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憤第十一言法術之士，既無黨與，孤獨而已，故其材用，終不見明。辨生既以抱玉而長號，韓公由之寢謀而内憤。
智術之士，必遠而明察，不明察不能燭私。能法之士，必強毅而勁直，不勁直不能矯姦。人臣循令而從，案法而治官，非謂重人。重人者，無令而擅，虧法以利私，耗國以便家，力能得其君，此所重人。擅爲虧法，逆理而動，其力尚能得君從已，况其餘乎？此謂重人也。言其貴賤，國人所共重之也。智術之士，明察聽用，且燭重人之陰情；智術之士，既明且察，今見聽用，能燭見重人之陰情。能法之士勁直，聽用，且矯重人之姦行。故智術能法之士用，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。言必見削除也。是智法之士與當塗之人不可兩存之仇。既不可兩存，所存以相仇也。當塗之人擅要，則外内之用矣。外，謂百官也。内，謂君之左右也。皆與當塗之人爲用也。是以諸侯不因則[00069]不應，故敵國之訟；鄰國諸侯或來求事，不用當塗者，其求必不見應，故重人有事，敵國爲之訟冤。百官不因則業不進，故羣臣之用；郎中不因則不得近主，故左右之匿；郎中爲郎，居中，則君之左右之人也。既因重人而得近主，故爲之逆，非也。學士不因則飬，禄薄禮卑，故學士之談。談者謂爲重人延譽。此四助者，邪臣之所以自飾。重人不能忠主而進其仇，重人所求者，法術之士也。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燭察其臣，臣亦謂法術之臣也。故人主愈弊而臣愈重。凡當塗者之於人主，希不信愛，且習故。重人得主，信愛者多。又用事既久，乃慣習故舊也。若夫即主心同乎好惡，固其所自進。官爵貴重，朋黨衆，而一國之訟，訟即說也。重人舉堦，常就主心而同其好惡，已自進舉之人，官爵重之，朋黨衆，及其有事，一國爲之訟冤，則君無德而誅之。則法術之士欲干上者，非有所信愛之親、習故之澤，將以法術之言，矯人主阿辟之心，是與人主相反。處世卑賤，無黨孤特。夫以疏遠與近愛信爭，近愛信，謂重人是也。其數不勝；數，理也。以新旅與習故爭，其數不勝；以反主意與同好爭，[00070]重人與君同好。其數不勝；以輕賤與貴重爭，其數不勝；以一口與一國爭，重人與一國爲朋黨。其數不勝。法術之士，操五不勝之勢以歲數而不得，所經時歲，已至於數，猶不得見君。當塗之人乘五勝之資，而旦暮獨說於前。法術之士既不得見，故當塗之人獨訟而稱冤。故法術之士奚道得進，而人主奚時得悟乎？法術之士既不得進，則人主何從而悟乎？故資必不勝，而勢不兩存，法術之士焉得不危？法術之士，既資必不可勝之數，而又重人，勢不兩存，則法術之士必危而見陷。其可以罪過誣者，公法而誅之；法術之士，有過失可誣罔者，重人則舉以爲罪而誅之。其不可被以罪過者，以私劍而窮之。若無過失可誣者，則使俠客以劍刺之，以窮其命也。是明法術而逆主上者，不憀於吏誅，必死於私劍矣。朋黨比周以弊主，言曲以便私者，必信於重人矣。故其可以功伐借者，以官爵貴之；彼有功伐重人借爲己用者，則官爵貴其人也。其不可借以美明者，以外權重之。彼雖無功伐，可使近權令者，威重之。是以弊主上而趨於私門者，不顯於官爵，必重於外權矣。趨，向也。今人主不合參驗而行誅，謂於法術之士，不參驗以[00071]知其真僞即行誅罰。不待功而爵禄，重人所進，雖未見功，先與之爵禄也。故法術之士，安能蒙死亡而進其說？姦邪之臣，安肯乘利而退其身？故主上愈卑，私門益尊。夫越雖富兵強，中國之主皆知無益於己，曰：非吾所得制。越國爲異國，即敵國也。今有國者，雖地廣人衆，然而人主壅蔽，臣專權，是國越。大臣專國，常有謀君之心，即已國還爲越國，故曰是國爲越也。智不類越，而不智不類其國，不察其類者。