甚哉,白馬之禍,悲夫,可流涕者矣!然士之生死,豈其一身之哉?初,唐天祐年,梁王欲以嬖吏張廷範太常卿,唐宰相裴樞以謂太常卿唐常以清流之,廷範乃梁客將,不可。梁王由此怒,曰:「吾常語裴樞純厚不陷浮薄,今亦此邪!」是歲四月,彗出西北,掃文昌、軒轅、天市,宰相柳璨希梁王旨,其譴於臣,於是左僕射裴樞獨孤損、右僕射崔遠、守太保致仕趙崇、[00723]兵部侍郎王贊、工部尚王溥、吏部尚陸扆皆以無罪貶,同日賜死于白馬驛。凡搢紳之士與唐而不與梁者,皆誣以朋黨,坐貶死者數百人,而朝廷之空。明年月,唐哀帝遜位于梁,遣中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張文蔚冊禮使,禮部尚蘇循副;中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楊涉押傳國寶使,翰林學士、中舍人張策副;御史夫薛貽矩押金寶使,尚左丞趙光逢副。四月甲,文蔚等自上源驛奉冊寶,乘輅車,導以金吾仗衞、太常鹵簿,[00724]朝梁于金祥殿。王衮冕南面,臣文蔚、臣循奉冊升殿,進讀已,臣涉、臣策奉傳國璽,臣貽矩、臣光逢奉金寶,以次升,進讀已,降,率文武百官北面舞蹈再拜賀。夫一太常卿與社稷孰重?使樞等不死,尚惜一卿,其肯以國與人乎?雖樞等之力未必能存唐,然必不亡唐而獨存。嗚呼!唐之亡,賢人君旣與之共盡,其餘在者皆庸懦不肖、傾險獪猾、趨利賣國之徒。不然,安能蒙恥忍辱於梁庭如此哉!作唐六臣傳。
張文蔚[00725]
張文蔚字右華,河間人。初以文行知名,舉進士及第。唐昭宗時,翰林學士承旨。是時,天微弱,制度已隳,文蔚居翰林,制詔四方,獨守體。昭宗遷洛,拜中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。柳璨殺裴樞等七人,蔓引朝士,輒加誅殺,縉紳相視以目,皆不自保,文蔚力講解之,朝士多賴以全活。梁太祖立,仍以文蔚相,梁初制度皆文蔚所裁定。文蔚居家亦孝悌。開平年,太祖北巡,留文蔚西都,以暴疾卒,贈右僕射。
楊涉[00726]
楊涉,祖收,唐懿宗時宰相;父嚴,舊唐書卷一七七楊收傳、新唐書卷七一下宰相世系表及卷一八四楊收傳俱記楊遺直生發、假(太平廣記卷一五五楊收條作「嘏」)、收、嚴四子,嚴子涉、注。北夢瑣言卷一二楊收條合。是收與嚴乃兄弟,于涉爲從父,此云「涉祖」誤。官至兵部侍郎。涉舉進士,昭宗時吏部尚。哀帝卽位,拜中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。涉,唐名家,世守禮法,而性特謹厚,不幸遭唐之亂。拜相之日,與家人相對泣下,顧謂其凝式曰:「吾不能脫此網羅,禍將至矣,必累爾等。」唐亡,梁門下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,在位年,俛首無所施,罷左僕射,知貢舉,後數年卒。凝式,有文詞,善筆札,歷梁、唐、晉、、周,常以心疾致仕,居于洛陽,官至太太保。[00727]
張策
張策字少逸,河西燉煌人。父同,唐容管經畧使。策少聰悟好學,通章句。父同,居洛陽敦化里,浚井得古鼎,銘曰:「魏黃初元年春月,匠吉千。」同以奇,策時年十,居同側,啟曰:「建安十五年,曹公薨,改元延康。是歲十月,文帝受禪,改黃初,是黃初元年無月,銘何謬邪?」同驚異之。策少好浮圖之說,乃落髮僧,居長安慈恩寺。黃巢犯長安,策乃返初服,奉父母以避亂,居田里十餘年。召拜廣文館博士。邠州[00728]王行瑜辟觀察支使。晉王李克用攻行瑜,策與婢肩輿其母東,行積雪中,行者憐之。梁太祖兼四鎮,辟鄭、滑支使,以母喪解職。服除,入唐膳部員外郎。華州韓建辟判官,建徙許州,以掌記,建遣策聘于太祖,太祖而喜曰:「張夫至矣。」遂留以掌記,薦之于朝,累拜中舍人、翰林學士。太祖卽位,遷工部侍郎奉旨。開平年,拜刑部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,遷中侍郎。以風恙罷刑部尚,致仕,卒于洛陽。
趙光逢[00729]
趙光逢字延吉,父隱,唐左僕射。光逢在唐以文行知名,時人稱其方直溫潤,謂之「玉界尺」。昭宗時翰林學士承旨、御史中丞,以世亂棄官,居洛陽,杜門絕人者五六年。柳璨相,與光逢有舊恩,起光逢吏部侍郎、太常卿。唐亡,梁中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,累遷左僕射,以太太保致仕。末帝卽位,起司空、同中門下平章,復以司徒致仕。唐天成中,卽其家拜太保,封齊國公,卒,贈太傅。
薛貽矩[00730]
