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思第十六
古人云：「形在江海之上，心存魏闕之下。」神思之謂。文之思，其神遠矣。故寂然凝慮，思接千載；悄焉動容，視通萬里；吟詠之間，吐納珠玉之聲；眉睫之前，卷舒風雲之色：其思理之致乎！故思理妙，神與物遊。神居胷臆，而志氣統其關鍵；物沿耳目，而辭令管其樞機。樞機方通，則物無隱貌；關鍵將塞，則神有遯心。是以陶鈞文思，貴在虛靜，疎瀹五[00185]藏，澡雪精神，積學以儲寶，酌理以富才，研閱以窮照，馴致以懌辭，然後使玄解之宰，尋聲律而定墨；獨照之匠，闚意象而運斤；此蓋馭文之首術，謀篇之端。夫神思方運，萬塗競萌，規矩虛位，刻鏤無形，登山則情滿於山，觀海則意溢於海，我才之多少，將與風雲而共驅矣。方其搦翰，氣倍辭前；暨乎篇成，半折心始。何則？意翻空而易竒，言徵實而難巧。是以意授於思，言授於意，密則無際，疎則千里，或理在方寸，而求之域表；或義在咫尺，而思隔[00186]山河。是以秉心養術，無務苦慮，含章司契，不必勞情。人之稟才，遲速異分；文之制體，殊功：相如含筆而腐毫，揚雄輟翰而驚夢，桓譚疾感於苦思，王充氣竭於思慮，張衡研京以十年，左思練都以一紀，雖有巨文，亦思之緩。淮南崇朝而賦騷，枚皋應詔而成賦，建援牘如口誦，仲宣舉筆似宿構，阮瑀據案而制，禰衡當食而草奏，雖有短篇，亦思之速。若夫駿發之士，心總要術，敏在慮前，應機立斷；覃思之人，情饒岐路，鑒在疑後，研慮[00187]方定。機敏故造次而成功，慮疑故愈久而致績。難易雖殊，並資博練。若學淺而空遲，才疎而徒速，以斯成器，未之前聞。是以臨篇綴慮，必有患：理鬱者苦貧，辭溺者亂。然則博聞饋貧之糧，貫一拯亂之藥，博而能一，亦有助乎心力矣。若情數詭雜，體變遷貿，拙辭或孕於巧義，庸或萌於新意，視布於麻，雖云未費，杼軸獻功，煥然乃珍。至於思表纖旨，文外曲致，言所不追，筆固知止。至精而後闡其妙，至變而後通其數，伊摯不能言鼎，輪扁[00188]不能語斤，其微矣乎！
賛曰：神用象通，情變所孕。物以貌求，心以理應。刻鏤聲律，萌芽比興。結慮司契，垂帷制勝。[00189] [00190]
體性第十七
夫情動而言形，理髮而文，蓋沿隱以至顯，因內而符外者。然才有庸儁，氣有剛柔，學有淺深，習有雅鄭，並情性所鑠，陶染所凝，是以筆區雲譎，文苑波詭者矣。故辭理庸儁，莫能翻其才；風趣剛柔，寧或改其氣；義淺深，未聞乖其學；體式雅鄭，鮮有反其習；各師成心，其異如面。若總其塗，則數窮八體：一曰典雅，曰遠奧，曰精約，四曰顯附，五曰繁縟，六曰壯麗，七曰新竒，八曰輕靡。典雅者，[00191]鎔式經誥，方軌儒門者。遠奧者，馥采典文，經理玄宗者。精約者，覈字省句，剖析毫釐者。顯附者，辭直義暢，切理厭心者。繁縟者，博喻釀采，煒燁枝沠者。壯麗者，高論宏裁，卓爍異采者。新竒者，𢷤?古競今，危側趣詭者。輕靡者，浮文弱植，縹緲附俗者。故雅與竒反，奧與顯殊，繁與約舛，壯與輕乖，文辭根葉，苑囿其中矣。若夫八體屢遷，功以學成，才力居中，肇自血氣；氣以實志，志以定言，吐納英華，莫非情性。