縱臣專權，國變成越，是不自知己國，即與越國不異。所以然者，良以不察知己國類於越國故也。人主所以謂齊亡者，非地與城亡，吕氏弗制而田氏用之。所以謂晉亡者，亦非地與城亡，姬氏不制而六卿專之。今臣執柄獨斷而上弗知收，是人主不明。不知收取其柄而自執之，令臣於上獨斷，此主之不明也。今，謂秦也。與死人同病者，不可生，與亡國同者，不可存。今襲跡於齊晉，欲國安存，不可得。襲，重也。凡法術之難行，不獨萬乘，千乘亦然。人主之左右不必智，人主於人有所智而聽之，因與左右論其言，是與愚人論智[00072]。人主之左右不必賢，人主於人有所賢而禮之，因與左右論其行，是與不肖論賢。智者決策於愚人，賢士程行於不肖，則賢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論悖矣。人臣之欲得官者，其脩士且以精絜固身，脩士，謂脩身之士，但精㓗自固其身。其智士且以治辯進業，智者，謂智謀之士也。其脩士不能以貨賂人，既脩身，故不以貨事人也。恃其精㓗而更不能以枉法治，既精㓗故不能枉法爲治。智士不重說，似闕文也。則脩智之士不左右，不聽請謁矣。左右，謂財貨。脩智之士，不肯聽從也。人主之左右，行非伯夷，求索不得，貨賂不至，則精辯之功息，而毁誣之言起矣。精，謂脩士精㓗也。辯，謂智士辭辯也。治亂之功制於近習，治亂，謂智士材辯能治於亂也。精㓗之行決於毁譽，則脩智之吏廢，則人主之明塞矣。脩智之士，能發人主之聰明，今既廢而不用，則主明自塞矣。不以功伐决智行，決智行當以功伐。積功曰伐也。不以參伍審罪過，審罪過當參伍之。參，比驗也。伍，偶會也。而聽左右近習之言，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處官矣。近習之臣，既皆之人，同氣相求，同聲相應。故所親者无能之人，所愛者愚污之人，亦旣親愛，必用之在廷，[00073]舉之處官矣。萬乘之患，臣太重；千乘之患，左右太信。此人主之所公患。公，正也。正當以此當患也。且人臣有罪，人主有失，臣主之利與相異者。何以明之哉？曰：主利在有能而任官，臣利在無能而得；主利在有勞而爵禄，臣利在無功而富貴；主利在豪傑使能，豪傑之人有材能，然後使之矣。臣利在朋黨用私。是以國地削而私家富，主上卑而臣重。故主失勢而臣得國，主更稱蕃臣君臣易位，故主稱蕃臣於其臣。而相室剖符，相室，家臣也。剖符，言得專投人官，與之剖符也。此人臣之所以譎主便私。譎，誰也。設詐謀以誑誤於主也。故當世之重臣，主變勢而得固寵者，十無，變，謂行譎誑以移主意，十中但有二三，故曰十无二三也。是其故何？人臣之罪。臣有罪者，其行欺主，其罪當死亡。智士者遠而畏於死亡，必不從重人矣。賢士者脩廉而羞與姦臣欺其主，必不從重臣矣。是當塗者之徒屬，非愚而不知患者，必污而不避姦者。重人所爲必不軌，故智士恐與同之，廉士羞與之欺主，莫有從之游者。同惡相濟，上故與之爲徒屬者，必惡愚之人也。[00074]臣挾愚污之人，上與之欺主，下與之收利侵漁，朋黨，言侵奪百姓，若漁者之取魚也。比周，相與阿黨爲比，忠信爲周也。比周者，言以阿黨之人爲忠信與親也。一口，惑主敗法，以亂士民，雷同是非，故曰一口。使國家危削，主上勞辱，此罪。臣有罪而主弗禁，此失。使其主有失於上，臣有罪於下，索國之不亡者，不可得。
說難第十夫說者有逆順之機，順以招禍，逆而制禍。失之毫釐，差之千里，以此說之，所以難也。
