說天命。魏武帝曰：「此兒欲踞吾著爐炭上邪！」答曰：「運垂終，殿下十分天下而有其九，以服之。權之稱臣，天人之意。虞、夏、殷、周不以謙讓者，畏天知命。」
魏國旣建，遷太中庶。每與謀，輒有奇策，太所信重，與陳羣、吳質、朱鑠號曰四友。遷軍司馬，言於魏武曰：「昔箕陳謀，以食首。今天下不耕者蓋十餘萬，非經國遠籌。雖戎甲未卷，自宜且耕且守。」魏武納之，於是務農積穀，國用豐贍。帝言荊州刺史胡修粗暴，南鄉太守傅方驕奢，並不可居邊。魏武不之察。及蜀將關羽圍曹仁於樊，于禁等七軍皆沒，修、方果降羽，而仁圍甚急焉。是時[00038]帝都許昌，魏武以近賊，欲徙河北。帝諫曰：「禁等水所沒，非戰守之所失，於國家計未有所損，而便遷都，旣示敵以弱，淮沔之人不安矣。孫權、劉，外親內疏，羽之得意，權所不願。可喻權所，令掎其後，則樊圍自解。」魏武從之。權果遣將呂蒙西襲公安，拔之，羽遂蒙所獲。魏武以荊州遺黎及屯田在潁川者逼近南寇，潁川，張熷讀史舉正：「南寇」謂吳，潁川未爲逼近，資治通鑑卷六八作「漢川」，是。皆欲徙之。帝曰：「荊楚輕脫，易動難安。關羽新破，諸惡者藏竄觀望。今徙其善者，旣其意，將令去者不敢復還。」從之。其後諸亡者悉復業。及魏武薨于洛陽，朝野危懼。帝綱紀喪，內外肅然。乃奉梓宮還鄴。
魏文帝卽位，封河津亭侯，轉丞相長史。會孫權帥兵西過，朝議以樊、襄陽無穀，不可以禦寇。時曹仁鎮襄陽，請召仁還宛。帝曰：「孫權新破關羽，此其欲自結之時，必不敢患。襄陽水陸之衝，禦寇要害，不可棄。」言竟不從。仁遂焚棄城，權果不寇，魏文悔之。及魏受禪，以帝尚。頃之，轉督軍、御史中丞，封安國鄉侯。
黃初年，督軍官罷，遷侍中、尚右僕射。[00039]
五年，天南巡，觀兵吳疆。帝留鎮許昌，改封向鄉侯，轉撫軍、假節，領兵五千，加給中、尚。帝固辭。天曰：「吾於庶，以夜繼晝，無須臾寧息。此非以榮，乃分憂耳。」
六年，天復興舟師征吳，復命帝居守，內鎮百姓，外供軍資。臨行，詔曰：「吾深以後念，故以委卿。曹參雖有戰功，而蕭何重。使吾無西顧之憂，不亦可乎！」天自廣陵還洛陽，詔帝曰：「吾東，撫軍當總西；吾西，撫軍當總東。」於是帝留鎮許昌。及天疾篤，帝與曹真、陳羣等於崇華殿之南堂，並受顧命輔政。詔太曰：「有間此公者，慎勿疑之。」明帝卽位，改封舞陽侯。及孫權圍江夏，遣其將諸葛瑾、張霸並攻襄陽，帝督諸軍討權，走之。進擊，敗瑾，斬霸，並首級千餘。遷驃騎將軍。
太和元年六月，天詔帝屯於宛，加督荊、豫州諸軍。初，蜀將孟達之降，魏朝遇之甚厚。帝以達言行傾巧不可任，驟諫不聽，乃以達領新城太守，封侯，假節。達於是連吳固蜀，潛圖中國。蜀相諸葛[00040]亮惡其反覆，慮其患。達與魏興太守申儀有隙，亮欲促其，乃遣郭模詐降，過儀，因漏泄其謀。達聞其謀漏泄，將舉兵。帝恐達速發，以喻之曰：「將軍昔棄劉，託身國家，國家委將軍以疆埸之任，任將軍以圖蜀之，可謂心貫白日。蜀人愚智，莫不切齒於將軍。