是以賈生俊發，故文潔[00192]而體清；長卿傲誕，故理侈而辭溢；雲沉寂，故志隱而味深；政簡易，故趣昭而博；孟堅雅懿，故裁密而思靡；平淹通，故慮周而藻密；仲宣躁銳，故穎出而才果；公幹氣褊，故言壯而情駭；嗣宗俶儻，故響逸而調遠；叔夜儁俠，故興高而采烈；安仁輕敏，故鋒發而韻流；士衡矜重，故情繁而辭隱；觸類以推，表裏必符。豈非自然之恒資，才氣之略哉！夫才有天資，學愼始習，斵梓染絲，功在初化，器成綵定，難可翻移。故童雕琢，必先雅製，沿根討葉，[00193]思轉自圓，八體雖殊，會通合數，得其環中，則輻輳相成。故宜摹體以定習，因性以練才，文之司南，用此道。
賛曰：才性異區，文體繁詭。辭膚根，志實骨髓。雅麗黼黻，淫巧朱紫。習亦凝眞，功沿漸靡。[00194]
風骨第十八
詩總六義，風冠其首，斯乃化感之本源，志氣之符契。是以怊悵述情，必始乎風；沈吟鋪辭，莫先於骨。故辭之待骨，如體之樹骸；情之含風，猶形之包氣。結言端直，則文骨成焉；意氣駿𠁊?，則文風清焉。若豐藻克贍，風骨不飛，則振采失鮮，負聲無力。是以綴慮裁篇，務盈守氣，剛健旣實，輝光乃新，其文用，譬征鳥之使翼。故練於骨者，析辭必精；深乎風者，述情必顯。捶字堅而難移，結響凝而不滯，[00195]此風骨之力。若瘠義肥辭，繁雜失統，則無骨之徵。思不環周，索莫乏氣，則無風之驗。昔潘勖錫魏，思摹經典，羣才韜筆，乃其骨髓駿；相如賦仙，氣號淩雲，蔚辭宗，廼其風力遒。能鑒斯要，可以定文，茲術或違，無務繁采。故魏文稱「文以氣主，氣之清濁有體，不可力強而致。」故其論孔融，則云「體氣高妙」；論徐幹，則云「時有齊氣」；論劉楨，則云「時有逸氣」。公幹亦云：「孔氏卓卓，信含異氣，筆墨之性，殆不可勝。」並重氣之旨。夫翬翟色翾翥[00196]百步，肌豐而力沈。鷹隼乏采翰飛戾天，骨勁而氣猛。文章才力，有似於此。若風骨乏采，則鷙集翰林；采乏風骨，則雉竄文囿；唯藻耀而高翔，固文章之鳴鳳。若夫鎔鑄經典之範，翔集史之術，洞曉情變，曲昭文體，然後能孚甲新意，雕畵竒辭。昭體故意新而不亂，曉變故辭竒而不黷。若骨采未圓，風辭未練，而跨略舊規，馳騖新作，雖獲巧意，危敗亦多，豈空結竒字，紕繆而成輕矣。周云：「辭尚體要，弗惟好異。」蓋防文濫。然文術多門，各適[00197]所好，明者弗授，學者弗師。於是習華隨侈，流遁忘反。若能確乎正式，使文明以健；則風清骨峻，篇體光華。能研諸慮，何遠之有哉！
賛曰：情與氣偕，辭共體並。文明以健，珪璋乃聘。蔚彼風力，嚴此骨鯁。才鋒峻立，符采克炳。[00198]
通變第十九
夫設文之體有常，變文之數無方，何以明其然邪？凡詩賦記，名理相因，此有常之體；文辭氣力，通變則久，此無方之數。名理有常，體必資於故實；通變無方，數必酌於新聲；故能騁無窮之路，飲不竭之源。然綆短者銜渴，足疲者輟塗，非文理之數盡，乃通變之術疎耳。故論文之方，譬諸草木，根幹麗土而同性，臭味晞陽而異品矣。是以九代詠歌，志合文則，黃歌斷竹，質之至；唐歌在昔，則廣[00199]於黃世；虞歌卿雲，則文於唐時；夏歌雕墻，縟於虞代；商周篇什，麗於夏年。至於序志述時，其揆一。暨楚之騷文，矩式周人；之賦頌，影寫楚世；魏之策制，顧慕風；晉之辭章，瞻望魏采。