凡說之難，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；不知而說，雖忠見疑。故曰：非吾知之，說之難也。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；吾雖不自辯數，則能助吾所說之意。如此者萬不失一，有所以則爲難也。非吾敢横失而能盡之難。吾之所說，其不可循理，非敢横失，能盡此意，亦復難有。凡說之難，在知所說之心，可以吾說當之。既知所說之心，則能隨心而發唱，故所說能當。所說出於名高者，而說之以厚利，則下節而遇卑賤，必弃遠矣。所說之人，意在名高。今以厚利說之，彼則爲己志節凡下，而以卑賤相遇，亦既賤之，必弃遺而疏遠矣。所說出於厚利者，而說之以名高，則無心而遠情，必[00075]不收矣。所說之人，意在厚利。今以名高說之，此則爲已无相時之心而闊遠事情矣。如此則必見弃而不收矣。所說陰厚利而顯名高者，而說之以名高，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；說之以厚利，則陰用其言顯弃其身矣。所說之人，内陰爲厚利，外陽爲名高。今見其外說以名高，彼雖陽收其身，内實疏遠。若察知其内說以厚利，私用其言，外明弃其身，以飾其名高也。此不可不察。夫以密成，語以泄敗，未必其身泄之，而語及所匿之，如此者身危。所說之人，其所謀事，身雖不泄謀，說者泛語言及所匿，似若說者先知其事，今以發動之，既懷此疑，其身必危矣。彼顯有所出，而乃以成他，故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，知其所以，如此者身危。所說之人，顯出其事，有所避諱，乃託以他故。而說者深知其事，既所出入知所爲，所說既知情露，必有危己之心。規異而當，知者揣之外而得之，泄於外，必以已，如此者身危。說者爲君規謀異事，而智謀之士當知此者，自外揣之，遂得其謀，因泄於外，君則疑已漏之，便以爲不密而加誅也。周澤未渥，而語極知，說行而有功則德忘，說不行而有敗則疑，如此者身危。君之於已，周給之澤未有渥厚，遂以知之極妙而以語之。行說有功，猶忘其德，若不行有敗，則羞始生焉。此正危身之道也。貴人有過端，而[00076]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，如此身危。挑，謂發揚也。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功，說者與知焉，如此者身危。彊以其所不能，止以其所不能已，如此者身危。不能而強，不以而止，必以不討而興怒，故危也。故與之論人，則以間已矣；間，代也。論大人必談以道德弘曠，彼則以爲薦大人以代之也。與之論細人，則以賣重；論細人必談以器斗筲，彼則以爲短人而賣重也。論其所愛，則以藉資；謂爲藉君之所愛以爲已資。論其所增，則以嘗已。嘗，試也。論君所增，則謂爲試己也含怒之深淺。徑省其說，則以不智而拙之；徑，直。米醢博辯，則以多而交之。米醢之爲物，積羣萃以成斗斛，謂博明細雜之物，則謂已多合而猥交之也。略陳意，則曰怯懦而不尽；略言其事，粗陳其意，則謂已怯懦而有所畏懼，不敢具言。慮廣肆，則曰草野而倨侮。肆，陳也。所說之事，廣有陳說，不爲忌諱，則謂草野凡鄙俗直而侮慢也。此說之難，不可不知。凡說之務，在知飾所說之所矜，而滅其所耻。凡欲說彼，要在知其所矜，則隨而光飾之；知其所耻，則隨而掩滅之。如此則順㫖而不忤。彼有私急，必以公義示而強之。其意有下，然而不能已，說者因之飾其美而少其不。所說而成者，或有私事，將欲急爲，則示以公義而勉強之。彼雖下意從已而不能止其私，此則爲之飾其皆私之義，而以不能順公爲少，有以激彼存公也。其心有高，而實不能及，說者之㪯其過而其惡，而多其不行。若所說心以公義高，而其材實不能及。如此者，則舉簡私之過，見昔公之惡，以不行私急爲多，所以[00077]成其高。有欲矜以智能，則之㪯異之同類者，多之地，使之資說於我而佯不知，以資其智。所說或矜以廣智，則多與㪯彼同類之異事，以寬所取之地，令其取說於我，而我佯若不知，如此者，所以助其智也。