薛貽矩字熙用,河東聞喜人,仕唐兵部侍郎、翰林學士承旨。昭宗自岐還長安,誅宦者,貽矩時中尉韓全誨等作畫像贊,坐左遷。貽矩乃自結於梁太祖,太祖言之於朝,拜吏部尚,遷御史夫。天祐年,太祖自長蘆還軍,哀帝遣貽矩來勞,貽矩以臣禮,太祖揖之升階,貽矩曰:「殿下功德及人,靈改卜,皇帝方行舜、禹之,臣安敢違?」乃稱臣拜舞,太祖側身以避之。貽矩還,遂趣哀帝遜位。太祖卽位,拜貽矩中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,累拜司空。貽矩[00731]梁相五年,卒,贈侍中。
蘇循 杜曉附
蘇循,不知何許人。人巧佞,阿諛無廉恥,惟利是趨。唐禮部尚。是時,太祖已弒昭宗,立哀帝,唐之舊臣皆憤惋切齒,或俛首畏禍,或去不仕,而循特附會梁以希進用。梁兵攻楊行密,敗于渒河,太祖躁忿,急於禪代,欲邀唐九錫,羣臣莫敢當其議,獨循倡言:「梁王功德,天命所,宜卽受禪。」明年,梁太祖卽位,循冊禮副使。循有楷,乾寧中舉進士及第,昭宗遣學士[00732]陸扆覆落之,楷常慚恨。及昭宗遇弒,唐政出於梁,楷起居郎,與柳璨、張廷範等相結,因謂廷範曰:「夫謚者,所以易名而貴信。前有司謚先帝曰「昭」,名實不稱,公太常卿,予史官,不可以不言。」乃上疏駁議。而廷範本梁客將,嘗求太常卿不得者,廷範亦以此怨唐,因下楷疏廷範,廷範議曰:「臣聞執堅固之謂恭,亂而不損之謂靈,武而不遂之謂莊,在國逢難之謂閔,因有功之謂襄,請改謚昭宗皇帝曰恭靈莊閔皇帝,廟號襄宗。」梁太祖已卽位,置酒玄德殿,顧羣臣[00733]自陳德薄不足以當天命,皆諸公推戴之力。唐之舊臣楊涉、張文蔚等皆慚懼俯伏不能對,獨循與張禕、薛貽矩盛稱梁王功德,所以順天應人者。循父皆自以附會梁得所託,旦夕引首,希進用,敬翔尤惡之,謂太祖曰:「梁室新造,宜得端士以厚風俗,循父皆無行,不可立於新朝。」於是父皆勒田里,乃依朱友謙於河中。其後,友謙叛梁降晉,晉王將卽位,求唐故臣在者,以百官之闕,友謙遣循至魏州。是時梁未滅,晉諸將相多不欲晉王卽帝位。晉王之意雖銳,[00734]將相臣未有贊成其議者。循始至魏州,望州廨聽卽拜,謂之「拜殿」。及入謁,蹈舞呼萬歲而稱臣,晉王悅。明日獻「畫日筆」十管,晉王益喜,因以循節度副使。已而病卒。莊宗卽位,贈左僕射。楷,同光中尚員外郎。明宗卽位,臣欲理其駁謚之罪,以憂死。當唐之亡,有杜曉者,字明遠。祖審權,父讓能,皆唐相。昭宗時,王行瑜、李茂貞兵犯京師,昭宗殺讓能於臨皋以自解。曉以父死無罪,居喪哀毀;服除,布衣幅巾,自廢十餘年。崔胤判鹽鐵,辟巡官,除畿縣[00735]尉,直昭文館,皆不起。崔遠判戶部,辟巡官,或謂曉曰:「嵇康死,紹自廢不出仕,山濤以物理責之,乃仕。吾忍令杜氏歲時鋪席祭其先人同匹庶乎?」曉乃之起。累遷膳部郎中、翰林學士。梁太祖卽位,遷工部侍郎奉旨。開平年,拜中侍郎、同中門下平章。友珪立,遷禮部尚、集賢殿學士。袁象先等討賊,兵掠,曉亂兵所殺,贈右僕射。
嗚呼!始朋黨之論者誰歟?甚乎作俑者,真可謂不仁之人哉!予嘗至繁城讀魏受禪碑,[00736]之羣臣稱魏功德,而深刻,自列其姓名,以夸耀于世。讀梁實,文蔚等所如此,未嘗不之流涕。夫以國予人而自夸耀,及遂相之,此非人,孰能?、唐之末,舉其朝皆人,而其君者何在哉!當之亡,先以朋黨禁錮天下賢人君,而立其朝者,皆人,然後從而亡。及唐之亡,先以朋黨盡殺朝廷之士,而其餘存者,皆庸懦不肖傾險之人,然後唐從而亡。夫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者,必進朋黨之說;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[00737]目者,必進朋黨之說;欲奪國而與人者,必進朋黨之說。夫君者,故嘗寡過,人欲加之罪,則有可誣者,有不可誣者,不能遍及。至欲舉天下之善,求其類而盡去之,惟指以朋黨耳。故其親戚故舊,謂之朋黨可;交游執友,謂之朋黨可;宦學相同,謂之朋黨可;門生故吏,謂之朋黨可。是數者,皆其類,皆善人。故曰: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者,惟以朋黨罪之,則無免者矣。夫善善之相樂,以其類同,此自然之理。故聞善者必相稱譽,稱譽則謂之朋黨,[00738]得善者必相薦引,薦引則謂之朋黨,使人聞善不敢稱譽,人主之耳不聞有善于下矣,善不敢薦,則人主之目不得善人矣。善人日遠,而人日進,則人主者,倀倀然誰與之圖治安之計哉?故曰: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者,必用朋黨之說。一君存,羣人雖衆,必有所忌,而有所不敢,惟空國而無君,然後人得肆志於無所不,則魏、唐梁之際是。故曰:可奪國而予人者,由其國無君,空國而無君,由以朋黨而去之。嗚呼,朋黨之說,人主[00739]可不察哉!傳曰「一言可以喪邦」者,其是之謂與!可不鑒哉!可不戒哉!
五代史記卷十五[00740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