確而論之：則黃唐淳而質，虞夏質而辨，商周麗而雅，楚侈而豔，魏晉淺而綺，宋初訛而新。從質及訛，彌近彌澹。何則？競今疎古，風味氣衰。今才穎之士，刻意學文，多略篇，師範宋集，雖古今閱，然近附而遠疎矣。夫青生於藍，絳生於蒨，雖喻本色，不能復化。[00200]桓君山云：「予新進麗文，美而無採；及劉揚言辭，常輒有得。」此其驗。故練青濯絳，必藍蒨，矯訛翻淺，還宗經誥。斯斟酌乎質文之間，而隱括乎雅俗之際，可與言通變矣。夫誇張聲貌，則初已極，自茲厥後，循環相因，雖軒翥出轍，而終入籠內。枚乗七發云：「通望兮東海，虹洞兮蒼天。」相如上林云：「視之無端，察之無涯，日出東沼，月生西陂。」馬融廣成云：「天地虹洞，固無端涯，明出東，月生西陂。」楊雄校獵云：「出入日月，天與地遝。」張衡西京云[00201]：「日月於是乎出入，象扶桑於蒙汜。」此並廣寓極狀，而五家如一。諸如此類，莫不相循，參伍因革，通變之數。是以規略文統，宜宏體，先博覽以精閱，總綱紀而攝契，然後拓衢路，置關鍵，長轡遠馭，從容按節，憑情以會通，負氣以適變，采如宛虹之奮鬐，光若長離之振翼，廼脫穎之文矣。若乃齷齪於偏解，矜激乎一致，此庭間之廻驟，豈萬里之逸步哉！
賛曰：文律運周，日新其業。變則其久，通則不乏。趨時必[00202]果，乗機無怯。望今制竒，參口古定法。[00203] [00204]
定勢第十
夫情致異區，文變殊術，莫不因情立體，卽體成勢。勢者，乗利而制。如機發矢直，澗曲湍回，自然之趣。圓者規體，其勢自轉；方者矩形，其勢自安；文章體勢，如斯而已。是以模經式者，自入典雅之懿；效騷命篇者，必豔逸之華；綜意淺切者，類乏醞藉；斷辭辨約者，率乖繁縟；譬激水不漪，槁木無陰，自然之勢。是以繪圖色，文辭盡情，色糅而犬馬殊形，情交而雅俗異勢，鎔範所擬，[00205]各有司匠，雖無嚴郛，難得踰越。然淵乎文者，並總羣勢，竒正雖反，必兼解以俱通；剛柔雖殊，必乘時而適用。若愛典而惡華，則兼通之理偏，似夏人爭弓矢，執一不可以獨射。若雅鄭而共篇，則總一之勢離，是楚人鬻矛譽盾，兩難得而俱售。是以括囊雜體，切在銓別，宮商朱紫，隨勢各配。章表奏議，則凖的乎雅頌；賦頌歌詩，則羽儀乎清麗；符檄移，則楷式於明斷；史論序注，則師範於覈要；箴銘碑誄，則體制於弘深；連珠七辭，則從於巧豔，[00206]此循體而成勢，隨變而立功者。雖復契會相參，節文互雜，譬五色之錦，各以本采地矣。桓譚稱「文家各有所慕，或好浮華而不知實覈，或美衆多而不要約」。陳思亦云：「世之作者，或好煩文博採，深沈其旨者；或好離言辨白，分毫析釐者；所習不同，所務各異。」言勢殊。劉楨云：「文之體指，實強弱，使其辭已盡而勢有餘，天下一人耳，不可得。」公幹所談，頗亦兼氣。然文之任勢，勢有剛柔，不必壯言慷慨，乃稱勢。陸雲自稱「往日論文，先辭而[00207]後情，尚勢而不取悅澤，及張公論文，則欲宗其言」。夫情固先辭，勢實須澤，可謂先迷後能從善矣。自近代辭人，率好詭巧，原其體，訛勢所變，厭黷舊式，故穿鑿取新，察其訛意，似難而實無他術，反正而已。故文反正乏，辭反正竒。效竒之法，必顛倒文句，上字而抑下，中辭而出外，回互不常，則新色耳。夫通衢夷坦，而多行捷徑者，趨近故；正文明白，而常務反言者，適俗故。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，苟異者以失體成怪。舊練之才，則執正以[00208]馭竒；新學之銳，則逐竒而失正；勢流不反，則文體遂弊。秉茲情術，可無思耶！