欲内相存之言，則必以美名明之，而微其合於私利。欲彼内有存恤之言，則爲陳顯義之名，明其人能爲此，又微言成此美名，於私有，則利其人必得而相存者也。欲陳危害之，則顯其毁誹，而微其合於私患。欲爲陳危之事，其有毁誹之者，則爲之顯言。又微毁誹，當爲私患，其人必以誠而可試之。譽異人與同行者，規異與同計者。有與同污者，則必以飾其無；有與同敗者，則必以明飾其無失。說者或延譽異人，與彼同行；或規謀異事，與彼同計。其異人之計行若與彼同污，則大文飾之，言此污何所傷？其異事之計若與彼同敗者，則明爲文飾，言此敗何所失？如此必以已爲善補適而崇重之也。彼自多其力，則每以其難概之；彼或自多矜其力，當就譽之，無得以其所難滯礙之概礙也。自勇之斷，則無以其謫怒之；彼或自以斷爲勇，則無得以其先所罪謫而動怒之也。自智其計，則毋以其敗窮之。彼或自以計謀爲智，則無得以其先所因敗而窮屈之。凡此皆所以䕶其短而飬其鋭者，說可以無傷也。意無所拂悟，辭言無所繫縻，然後極騁智辯焉。意无拂忤，辭无繫縻，其智辯得以極騁。此道所得親近不疑而得盡辭。說者因道此術，則得親近於君，終不見疑，其辭又得自盡也。伊尹宰，百里奚虜，皆所以干其上。二人自託於宰虜者，所以干其上也。此人者，皆聖人，然猶不能無役[00078]身以進加，如此其污。今以吾言宰虜，而可以聽用而振世，此非能仕之所耻。夫曠日離久，而周澤未渥，離，猶經也。謂所經久遠也。深計而不疑，引爭而不罪，則明割利害以致其功，斷，割。直指是非以飾其身，直指，言無所迴避也。飾身，謂以寵榮光飾相持其身也。以此相持，此說之成。君則以不疑不罪以固臣，臣則以致功飾身以輸忠，故曰相持。如此者，說之成也。昔者鄭武公欲伐胡，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。因問於羣臣：「吾欲用兵，誰可伐者？」夫關其思對曰：「胡可伐。」武公怒而戮之，曰：「胡，兄弟之國，言伐之，何？」胡君聞之，以鄭親已，遂不鄭。鄭人襲胡，取之。宋有富人，天雨墻壞，其曰：「不築，必將有盗。」其鄰人之父亦云。暮而果亡其財。此夕盗至，故大亡也。其家甚智其，而疑鄰人之父。此人說者皆當矣。厚者戮，薄者疑，二人，謂關其思、鄰人之父。鄭武公所以戮其所厚，欲令胡不疑也。富人所以疑其薄者，不當爲已同憂也。則非知之難，處知則難。其思、鄰父非不知也，但處用其知不得其宜，故或見疑，或見戮，故曰處之難也。故繞朝之言當矣，其聖人於晋而戮於秦，此不可不察。晋人譎取士會於秦，繞朝贈之以策，曰：吾謀適不用，其言非不當也。晋人雖以爲聖，後秦竟以言戮之，是亦處知失宜也。昔者弥瑕有寵於衛君。衛國之法，竊駕君車者罪刖。弥瑕母病，人間，往夜告弥，弥矯駕君車以出。[00079]君聞而賢之，曰：「孝哉！母之故，忘其刖罪。」異日，與君遊於果園，食桃而甘，不盡，以其半啗君。君曰：「愛我哉！忘其口味，以啗寡人。」及弥色衰愛弛，得罪於君，君曰：「是固嘗矯駕吾車，嘗啗我以餘桃。」故弥之行未變於初，而以前之所以賢而後獲罪者，愛憎之變。故有愛於主，則智當而加親；有憎於主，則智不當罪而加疏。故諫說談論之士，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。夫龍之虫，柔可狎而騎；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，若人有嬰之者，則必殺人。嬰，觸。人主亦有逆鱗，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，則幾矣。
和氏第十