諸葛亮欲相破，惟苦無路耳。模之所言，非，亮豈輕之而令宣露，此殆易知耳。」達得喜，猶與不決。帝乃潛軍進討。諸將言達與賊交構，宜觀望而後動。帝曰：「達無信義，此其相疑之時，當及其未定促決之。」乃倍道兼行，八日到其城下。吳蜀各遣其將向西城安橋、木闌塞以救達，帝分諸將以距之。初，達與亮曰：「宛去洛八百里，去吾一千百里，聞吾舉，當表上天，比相反覆，一月間，則吾城已固，諸軍足辦。則吾所在深險，司馬公必不自來；諸將來，吾無患矣。」及兵到，達告亮曰：「吾舉八日，而兵至城下，何其神速！」上庸城面阻水，達於城外木柵以自固。木柵，何超晉書音義「木柵」作「水柵」。帝渡水，破其柵，直造城下。八道攻之，旬有六日，達甥鄧賢、將李輔等開門出降。斬達，傳首京師。俘獲萬[00041]餘人，振旅還於宛。乃勸農桑，禁浮費，南土悅附焉。初，申儀久在魏興，專威疆埸，輒承制刻印，多所假授。達旣誅，有自疑心。時諸郡守以帝新克捷，奉禮求賀，皆聽之。帝使人諷儀，儀至，問承制狀，執之，於京師。徙孟達餘衆七千餘家於幽州。蜀將姚靜、鄭他等帥其屬七千餘人來降。時邊郡新附，多無戶名，魏朝欲加隱實。屬帝朝於京師，天訪之於帝。帝對曰：「賊以密網束下，故下棄之。宜弘以綱，則自然安樂。」問虜宜討，何者先？對曰：「吳以中國不習水戰，故敢散居東關。凡攻敵，必扼其喉而摏其心。夏口、東關，賊之心喉。若陸軍以向皖城，引權東下，水戰軍向夏口，乘其虛而擊之，此神兵從天而墮，破之必矣。」天並然之，復命帝屯於宛。
四年，遷將軍，加都督、假黃鉞，與曹真伐蜀。帝自西城斫山開道，水陸並進，泝沔而上，至於朐䏰，拔其新豐縣。軍次丹口，遇雨，班師。
明年，諸葛亮寇天水，圍將軍賈嗣、魏平於祁山。天曰：「西方有，非君莫可付者。」乃使帝西屯長安，都督雍、梁州諸軍，據三國志魏志陳留王紀，梁州置於景元四年十二月，在此後三十餘年。司馬懿督二州係代曹真，景初三年趙儼代懿，魏志曹真傳、趙儼傳均作「雍涼」。統車[00042]騎將軍張郃、後將軍費曜、征蜀護軍戴淩、雍州刺史郭淮等討亮。張郃勸帝分軍住雍、郿後鎮，帝曰：「料前軍獨能當之者，將軍言是。若不能當，而分前後，此楚之軍所以黥布禽。」遂進軍隃麋。亮聞軍且至，乃自帥衆將芟上邽之麥。諸將皆懼，帝曰：「亮慮多決少，必安營自固，然後芟麥，吾得日兼行足矣。」於是卷甲晨夜赴之，亮望塵而遁。帝曰：「吾倍道疲勞，此曉兵者之所貪。亮不敢據渭水，此易與耳。」進次陽，與亮相遇，帝列陣以待之。使將牛金輕騎餌之，兵才接而亮退，追至祁山。亮屯鹵城，據南北山，斷水重圍。帝攻拔其圍，亮宵遁，追擊破之，俘斬萬計。天使使者勞軍，增封邑。時軍師杜襲、督軍薛悌皆言明年麥熟，亮必寇，隴右無穀，宜及冬豫運。帝曰：「亮再出祁山，一攻陳倉，挫衄而反。縱其後出，不復攻城，當求野戰，必在隴東，不在西。亮每以糧少恨，必積穀，以吾料之，非稔不能動矣。」於是表徙冀州農夫佃上邽，興京兆、天水、南安監冶。