賛曰：形生勢成，始末相承。湍廻似規，矢激如繩。因利騁節，情采自凝。枉轡學步，力心襄陵。[00209] [00210]
情采第十一
聖賢辭，總稱文章，非采而何！夫水性虛而淪漪結，木體實而華萼振，文附質。虎豹無文，則鞹同犬羊；犀兕有皮，而色資丹漆；質待文。若乃綜述性靈，敷寫器象，鏤心鳥跡之中，織辭魚網之上，其彪炳，縟采名矣。故立文之道，其理有：一曰形文，五色是；曰聲文，五音是；曰情文，五性是。五色雜而成黼黻，五音比而成韶夏，五情發而辭章，神理之數。孝經垂典，喪言不文；故知[00211]君嘗言未嘗質。老疾僞，故稱「美言不信」；而五千精妙，則非棄美矣。莊周云：「辯雕萬物。」謂藻飾。韓非云：「豔采辯說。」謂綺麗。綺麗以豔說，藻飾以辯雕，文辭之變，於斯極矣。研味孝老，則知文質附乎性情；詳覽莊韓，則華實過乎淫侈。若擇源於涇渭之流，按轡於邪正之路，亦可以馭文采矣。夫鉛黛所以飾容，而盻倩生於淑姿；文采所以飾言，而辯麗本於情性。故情者，文之經，辭者，理之緯；經正而後緯成，理定而後辭暢，此立文之本源。[00212]昔詩人什篇，情而造文；辭人賦頌，文而造情。何以明其然？蓋風雅之興，志思蓄憤，而吟詠情性，以諷其上，此情而造文；諸之徒，心非鬱陶，苟馳誇飾，鬻聲釣世，此文而造情。故情者要約而寫眞，文者淫麗而煩濫。而後之作者，採濫忽眞，遠棄風雅，近師辭賦；故體情之製日疎，逐文之篇愈盛。故有志深軒冕，而汎詠皋壤；心纏機務，而虛述人外。眞宰弗存，翩其反矣。夫桃李不言而成蹊，有實存；男樹蘭而不芳，無其情。夫[00213]以草木之微，依情待實；況乎文章，述志本，言與志反，文豈足徵！是以聮辭結采，將欲明理；采濫辭詭，則心理愈翳。固知翠綸桂餌，反所以失魚。「言隱榮華」，殆謂此。是以衣錦褧衣，惡文太章；賁象窮白，貴乎反本。夫能設謨以位理，擬地以置心，心定而後結音，理正而後摛藻，使文不滅質，博不溺心，正采耀乎朱藍，間色屏於紅紫，乃可謂雕琢其章，彬彬君矣。
賛曰：[00214]言以文遠，誠哉斯驗。心術旣形，英華乃贍。吳錦好渝，舜英徒豔。繁彩寡情，味之必厭。[00215] [00216]
鎔裁第十
情理設位，文采行乎其中。剛柔以立本，變通以趨時。立本有體，意或偏長；趨時無方，辭或繁雜。蹊要所司，職在鎔裁，檃括情理，矯揉文采。規範本體謂之鎔，翦截浮詞謂之裁。裁則蕪穢不生，鎔則綱領昭暢，譬繩墨之審分，斧斤之斵削矣。駢拇枝指，由侈於性；附贅懸肬，實侈於形。意兩出，義之駢枝；同辭重句，文之肬贅。凡思緒初發，辭采苦雜，心非權衡，勢必輕重。是以草創鳴筆，先標凖：[00217]履端於始，則設情以位體；舉正於中，則酌以取類；餘於終，則撮辭以舉要。然後舒華布實，獻替節文，繩墨以外，美材旣斵，故能首尾圓合，條貫始序。若術不素定，而委心逐辭，異端叢至，駢贅必多。故凖旣定，次討定句。句有可削，足其疎；字不得減，乃知其密。