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，奉而獻之厲王，厲王使玉人相之，玉人曰：「石。」王以和誑，而刖其左足。及厲王薨，武王即位，和奉其璞而獻之武王，武王使玉人相之，曰：「石。」王以和誑，而刖其右足。武王薨，文王即位，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，日夜，泪盡而繼之以血。王聞之，使人問其故，曰：「天下之刖者多矣，哭之悲。」和曰：「吾非悲刖，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，貞士而名之以誑，此吾所以悲。」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，遂命曰「和氏之璧」。夫珠玉，人主之所急。和雖獻璞而未美，未主之[00080]害。所獻之寶，設令未美，亦無害於王也。然猶兩足斬而寶乃論，論寶若此其難。今人主之於法術，未必和璧之急，而禁羣臣士民之私邪。人主之於法術，未必如和璧之急，乃更禁其臣人爲卞和之忠。茍無卞和之忠，誰肯免禁而論其法術亂也。然則有道者之不僇，特帝王之璞未獻耳。帝王之璞，即法術也。有道之士所以不見僇者，則以才獻法術也。主用術，則臣不得擅斷，近習不敢賣重；官行法，則浮萌趍於耕農，而游士危於戰陳。則法術者，乃羣臣士民之所禍。人主非能倍臣之議，越民萌之誹，獨周乎道言，則法術之士雖至死亡，道必不論矣。昔者吴起教楚悼王以楚國之俗曰：「臣太重，封君太衆。若此，則上偪主而下虐民，此貪國弱兵之道。不如使封君之孫世而收爵禄，絶滅百吏之禄秩，損不急之枝官，[00081]枝官，謂非要急者，若樹之枝也。然飬樹者必披落其枝，爲政者亦損其閑冗。以奉選練之士。」悼王行之，期年而薨矣，吴起枝解於楚。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，設告坐之過，使什家、伍家相拘連，中有犯罪，或有告者，則并坐其什伍，故曰告坐。燔詩而明法令，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，於公有勞者，不滯其功賞。禁游宦之民不守本業游散求官者，設法以禁之也。而顯耕戰之士。孝公行之，主以尊安，國以富強，八年而薨，商君車裂於秦。楚不用吴起而削亂，秦行商君法而富強，之言已當矣。然而枝解吳起而車裂商君者，何？臣苦法而細民惡治。當今之世，臣貪重，大臣虧公法而行私惠，所以成其重也。細民安亂，甚於秦、楚之俗，此篇非未入秦時爲韓著之，故得引秦以爲喻。而人主無悼王、孝公之聽，則法術之士，安能蒙之危，而明己之法術哉？此世所亂無霸[00082]王。
姦刼弑臣第十四
凡姦臣皆欲順人主之心，以取親幸之勢者。是以主有所善，臣從而譽之；主有所憎，臣因而毁之。凡人之體，取舍同者則相是，取舍異者則相非。今人臣之所譽者，人主之所是，此之謂同取；人臣之所毁者，人主之所非，此之謂同舍。夫取舍合而相與逆者，未嘗聞，此人臣之所以信幸之道。夫姦臣得乘信幸之勢，以毁譽進退羣臣者，人主所有術數以御之，非參驗以審之，必將以曩之合已信今之言，此幸臣之所以得欺主成私者。故主必欺於上，而臣必重於下矣，此之謂擅主之臣。國有擅主之臣，則羣下不得盡其[00083]智力以陳其忠，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矣。何以明之？夫安利者就之，危害者去之，此人之情。今臣盡力以致功，竭智以陳忠者，其身困而家貧，父罹其害；姦利以弊人主，行財貨以貴重之臣者，身尊家富，父被其澤。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處哉？治國若此其過，而上欲下之無姦，吏之奉法，其不可得亦明矣。故左右知貞信之不可以得安利，必曰：「我以忠信上，積功勞而求安，是猶盲而欲知黑白之情，必不幾矣。