青龍元年，穿成國渠，築臨晉陂，溉田數千頃，國以充實焉。[00043]
年，亮率衆十餘萬出斜谷，壘於郿之渭水南原。天憂之，遣征蜀護軍秦朗督步騎萬，受帝節度。諸將欲住渭北以待之，帝曰：「百姓積聚皆在渭南，此必爭之地。」遂引軍而濟，背水壘。因謂諸將曰：「亮若勇者，當出武功，依山而東。若西上五丈原，則諸軍無矣。」亮果上原，將北渡渭，帝遣將軍周當屯陽遂以餌之。數日，亮不動。帝曰：「亮欲爭原而不向陽遂，此意可知。」遣將軍胡遵、雍州剌史郭淮共陽遂，與亮會於積石。臨原而戰，亮不得進，還於五丈原。會有長星墜亮之壘，帝知其必敗，遣奇兵掎亮之後，斬五百餘級，獲生口千餘，降者六百餘人。時朝廷以亮僑軍遠寇，利在急戰，每命帝持重，以候其變。亮數挑戰，帝不出，因遺帝巾幗婦人之飾。帝怒，表請決戰，天不許，乃遣骨鯁臣衞尉辛毗杖節軍師以制之。後亮復來挑戰，帝將出兵以應之，毗杖節立軍門，帝乃止。初，蜀將姜維聞毗來，謂亮曰：「辛毗杖節而至，賊不復出矣。」亮曰：「彼本無戰心，所以固請者，以示武於其衆耳。將在軍，君命有所不受，苟能制吾，豈千里而請戰邪！」帝[00044]弟孚問軍，帝復曰：「亮志而不機，多謀而少決，好兵而無權，雖提卒十萬，巳墮吾畫中，破之必矣。」與之對壘百餘日，會亮病卒，諸將燒營遁走，百姓奔告，帝出兵追之。亮長史楊儀反旗鳴鼓，若將距帝者。帝以窮寇不之逼，於是楊儀結陣而去。經日，乃行其營壘，觀其遺，獲其圖、糧穀甚衆。帝審其必死，曰：「天下奇才。」辛毗以尚未可知。帝曰：「軍家所重，軍密計、兵馬糧穀，今皆棄之，豈有人捐其五藏而可以生乎？宜急追之。」關中多蒺䔧，帝使軍士千人著軟材平底木屐前行，蒺藜悉著屐，然後馬步俱進。追到赤岸，乃知亮死審問。時百姓之諺曰：「死諸葛走生仲達。」帝聞而笑曰：「吾便料生，不便料死故。」先是，亮使至，帝問曰：「諸葛公起居何如，食可幾米？」太平御覽卷三七八引魏明帝詔曹植云「食幾許米」，幾許卽幾何，爲漢魏常語，「幾」下疑當有「許」字。對曰：「四升。」次問政，曰：「十罰已上皆自省覽。」帝旣而告人曰：「諸葛孔明其能久乎！」竟如其言。亮部將楊儀、魏延爭權，儀斬延，並其衆。帝欲乘隙而進，有詔不許。
年，遷太尉，累增封邑。蜀將馬岱入寇，帝遣將軍牛金擊走之，斬千餘[00045]級。武都氐王苻雙、強端帥其屬六千餘人來降。據蜀志張嶷傳、華陽國志卷七，武都氐王苻健降蜀，其弟率衆就魏。苻雙非氐王，疑「王」字衍。關東饑，帝運長安粟五百萬斛輸於京師。
四年，獲白鹿，獻之。天曰：「昔周公旦輔成王，有素雉之貢。今君受陝西之任，有白鹿之獻，豈非忠誠協符，千載同契，俾乂邦家，以永厥休邪！」及遼東太守公孫文懿反，徵帝詣京師。天曰：「此不足以勞君，欲必克，故以相煩耳。君度其作何計？」對曰：「棄城預走，上計。據遼水以距軍，次計。坐守襄平，此成擒耳。」天曰：「其計將安出？」對曰：「惟明者能深度彼己，豫有所棄，此非其所及。今懸軍遠征，將謂不能持久，必先距遼水而後守，此中下計。」天曰：「往還幾時？」對曰：「往百日，還百日，攻百日，以六十日休息，一年足矣。」是時修宮室，加之以軍旅，百姓饑弊。帝將卽戎，乃諫曰：「昔周公營洛邑，蕭何造未央，今宮室未，臣之責。然自河以北，百姓困窮，外內有役，勢不並興，宜假絕內務，以救時急。」