精論要語，極略之體；游心竄句，極繁之體；謂繁與略，適分所好。引而伸之，則兩句敷一章；約以貫之，則一章刪成兩句。思贍者善敷，才覈者善刪。善刪者字去而意留，善敷者辭殊而[00218]意顯。字刪而意闕，則短乏而非覈；辭敷而言重，則蕪穢而非膽。昔謝艾王濟，西河文士，張駿以「艾繁而不可刪，濟略而不可益」，若者，可謂練鎔裁而曉繁略矣。至如士衡才優，而綴辭尤繁；士龍思劣，而雅好清省。及雲之論機，亟恨其多，而稱清新相接，不以病，蓋崇友于耳。夫美錦製衣，脩短有度，雖翫其采，不倍領袖，巧猶難繁，況在乎拙。而文賦以榛楛勿翦，庸音足曲，其識非不鑒，乃情苦芟繁。夫百節成體，共資榮衛；萬趣會文，不離[00219]辭情。若情周而不繁，辭運而不濫，非夫鎔裁，何以行之乎！
賛曰：篇章戶牖，左右相瞰。辭如川流，溢則汎濫。權衡損益，斟酌濃淡。芟繁翦穢，弛於負擔。[00220]
聲律第十
夫音律所始，本於人聲者。聲合宮商，肇自血氣，先王因之，以制樂歌。故知器寫人聲，聲非學器者。故言語者，文章神明樞機，吐納律呂，脣吻而已。古之敎歌，先揆以法，使疾呼中宮，徐呼中徵。夫商徵響高，宮羽聲下，抗喉矯舌之差，攅脣激齒之異，廉肉相凖，皎然可分。今操琴不調，必知改張；摛文乖張，而不識所調。響在彼絃，乃得克諧，聲萌我心，更失和律，其故何哉？良由内聽，難聰。故外聽[00221]之易，絃以手定；內聽之難，聲與心紛；可以數求，難以辭逐。凡聲有飛沈，響有◻◻，雙聲隔字而每舛，疊韻雜句而必睽；沈則響發而斷，飛則聲颺不還，並轆轤交往，逆鱗相比，迂其際會，則往蹇來連，其疾病，亦文家之吃。夫吃文患，生於好詭，逐新趣異，故喉脣糺紛；將欲解結，務在剛斷。左礙而尋右，末滯而討前，則聲轉於吻，玲玲如振玉；辭靡於耳，纍纍如貫珠矣。是以聲畫妍蚩，寄在吟詠，吟詠滋味流於字句，氣力窮於和韻。異音相從謂之[00222]和，同聲相應謂之韻。韻氣一定，故餘聲易遣；和體抑揚，故遺響難契。屬筆易巧，選和至難，綴文難精，而作韻甚易，雖纖意曲變，非可縷言，然振其綱，不出茲論。若夫宮商和，譬諸吹籥；翻廻取均，頗似調瑟。瑟資移柱，故有時而乖貳；籥含定管，故無往而不壹。陳思潘岳，吹籥之調；陸機左思，瑟柱之和。㮣舉而推，可以類。詩人綜韻，率多清切，楚辭辭楚，故訛韻寔繁。及張華論韻，謂士衡多楚，文賦亦稱知楚不易，可謂銜靈均之聲餘，失黃[00223]鐘之正響。凡切韻之動，勢若轉圜；訛音之作，甚於枘方；免乎枘方，則無過矣。練才洞鑒，剖字鑚響，識疎闊略，隨音所遇，若長風之過籟，南郭之吹竽耳。古之佩玉，左宮右徵，以節其步，聲不失序。音以律文，其可忘哉！
賛曰：摽情務遠，比音則近。吹律胷臆，調鐘脣吻。聲得鹽梅，響滑榆槿。割棄支離，宮商難隱。[00224]
章句第十四