若以道化行正理，不趍富貴上而求安，是猶聾而欲審清濁之聲，愈不幾矣。者不可以得安，我安能無相比周，蔽主上，姦私，以適重人哉。」此必不顧人主之義矣。其百官之吏，亦知方正之不[00084]可以得安，必曰：「我以清廉上而求安，若無規矩而欲方圓，必不幾矣。若以守法不朋黨治官而求安，是猶以足搔頂，愈不幾。者不可以得安，能無廢法行私以適重人哉？」此必不顧君上之法矣。故以私重人者衆，而以法君者少矣。是以主孤於上而臣成黨於下，此田成之所以弑簡公者。夫有術者之人臣，得效度數之言，上明主法，下困姦臣，以尊主安國者。是以度數之言得效於前，則賞罰必用於後矣。人主成明於聖人之術，而不苟於世俗之言，循名實而定是非，因參驗而審言辭。是以左右近習之臣，知僞詐之不可以得安，必曰：「我不去姦私之行，盡力竭智以主，而乃以相與比周，妄毁譽以求安，是猶員千鈞之重，陷於不測之淵而求生，必不幾矣。」百官之吏亦知姦利之不可以得安，必曰：「我不以清廉方正奉法，乃以貪污之心，枉法以取私利，是猶上高陵[00085]之顛，墮峻谿之下而求生，必不幾矣。」安危之道若此其明，左右安能以虚言惑主，而百官安敢以貪漁下？是以臣得陳其忠而不弊，下得守其職而不怨。此管仲之所以治齊，而商君之所以強秦。從是觀之，則聖人之治國，固有使人不得不愛我之道，而不恃人之以愛我。恃人之以愛我者危矣，恃吾不可不者安矣。夫君臣非有骨肉之親，正直之道可以得利，則臣盡力以主；正直之道不可以得安，則臣行私以干上。明主知之，故設利害之道以示天下而已矣。夫是以人主雖不口教百官，不目索姦袤，而國已治矣。人主者，非目若離婁乃明，非耳若師曠乃聰。目必不任其數，而待目以明，所者少矣，非不弊之術。耳必不固其勢，而待耳以聰，所聞者寡矣，非不欺之道。明主者，使天下不得不己視，天下不得不己聽。故身在深宫之中，而明照四海之内，而天下弗能蔽、弗[00086]能欺者，何？闇亂之道廢，而聰明之勢興。故善任勢者國安，不知因其勢者國危。古秦之俗，君臣廢法而服私，是以國亂兵弱而主卑。商君說秦孝公以變法易俗而明公道，賞告姦，困未作而利本。當此之時，秦民習故俗之有罪可以得免，無功可以得尊顯，故輕犯新法。於是犯之者其誅重而必，告之者其賞厚而信，故姦莫不得而被刑者衆，民疾怨而衆過日聞。孝公不聽，遂行商君之法。民後知有罪之必誅，而私姦者衆，故民莫犯，其刑無所加。是以國治而兵強，地廣而主尊。此其所以然者，匿罪之罰重，而告姦之賞厚。此亦使天下必已視聽之道。至治之法術已明矣，而世學者弗知。且夫世之愚學，皆不知治亂之情，讘䛟多誦先古之，以亂當世之治，智慮不足以避穽井之陷，妄有術之士。聽其言者危，用其計者亂，此亦愚之至而患之至甚者。俱與有術之士，有談說之名，而實[00087]於去千萬，此夫名同而實有異者。夫世愚學之人比有術之士，猶塏垤之比陵，其相去遠矣。而聖人者，審於是非之實，察於治亂之情。故其治國，正明法，陳嚴刑，將以救羣生之亂，去天下之禍，使強不陵弱，衆不暴寡，耆老得遂，幼孤得長，邊境不侵，君臣相親，父相保，而無死立係虜之患，此亦功之至厚者。愚人不知，顧以暴，愚者固欲治而惡其所以治，皆惡危而喜其所以危者。何以知之？夫嚴刑重罰者，民之所惡，而國之所以治；哀憐百姓輕刑罰者，民之所喜，而國之所以危。聖人法國者，必逆於世，而順於道德。知之者，同於義而異於俗；弗知之者，異於義而同於俗。天下知之者少，則義非矣。處非道之位，被衆口之譛，溺於當世之言，而欲當嚴天而求安，幾不亦難哉。此夫智士所以至死而不顯於世者。楚莊王之弟春申君有愛妾曰余，春申君之正妻曰甲，余欲君[00088]之弃其妻，因自其身以視君而泣，曰：「得君之妾，甚幸。雖然，適夫人非所以君，適君非所以夫人。身故不肖，力不足以適主，其勢不俱適，與其死夫人所者，不若賜死君前。妾以賜死，若復幸於左右，願君必察之，無人笑。」君因信妾余之詐，弃正妻。