景初年，帥牛金、胡遵等步騎四萬，發自京都。車駕送出西明門，詔[00046]弟孚、師送過溫，賜以穀帛牛酒，敕郡守典農以下皆往會焉。父老故舊，讌飲累日。帝歎息，悵然有感，歌曰：「天地開闢，日月重光。遭遇際會，畢力遐方。將掃羣穢，還過故鄉。肅清萬里，總齊八荒。告成老，待罪舞陽。」遂進師，經孤竹，越碣石，次於遼水。文懿果遣步騎數萬，阻遼隧，堅壁而守，南北六七十里，以距帝。帝盛兵多張旗幟出其南，賊盡銳赴之。乃泛舟潛濟以出其北，與賊營相逼，沈舟焚梁，傍遼水作長圍，棄賊而向襄平。諸將言曰：「不攻賊而作圍，非所以示衆。」帝曰：「賊堅營高壘，欲以老吾兵。攻之，正入其計，此王邑所以恥過昆陽。古人曰，敵雖高壘，不得不與我戰者，攻其所必救。賊衆在此，則巢窟虛矣。我直指襄平，則人懷內懼，懼而求戰，破之必矣。」遂整陣而過。賊兵出其後，果邀之。帝謂諸將曰：「所以不攻其營，正欲致此，不可失。」乃縱兵逆擊，破之，戰皆捷。賊保襄平，進軍圍之。初，文懿聞魏師之出，請救於孫權。權亦出兵遙之聲援，遺文懿曰：「司馬公善用兵，變化若神，所向無前，深弟憂之。」會霖潦，水平[00047]地數尺，軍恐，欲移營。帝令軍中敢有言徙者斬。都督令史張靜犯令，斬之，軍中乃定。賊恃水，樵牧自若。諸將欲取之，皆不聽。司馬陳珪曰：「昔攻上庸，八部並進，晝夜不息，故能一旬之半，拔堅城，斬孟達。今者遠來而更安緩，愚竊惑焉。」帝曰：「孟達衆少而食支一年，吾將士四倍於達而糧不淹月，以一月圖一年，安可不速？以四擊一，正令半解，猶當之。是以不計死，與糧競。今賊衆我寡，賊飢我飽，水雨乃爾，功力不設，雖當促之，亦何所。自發京師，不憂賊攻，但恐賊走。今賊糧垂盡，而圍落未合，掠其牛馬，抄其樵採，此故驅之走。夫兵者詭道，善因變。賊憑衆恃雨，故雖飢困，未肯束手，當示無能以安之。取利以驚之。非計。」朝廷聞師遇雨，咸請召還。天曰：「司馬公臨危制變，計日擒之矣。」旣而雨止，遂合圍。起土山地道，楯櫓鉤橦，發矢石雨下，晝夜攻之。時有長星，色白，有芒鬣，自襄平城西南流於東北，墜於梁水，城中震慴。文懿懼，乃使其所署相國王建、御史夫柳甫乞降，請解圍面縛。不許，執建等，皆斬之。檄告文懿曰：「昔楚鄭列國，而鄭[00048]伯猶肉袒牽羊而迎之。孤王人，位則上公，而建等欲孤解圍退舍，豈楚鄭之謂邪！人老耄，必傳言失旨，已相斬之。若意有未已，可更遣年少有明決者來。」文懿復遣侍中衞演乞剋日送任。帝謂演曰：「軍要有五，能戰當戰，不能戰當守，不能守當走，餘惟有降與死耳。汝不肯面縛，此決就死，不須送任。」文懿攻南圍突出，帝縱兵擊敗之，斬於梁水之上星墜之所。