夫設情有宅，置言有位；宅情曰章，位言曰句。故章者，明；句者，局。局言者，聮字以分彊，明情者，總義以包體，區畛相異，而衢路交通矣。夫人之立言，因字而生句，積句而成章，積章而成篇。篇之彪炳，章無疵；章之明靡，句無玷；句之清英，字不妄；振本而末從，知一而萬畢矣。夫裁文匠筆，篇有；離章合句，調有緩急，隨變適會，莫定凖。句司數字，待相接以用；章總一義，須意窮而成體。[00225]其控引情理，送迎際會，譬舞容廻環，而有綴兆之位；歌聲靡曼，而有抗墜之節。尋詩人擬喻，雖斷章取義，然章句在篇，如繭之抽緒，原始要終，體必鱗次。啓行之辭，逆萌中篇之意；絕筆之言，追媵前句之旨；故能外文綺交，內義脉注，跗萼相銜，首尾一體。若辭失其朋，則羇旅而無友；乖其次，則飄寓而不安。是以搜句忌於顛倒，裁章貴於順序，斯固情趣之指，文筆之同致。若夫筆句無常，而字有常數，四字密而不促，六字格而非緩，或變之[00226]以五，蓋應機之權節。至於詩頌體，以四言正，唯祈父肇禋，以言句。尋言肇於黃世，竹彈之謠是；言興於虞時，元首之詩是；四言廣於夏年，洛汭之歌是；五言於周代，行露之章是。六言七言，雜出詩騷，而體之篇，成於兩，情數運周，隨時代用矣。若乃改韻從調，所以節文辭氣，賈誼枚乗，兩韻輒易；劉歆桓譚，百句不遷；亦各有其志。昔魏武論賦，嫌於積韻，而善於資代。陸雲亦稱「四言轉句，以四句佳」。觀彼制韻，志[00227]同枚賈。然兩韻輒易，則聲韻微躁；百句不遷，則唇吻言勞；妙才激揚，雖觸思利貞，曷若折之中和，庶保無咎。詩人以兮字入於句限，楚辭用之，字出句外。尋兮字承句，乃語助餘聲。舜詠南風，用之久矣，而魏武弗好，豈不以無益文義邪！至於夫惟蓋故者，發端之首唱；之而於以者，乃劄句之舊體；乎哉已，亦送末之常科。據似閑，在用實切。巧者廻運，彌縫文體，將令數句之外，得一字之助矣。外字難謬，況章句歟！[00228]
賛曰：斷章有檢，積句不恒。理資配主，時忌失朋。環情草調，宛轉相騰。離合同異，以盡厥能。[00229] [00230]
麗辭第十五
造化賦形，支體必雙；神理用，不孤立。夫心生文辭，運裁百慮，高下相須，自然成對。唐虞之世，辭未極文，而皋陶賛文：「罪疑惟輕，功疑惟重。」益陳謨云：「滿招損，謙受益。」豈營麗辭，率然對爾。易之文繫，聖人之妙思。序乾四德，則句句相銜；龍虎類感，則字字相儷；乾坤易簡，則宛轉相承；日月往來，則隔行懸合；雖句字或殊，而偶意一。至於詩人偶章，夫聮辭，竒偶適變；不勞經營。自揚馬張蔡，崇[00231]盛麗辭，如宋畵吳冶，刻形鏤法，麗句與深采並流，偶意共逸韻俱發。至魏晉羣才，析句彌密，聮字合趣，割毫析釐。然契機者入巧，浮假者無功。故麗辭之體，凡有四對：言對易，對難，反對優，正對劣。言對者，雙比空辭者；對者，並舉人驗者；反對者，理殊趣合者；正對者，異義同者。長卿上林賦云：「脩容乎禮園，翱翔乎圃。」此言對之類；宋玉神女賦云：「毛嬙鄣袂，不足程式，西施掩面，比之無色。」此對之類；仲宣登樓賦云：[00232]「鐘儀幽而楚奏，莊舄顯而越吟。」此反對之類；孟陽七哀云：「祖想枌榆，光武思白水。」此正對之類。凡偶辭胷臆，言對所以易；微人之學，對所以難；幽顯同志，反對所以優；並貴共心，正對所以劣。以對，各有反正，指類而求，萬條自昭然矣。張華詩稱「遊鴈比翼翔，鴻知接翮」。劉琨詩言「宣尼悲獲麟，西狩泣孔丘」。若斯重出，卽對句之駢枝。是以言對美，貴在精巧；對所先，務在允當。若兩相配，而優劣不均，是驥[00233]在左驂，駑右服。若夫或孤立，莫與相偶，是夔之一足，趻踔而行。若氣無竒類，文乏異采，碌碌麗辭，則昬睡耳目。必使理圓密，聮璧其章，迭用竒偶，節以雜佩，乃其貴耳。類此而思，理自。