余欲殺甲而以其後，因自裂其親身衣之裏以示君而泣，曰：「余之得幸君之日久矣，甲非弗知，今乃欲強戲余，余與爭之，至裂余之衣，而此之不孝莫於此矣。」君怒，而殺甲。故妻以妾余之詐弃，而以之死。從是觀之，父之愛，猶可以而害。君臣之相與，非有父之親，而羣臣之毁言，非特一妾之口，何怪夫賢聖之戮死哉？此商君之所以車裂於秦，而吴起之所以枝解於楚者。凡人臣者，有罪固不欲誅，無功者皆欲尊顯。而聖人之治國，賞不加於無功，而誅必行於有罪者。然則有術數者之人，固左右姦[00089]臣之所害，非明主弗能聽。世之學術者說人主，不曰乘威嚴之勢以困姦衺之臣，而皆曰仁義惠愛而已矣。世主美仁義之名而不察其實，是以者國亡身死，者地削主卑。何以明之？夫施貧困者，此世之所謂仁義；哀憐百姓，不忍誅罰者，此世之所謂惠愛。夫有施與貧困，則無功者得賞；不忍誅罰，則暴亂者不止。國有無功得賞者，則民不外務當敵斬首，内不急力田疾作，皆欲行貨財，富貴，私善，立名譽，以取尊官厚俸。故姦私之臣愈衆，而暴亂之徒愈勝，不亡何待？夫嚴者，民之所畏；重罰者，民之所惡。故聖人陳其所畏以禁其衺，設其所惡以防其姦，是以國安而暴亂不起。吾以是明仁義愛惠之不足用，而嚴刑重罰之可以治國。無棰策之威，銜橛之，雖造父不能以服馬；無規矩之法，繩墨之端，雖王爾不能以成方圓；無威嚴之勢，賞罰之法，雖堯、舜不能以治。今世主皆輕釋重罰嚴[00090]誅，行愛惠，而欲霸王之功，亦不可幾。故善主者，明賞設利以勸之，使民以功賞而不以仁義賜；嚴刑重罰以禁之，使民以罰誅而不以愛惠免。是以無功者不望，而有罰者不幸矣。託於犀車良馬之上，則可以陸犯阪阻之患；乘舟之安，持楫之利，則可以水絶江河之難；操法術之數，行重罰嚴誅，則可以致霸王之功。治國之有法術賞罰，猶若陸行之有犀車良馬，水行之有輕舟便楫，乘之者遂得其成。伊尹得之湯以王，管仲得之齊以霸，商君得之秦以強。此人者，皆明於霸王之術，察於治強之數，而不以牽於世俗之言；適當世明主之意，則有直任布衣之士，立卿相之處；處位治國，則有尊主廣地之實。此之謂足貴之臣。湯得伊尹，以百里之地立天；桓公得管仲，立五霸主，九合諸侯，一匡天下；孝公得商君，地以廣，兵以強。故有忠者，外無敵國之患，内無亂臣之憂，長安於天下而名垂後世，[00091]所謂忠臣。若夫豫讓智伯臣，上不能說主使人之明法術度數之理，以避禍難之患，下不能領御其衆，以安其國。及襄之殺智伯，豫讓乃自黔劓，敗其形容，以智伯報襄之仇。是雖有殘形殺身以人主之名，而實無益於智伯若秋亳之末，此吾之所下，而世主以忠而高之。古有伯夷、叔齊者，武王讓以天下而弗受，人餓死首陽之陵。若此臣，不畏重誅，不利重賞，不可以罰禁，不可以賞使，此之謂無益之臣。吾所少而去，而世主之所多而求。
諺曰：「厲憐王。」此不恭之言。雖然，古無虚諺，不可不察。此謂劫殺死亡之主言。人無法術以御其臣，雖長年而美材，臣猶將得勢擅主斷，而各其私急。而恐父兄豪傑之士，借人主之力以禁誅於己，故弑賢長而立幼弱，廢正的而立不義。故春秋記之曰：「楚王圍將聘於鄭，未出境，聞王病而反，因入[00092]問病，以其冠纓絞王而殺之，遂自立。齊崔杼其妻美，而莊公通之，數如崔氏之室。及公往，崔之徒賈舉率崔之徒而攻公。公入室，請與之分國，崔不許；公請自刃於廟，崔不聽。公乃走，踰於北墻。賈舉射公，中其股，公墜。崔之徒以戈斫公而死之，而立其弟景公。」近之所：李兌之用趙，餓主父百日而死；淖齒之用齊，擢湣王之筋，懸之廟梁，宿昔而死。故厲雖癰腫疕瘍，上比於春秋，未至於絞頸股；下比於近世，未至饑死擢筋。故劫殺死亡之君，此其心之憂懼，形之苦痛，必甚厲矣。由此觀之，雖厲憐王可。[00093]
韓非卷第四終[0009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