旣入城，立兩標以別新舊焉。男年十五已上七千餘人皆殺之，以京觀。僞公卿已下皆伏誅，戮其將軍畢盛等千餘人。收戶四萬，口十餘萬。初，文懿篡其叔父恭位而囚之。及將反，將軍綸直、賈範等苦諫，文懿皆殺之。帝乃釋恭之囚，封直等之墓，顯其遺嗣。令曰：「古之伐國，誅其鯨鯢而已，諸文懿所詿誤者，皆原之。中國人慾還舊鄉，恣聽之。」時有兵士寒凍，乞襦，帝弗之與。或曰：「幸多故襦，可以賜之。」帝曰：「襦者官物，人臣無私施。」乃奏軍人年六十已上者罷遣千餘人，將吏從軍死亡者致喪還家。遂班師。天遣使者勞軍於薊，增封食昆陽，並前縣。初，帝至襄[00049]平，夢天枕其膝，曰：「視吾面。」俛視有異於常，心惡之。先是，詔帝便道鎮關中；及次白屋，有詔召帝，日之間，詔五至。手詔曰：「間側息望到，到便直排閤入，視吾面。」帝遽，乃乘追鋒車晝夜兼行，自白屋四百餘里，一宿而至。引入嘉福殿臥內，升御牀。帝流涕問疾，天執帝手，目齊王曰：「以後相託。死乃復可忍，吾忍死待君，得相，無所復恨矣。」與將軍曹爽並受遺詔輔少主。及齊王卽帝位，遷侍中、持節、都督中外諸軍、尚，與爽各統兵千人，共執朝政，更直殿中，乘輿入殿。爽欲使尚奏先由己，乃言於天，徙帝司馬。朝議以前後司馬累薨於位，乃以帝太傅，入殿不趨，贊拜不名，劍履上殿，如蕭何故。嫁娶喪葬取給於官，以世師散騎常侍，弟人列侯，四人騎都尉。帝固讓弟官不受。
魏正始元年春正月，周家祿晉書校勘記：「『魏』字衍文，蓋前有『魏國旣建』，『魏文帝卽位』，黃初以下皆蒙上爲文。」東倭重譯納貢，焉耆、危須諸國，弱水以南，鮮卑名王，皆遣使來獻。天美宰輔，增帝封邑。初，魏明帝好修宮室，制度靡麗，百姓苦之。帝自遼東還，役者猶萬餘人，雕玩之物動以千計。[00050]至是皆奏罷之，節用務農，天下欣賴焉。
年夏五月，吳將全琮寇芍陂，朱然、孫倫圍樊城，諸葛瑾、步騭掠柤中，帝請自討之。議者咸言，賊遠來圍樊，不可卒拔。挫於堅城之下，有自破之勢，宜長策以御之。帝曰：「邊城受敵而安坐廟堂，疆埸騷動，衆心疑惑，是社稷之憂。」六月，乃督諸軍南征，車駕送出津陽門。帝以南方暑溼，不宜持久，使輕騎挑之，然不敢動。於是休戰士，簡精銳，募先登，申號令，示必攻之勢。吳軍夜遁走，追至州口，斬獲萬餘人，收其舟船軍資而還。天遣侍中常侍勞軍於宛。秋七月，增封食郾、臨潁，並前四縣，邑萬戶，弟十一人皆列侯。帝勳德日盛，而謙恭愈甚。以太常常林鄉邑舊齒，之每拜。恆戒弟曰：「盛滿者道家之所忌，四時猶有推移，吾何德以堪之。損之損之，庶可以免乎！」
年春，天追封諡皇考京兆尹舞陽成侯。月，奏穿廣渠，引河入汴，溉東南諸陂，始佃於淮北。先是，吳遣將諸葛恪屯皖，邊鄙苦之，帝欲自擊恪。議者多以賊據堅城，積穀，欲引致官兵。今懸軍遠[00051]攻，其救必至，進退不易，未其便。帝曰：「賊之所長者水，今攻其城，以觀其變。若用其所長，棄城奔走，此廟勝。若敢固守，湖水冬淺，船不得行，勢必棄水相救，由其所短，亦吾利。」