賛曰：體植必兩，辭動有配。左提右挈，精味兼載。炳爍聮華，鏡靜含態。玉潤雙流，如彼珩佩。[00234]
比興第十六
詩文弘奧，包韞六義，毛公名萇述傳，獨標興體，豈不以風通而賦同，比顯而興隱哉！故比者，附；興者，起。附理者切類以指，起情者依微以擬議。起情，故興體以立，附理，故比例以生。比則畜憤以斥言，興則環譬以記諷。蓋隨時之義不一，故詩人之志有。觀夫興之託諭，婉而成章，稱名，取類。關睢有別，故后妃方德；尸鳩貞一，故夫人象義。義取其貞，無從於夷禽；德貴其別，不嫌於鷙鳥；[00235]明而未融，故發注而後。且何謂比？蓋寫物以附意，颺言以切者。故金錫以喻明德，珪璋以譬秀民，螟蛉以類敎誨，蜩螗蟬螂以寫號呼，澣衣以擬心憂，卷席以方志固，凡斯切象，皆比義。至如麻衣如雪，兩驂如舞，若斯之類，皆比類者。襄楚信讒，而閭忠烈，依詩製騷，諷兼比興。炎雖盛，而辭人誇毗，詩刺道喪，故興義銷亡。於是賦頌先鳴，故比體雲構，紛紜雜遝，信舊章矣。夫比之義，取類不常：或喻於聲，或方於貌，或擬於心，或譬於[00236]。宋玉高唐賦云：「纖條悲鳴，聲似竽籟。」此比聲之類；枚乗菟園云：「焱焱紛紛，若塵埃之間白雲。」此則比貌之類；賈生鵩賦云：「禍之與福，何異糺纆。」此以物比理者；王褒洞簫賦云：「優柔溫潤，如慈父之愛。」此以聲比心者；馬融賦云：「繁縟絡繹，范睢蔡澤說之。」此以響比辯者；張衡南都賦云：「起鄭舞，蠒曳緒。」此以容比物者。若斯之類，辭賦所先，日用乎比，月忘乎興，習而棄，所以文謝於周人。至於楊雄班固之倫，曹植劉楨以下，圖狀山川，影寫雲物，莫[00237]不纖綜比義，以敷其華，驚聽回視，資此效績。安仁潘岳字螢賦云：「流金在沙。」季鷹張翰字雜詩云：「青條若總翠。」皆其義者。故比類雖繁，以切至貴，若刻鵠類鶩，則無所取焉。
賛曰：詩人比興，觸物圓覽。物雖胡越，合則肝膽。擬容取心，斷辭必敢。攅雜詠歌，如川之渙。[00238]
夸飾第十七
夫形而上者謂之道，形而下者謂之器。神道難摹，精言不能追其極；形器易寫，壯辭可得喻其眞；才非短長，理自難易耳。故自天地以降，豫入聲貌，文辭所被，夸飾恒存。雖詩雅言，風格訓世，必宜廣，文亦過焉。是以言峻則嵩高極天，論狹則河不容舠，說多則孫千億，稱少則民靡孑遺，襄陵舉滔天之目，倒戈立漂杵之論，辭雖已甚，其義無害。且夫鴞音之醜，豈有泮林而變好，荼味之苦，寧[00239]以周原而成飴；並意深褒讃，故義成矯飾，舜所，以垂憲章。孟軻所云「說詩者不以文害辭，不以辭害意」。自宋玉景差，夸飾始盛。相如憑風，詭濫愈甚。故上林之館，奔星與宛虹入軒；從禽之盛，飛亷與鷦鷯俱獲。及楊雄甘泉，酌其餘波，語瓌竒則假珍於玉樹，言峻極則顛墜於鬼神。至東都之比目，西京之海若，驗理，則理無不驗，窮飾，則飾猶未窮矣。雲校獵，賦名鞭宓妃以釀屈原；張衡羽獵，賦名困玄冥於朔野。孌彼洛神，旣非魑魅；惟此水怪，亦非魍[00240]魎；而虛用濫形，不其疎乎！此欲夸其威，而飾其，義暌剌。至如氣貌山海，體勢宮殿，嵯峨揭業，熠燿焜煌之狀，光采煒煒而欲然，聲貌岌岌其將動矣。莫不因夸以成狀，沿飾而得竒。於是後進之才，獎氣挾聲，軒翥而欲奮飛，騰躑而羞局步，辭入煒燁，春藻不能程其豔，言在萎絕，寒谷未足成其凋；談歡則字與笑並，論慼則聲共泣偕；信可以發蘊而飛滯，披瞽而駭聾矣。然飾窮其要，則心聲鋒起，夸過其理，則名實兩乖。若能酌詩之曠旨，翦[00241]揚雄馬相如之甚㤗，使夸而有節，飾而不誣，亦可謂之懿。