四年秋九月，帝督諸軍擊諸葛恪，車駕送出津陽門。軍次於舒，恪焚燒積聚，棄城而遁。帝以滅賊之要，在於積穀，乃興屯守，廣開淮陽、百尺渠，修諸陂於潁之南北，萬餘頃。吳仕鑑晉書斠注：食貨志作「大治諸陂於潁南潁北，穿渠三百餘里，溉田二萬頃」。紀文「萬餘頃」上似脫「溉田」二字。自是淮北倉庾相望，壽陽至於京師，壽陽，食貨志作「壽春」。按：東晉始改「壽春」爲「壽陽」，此當作「壽春」。本書「壽春」、「壽陽」雜出。農官屯兵連屬焉。
五年春正月，帝至自淮南，天使持節勞軍。尚鄧颺、李勝等欲令曹爽建立功名，勸使伐蜀。帝止之，不可，爽果無功而還。
六年秋八月，曹爽毀中壘中堅營，以兵屬其弟中領軍羲。帝以先帝舊制禁之，不可。冬十月，天詔帝朝會乘輿升殿。
七年春正月，吳寇柤中，夷夏萬餘家避寇北渡沔。帝以沔南近賊，若百姓奔還，必復致寇，宜權留之。曹爽曰：「今不能修守沔南而留百姓，非長策。」帝曰：「不然。凡物致之安地則安，危地則危。故兵曰『成敗，[00052]形；安危，勢』。形勢，御衆之要，不可以不審。設令賊以萬人斷沔水，萬人與沔南諸軍相持，萬人陸梁柤中，將何以救之？」爽不從，卒令還南。賊果襲破柤中，所失萬計。
八年夏四月，夫人張氏薨。曹爽用何晏、鄧颺、丁謐之謀，遷太后於永寧宮，專擅朝政，兄弟並典禁兵，多樹親黨，屢改制度。帝不能禁，於是與爽有隙。五月，帝稱疾不與政。時人之謠曰：「何、鄧、丁，亂京城。」
九年春月，黃門張當私出掖庭才人石英等十一人，與曹爽伎人。爽、晏謂帝疾篤，遂有無君之心，與當密謀，圖危社稷，期有日矣。帝亦潛之，爽之徒屬亦頗疑帝。會河南尹李勝將蒞荊州，來候帝。帝詐疾篤，使兩婢侍，持衣衣落，指口言渴，婢進粥，帝不持杯飲，粥皆流出霑胸。勝曰：「衆情謂明公舊風發動，何意尊體乃爾！」帝使聲氣纔屬，說「年老枕疾，死在旦夕。君當屈并州，并州近胡，善之。恐不復相，以師、昭兄弟託」。勝曰：「當還忝本州，非并州。」帝乃錯亂其辭曰：「君方到并州。」勝復曰：「當忝荊州。」帝曰：「年老意荒，不解君言。今還[00053]本州，盛德壯烈，好建功勳！」勝退告爽曰：「司馬公屍居餘氣，形神已離，不足慮矣。」他日，言曰：「太傅不可復濟，令人愴然。」故爽等不復設。
嘉平元年春正月甲午，天謁高平陵，爽兄弟皆從。是日，太白襲月。帝於是奏永寧太后廢爽兄弟。時景帝中護軍，將兵屯司馬門。帝列陣闕下，經爽門。爽帳下督嚴世上樓，引弩將射帝，孫謙止之曰：「未可知。」注止，皆引其肘不得發。司農桓範出赴爽，蔣濟言於帝曰：「智囊往矣。」帝曰：「爽與範內疏而智不及，駑馬戀短豆，武英殿本及魏志曹爽傳注引干寶晉紀、資治通鑑卷七五「短豆」作「棧豆」，太平御覽卷八九五引干寶晉紀作「芻豆」。必不能用。」於是假司徒高柔節，行將軍，領爽營，謂柔曰：「君周勃矣。」命太僕王觀行中領軍，攝羲營。帝親帥太尉蔣濟等勒兵出迎天，屯於洛水浮橋，上奏曰：「先帝詔陛下、秦王及臣升於御牀，握臣臂曰『深以後念』。今將軍爽背棄顧命，敗亂國典，內則僭擬，外專威權。羣官要職，皆置所親；宿衞舊人，並斥黜。根據槃互，縱恣日甚。以黃門張當都監，專共交關，伺候神器。天下洶洶，人懷危懼。陛下便寄坐，豈得久安？此非先帝詔陛下及臣升御牀之本意。臣雖朽[00054]邁，敢忘前言。昔趙高極意，秦是以亡；呂霍早斷，祚永延。此乃陛下之殷鑒，臣授命之秋。公卿羣臣皆以爽有無君之心，兄弟不宜典兵宿衞；奏皇太后，皇太后敕如奏施行。臣輒敕主者及黃門令罷爽、羲、訓吏兵，各以本官侯就第。若稽留車駕，以軍法從。臣輒力疾將兵詣洛水浮橋，伺察非常。」爽不通奏，留車駕宿伊水南，伐樹鹿角，發屯兵數千人以守。桓範果勸爽奉天幸許昌，移檄徵天下兵。爽不能用，而夜遣侍中許允、尚陳泰詣帝，觀望風旨。帝數其過失，止免官。泰還以報爽，勸之通奏。帝遣爽所信殿中校尉尹目諭爽，指洛水誓，爽意信之。桓範等援引古今，諫說萬端。終不能從，乃曰：「司馬公正當欲奪吾權耳。吾得以侯還第，不失富家翁。」範拊膺曰：「坐卿，滅吾族矣！」遂通帝奏。旣而有司劾黃門張當，並發爽與何晏等反，乃收爽兄弟及其黨與何晏、丁謐、鄧颺、畢軌、李勝、桓範等誅之。蔣濟曰：「曹真之勳，不可以不祀。」帝不聽。初，爽司馬魯芝、主簿楊綜斬關奔爽。及爽之將罪，芝、綜泣諫曰：「公居伊周之任，挾天，杖天[00055]威，孰敢不從？舍此而欲就東市，豈不痛哉！」有司奏收芝、綜科罪，帝赦之，曰：「以勸君者。」月，天以帝丞相，增封潁川之繁昌、鄢陵、新汲、父城，並前八縣，邑萬戶，奏不名。固讓丞相。冬十月，加九錫之禮，朝會不拜。固讓九錫。
年春正月，天命帝立廟於洛陽，置左右長史，增掾屬、舍人滿十人，歲舉掾屬任御史、秀才各一人，增官騎百人，鼓吹十四人，封肜平樂亭侯，倫安樂亭侯。帝以久疾不任朝請，每有，天親幸第以諮訪焉。兗州刺史令狐愚、太尉王淩貳於帝，謀立楚王彪。
年春正月，王淩詐言吳人塞塗水，請發兵以討之。帝潛知其計，不聽。夏四月，帝自帥中軍，汎舟沿流，九日而到甘城。淩計無所出，乃迎於武丘，武丘，三國志魏志王淩傳、資治通鑑卷七五作「丘頭」。三國志魏志文帝紀甘露三年「魏帝命改丘頭曰武丘」，高貴鄉公紀同。改名在後，此時當作「丘頭」。面縛水次，曰：「淩若有罪，公當折簡召淩，何苦自來邪！」帝曰：「以君非折簡之客故耳。」卽以淩於京師。道經賈逵廟，淩呼曰：「賈梁道！王淩是魏之忠臣，惟爾有神知之。」至項，仰鴆而死。收其餘黨，皆夷族，並殺彪。悉魏諸王公置於鄴，命有司監察，不得交關。天遣侍[00056]中韋誕持節勞軍於五池。帝至自甘城，天使兼鴻臚、太僕庾嶷持節，策命帝相國，封安平郡公，孫及兄各一人列侯，前後食邑五萬戶，侯者十九人。固讓相國、郡公不受。六月，帝寢疾，夢賈逵、王淩祟，甚惡之。秋八月戊寅，崩於京師，時年七十。天素服臨弔，喪葬威儀依霍光故，追贈相國、郡公。弟孚表陳先志，辭郡公及轀輬車。