賛曰：夸飾在用，文豈循檢。言必鵬運，氣靡鴻漸。倒海探珠，傾崑取琰。曠而不溢，奢而無玷。[00242]
類第十八
類者，蓋文章之外，據以類義，援古以證今者。昔文王繇易，剖判爻位，旣濟九，遠引高宗之伐；明夷六五，近箕之貞；斯略舉人，以徵義者。至若胤胤侯徵羲和，陳政典之訓；盤庚誥民，敘遲任古人名之言；此全引成辭，以明理者。然則明理引乎成辭，徵義舉乎人，廼聖賢之鴻謨，經籍之通矩。畜之象：「君以多識前言往行。」亦有包於文矣。觀夫屈宋屬篇，號依詩人，雖引古，而莫取舊[00243]辭。唯賈誼鵩賦，始用鶡冠楚人之說；相如上林，撮引李斯之；此萬分之一會。及楊雄六官箴，頗酌於詩；劉歆遂初賦，歷敘於紀傳；漸漸綜採矣。至於崔班張蔡，遂捃摭經史，華實布濩，因立功，皆後人之範式。夫桂薑同地，辛在本性；文章由學，能在天資。才自內發，學以外成，有飽學而才餒，有才富而學貧。學貧者，迍邅於義；才餒者，劬勞於辭情；此內外之殊分。是以屬意立文，心與筆謀，才盟主，學輔佐，主佐合德，文采必霸；才學褊狹，[00244]雖美少功。夫以雲之才，而自奏不學，及觀石室，乃成鴻采。表裏相資，古今一。故魏武稱張之文拙，然學問膚淺，所不博，專拾掇崔杜文，所作不可悉難，難便不知所出，斯則寡聞之病。夫經典沈深，載籍浩瀚，實羣言之奧區，而才思之神皋。楊班以下，莫不取資，任力耕耨，縱意漁獵，操刀能割，必裂膏腴；是以將贍才力，務在博，狐腋非一皮能溫，雞蹠必數千而飽矣。是以綜學在博，取貴約，校練務精，捃理須覈，衆美輻輳，表[00245]裏發輝。劉劭字孔才趙都客賦云：「公用毛遂之客，叱勁楚令歃盟；管庫用蘭相如𨽾?臣，呵強秦使鼓缶。」用如斯，可稱理得而義要矣。故得其要，雖成績，譬寸轄制輪，尺樞運關。或微言美，置於閑散，是綴金翠於足脛，靚粉黛於胷臆。凡用舊合機，不啻自其口出；引乖謬，雖千載而瑕。陳思羣才之英，報孔璋陳琳云：「葛天氏之樂，千人唱，萬人和，聽者因以蔑韶夏矣。」此引之實謬。按葛天之歌，唱和人而已。相如上林賦云：「奏陶唐之舞，聽葛天之歌，千人[00246]唱，萬人和。」唱和千萬人，乃相如接人，然而濫侈葛天，推成萬者，信賦妄，致斯謬。陸機園葵詩云：「庇足同一致，生理合異端。」夫葵能衛足，譏鮑莊；葛藟庇根，辭自樂豫；若譬葛葵，則引謬；若謂庇勝衛，則改失眞；斯不精之患。夫以建明練，士衡沈密，而不免於謬。曹仁之謬高唐，曷足以嘲哉！夫山木良匠所度，經文士所擇，木美而定於斧斤，美而制於刀筆，研思之士，無慚匠石矣。[00247]
賛曰：經籍深富，辭理遐亘。皜如江海，鬱若昆山鄧。林文梓共採，瓊珠交贈。用人若己，古來無懵。[00248] [00249] [0025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