九月庚申，葬於河隂，諡曰文貞，後改諡文宣。錢大昕廿二史考異：「按禮志，魏朝初諡宣帝爲文侯，景帝爲武侯。文王表不宜與二祖同，於是改諡宣文、忠武。然則初諡文，無『貞』字也。禮志及文帝紀並稱舞陽宣文侯，宋書禮志同。此云『文宣』，亦轉寫之誤。」先是，預作終制，於首陽山土藏，不墳不樹；作顧命篇，斂以時服，不設明器，後終者不得合葬。一如遺命。晉國初建，追尊曰宣王。武帝受禪，上尊號曰宣皇帝，陵曰高原，廟稱高祖。帝內忌而外寬，猜忌多權變。魏武察帝有雄豪志，聞有狼顧相，欲驗之。乃召使前行，令反顧，面正向後而身不動。嘗夢馬同食一槽，甚惡焉。因謂太丕曰：「司馬懿非人臣，必預汝家。」太素與帝善，每相全佑，故免。帝於是勤於吏職，夜以忘寢，至於芻牧之間，悉皆臨履，由是魏武意遂安。及平公孫文懿，行殺戮。誅曹爽之際，支黨皆夷及族，男女無少長，姑姊妹女[00057]之適人者皆殺之，旣而竟遷魏鼎云。明帝時，王導侍坐。帝問前世所以得天下，導乃陳帝創業之始，及文帝末高貴鄉公。明帝以面覆牀曰：「若如公言，晉祚復安得長遠！」跡其猜忍，蓋有符於狼顧。
制曰：夫天地之，黎元本；邦國之貴，元首先。治亂無常，興亡有運。是故五帝之上，居萬乘以憂；王已來，處其憂而樂。競智力，爭利害，相吞，強弱相襲。逮乎魏室，方鼎峙，干戈不息，氛霧交飛。宣皇以天挺之姿，應期佐命，文以纘治，武以棱威。用人如在己，求賢若不及；情深阻而莫測，性寬綽而能容。和光同塵，與時舒捲，戢鱗潛翼，思屬風雲。飾忠於已詐之心，延安於將危之命。觀其雄畧內斷，英猷外決，殄公孫於百日，擒孟達於盈旬，自以兵動若神，謀無再計矣。旣而擁衆西舉，與諸葛相持。抑其甲兵，本無鬭志，遺其巾幗，方發憤心。杖節當門，雄圖頓屈，請戰千里，詐欲示威。且秦蜀之人，勇懦非敵，夷險之路，勞逸不同，以此爭功，其利可。而返閉軍固壘，莫敢爭鋒，生怯實而未前，死疑虛而猶遁，良將之道，失在斯乎！文帝之世，輔翼[00058]權重，許昌同蕭何之委，崇華甚霍光之寄。當謂竭誠盡節，伊傅可齊。及明帝將終，棟梁是屬，受遺主，佐命朝，旣承忍死之託，曾無殉生之報。天在外，內起甲兵，陵土未乾，遽相誅戮，貞臣之體，寧若此乎！盡善之方，以斯惑。夫征討之策，豈東智而西愚？輔佐之心，何前忠而後亂？故晉明掩面，恥欺僞以成功；石勒肆言，笑姦回以定業。古人有云，「積善年，知之者少；惡一日，聞於天下」，可不謂然乎！雖自隱過當年，而終嗤後代。亦猶竊鍾掩耳，以衆人不聞；銳意盜金，謂市中莫覩。故知貪於近者則遺遠，溺於利者則名；若不損己以益人，則當禍人而福己。順理而舉易力，背時而動難功。況以未成之晉基，逼有餘之魏祚？雖復道格區宇，德被蒼生，而天未啟時，寶位猶阻，非可以智競，不可以力爭，雖則慶流後昆，而身終於北面矣！[00059] [00060]
宣帝紀第一終 晉一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