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撫軍府司馬楊衒之撰
景眀寺，宣武皇帝所立。景明年中立，因以名。在宣陽門外一里御道東。其寺東西南北方五百步，前望嵩山、少室，却負帝城。青林垂影，緑水文，形勝之地，爽塏獨美。山懸堂光觀盛，一千餘間，交疏對霤，青臺紫閣，浮道相通。雖外有四時，而內無寒暑。房檐之外，皆是山池，竹松蘭芷，垂列堦墀，含風圃露，流香吐馥。至正光年中，太后始造七層浮圖一所，去地百仞。是以邢才碑文云「俯聞激電，旁屬奔星」是。妝飾華麗，侔於永寧，金盤寶鐸，煥爛霞表。寺有池，萑蒲菱藕，水物生焉。或黃甲紫鱗，出没於繁藻；青鳧白雁，浮沈於緑水。碾磑舂簸，皆用水功。伽藍之妙，最得稱首。時世好崇福，四月七日，京師諸像，皆來此寺。尚祠曹録像凡有一千餘軀。至八月節，以次入宣陽門，向閶闔宮前，受皇帝散花。時金花映日，寶蓋浮雲，旛幢若林，香煙似霧，梵樂法音，聒動天地，百戲騰驤，所在駢比。名僧德衆，負錫群，信徒法侣，持花成藪，車騎填咽，繁衍相傾。時有西域胡沙門此，唱言佛國。至永熙年中，始詔國祭酒邢才寺碑文。才，河間人，志性通敏，風情雅潤，下帷覃思，温故知新。文宗學府，騰班馬而孤上；英規勝範，凌許郭而獨高。是以衣冠之士，輻輳其門；懷道之賓，去來滿室。昇其堂者，若登孔氏之門；沾其賞者，猶聽東吳之句。籍甚當時，聲馳遐邇。正光中，解褐世宗挽郎，奉朝請，尋進中侍郎、黃門。才洽聞博，無所不通，軍國制度，罔不訪及。自王室不靖，虎門業廢，後遷國祭酒，謨訓上庠。才罰惰賞勤，專心勸誘，青領之生，竟懷雅術，洙、泗之風，兹焉復盛。永熙年末，以母老辭，帝不許之。才恪請，懇至，辭淚俱下，帝乃許之。詔以光禄夫養私庭，所在之處，給力五人，歲一朝，以顧問。王侯祖道，若朝之送疏。暨皇居徙鄴，民訟殷繁，前格後詔，自相與奪，法吏疑獄，簿領成山。乃敕才與散騎常侍温升撰麟趾新制十五篇，省府以之决疑，州郡用治本。武定中，除驃騎將軍、西兖州刺史，政清靜，吏民安之。後徴中令。時戎馬在郊，朝廷多，國禮朝儀，咸自才出。所製詩賦詔策章表碑頌贊記五百篇，皆傳於世。隣國欽其模楷，朝野以美談。
統寺，在景明寺西，卽所謂利民里。寺南有公令史高顯略宅。每夜赤光行於堂前，如此者非一。向光明所掘地丈餘，得黃金百斤，銘云：「蘇秦家金，得者吾造功德。」顯略遂造招福寺。人謂此地是蘇秦舊宅。當時元義秉政，聞其得金，就洛索之，以十斤與之。衒之按：蘇秦時未有佛法，功德者不必是寺，應是碑銘之類，頌其聲跡。東有秦太師公寺，在景明南一里。西寺，太后所立；東寺，皇姨所建。並父追福，因以名之。時人號雙女寺。並門隣洛水，林木扶疏，布葉垂陰。各有五層浮圖一所，高五十丈。素綵布工，比於景明。至於六齋，常有中黃門一人監護，僧舍襯施供具，諸寺莫及焉。寺東有靈臺一所，基趾雖頽，猶高五丈餘，卽是武帝所立者。靈臺東辟雍，是魏武所立者。至我正光中，造明堂於辟雍之西南，上圓下方，八窗四闥。汝南王復造磚浮圖於靈臺之上。孝昌初，妖賊四侵，州郡失據，朝廷設募征格於堂之北，從戎者拜曠掖將軍、偏將軍、裨將軍。當時甲胄之士，號明堂隊。時虎賁駱淵者，自云洛陽人，昔孝昌年戍在彭城，其同營人樊元寶得假還京，淵附一封，令達其家，云：「宅在靈臺南，近洛河卿，但是至彼，家人自出相看。」元寶如其言，至靈臺南，無人家可問。徙倚欲去，忽一老翁來，問「從何而來，徬徨於此」。元寶具向道之，老翁云：「是吾兒。」取引元寶入，遂館閣崇寬，屋宇佳麗。坐，命婢取酒，須臾，婢抱一死兒而過，元寶初甚怪之。俄而酒至，色甚紅，香美異常，兼設珍羞，海陸具。飮訖，辭還，老翁送元寶出，云：「後會難期，以悽恨。」别甚殷勤。老翁還入，元寶不復其門巷，但高岸對水，淥波東傾，唯一童，可年十五，新溺死，鼻中出血，方知所飮酒是其血。及還彭城，淵巳失矣。元寶與淵同戍年，不知是洛水之神。
報德寺，高祖孝文皇帝所立，馮太后追福，在開陽門外里。開陽門御道東有國學堂，堂前有種字石經十五碑，表裏刻之，寫春秋尚部，作篆、科斗、隸種字，右中郎將蔡邕筆之遺跡。猶有十八碑，餘皆殘毁。復有石碑四十八枚，亦表裏隸，寫周易尚公羊禮記四部。讀碑一所，並在堂前。魏文帝作典論云碑，至太和十七年猶有四。高祖題勸學里。里有文覺、寶、寧遠寺。武定四年，將軍遷石經於頴。周迴有園，珍果出焉。有谷梨承光之柰。承光寺亦多果木，柰味甚美，冠於京師。勸學里東有延賢里，里內有正覺寺，尚令王肅所立。肅字公懿，琅琊人。僞齊雍州刺史奐之。贍學多通，才辭美茂，齊秘丞。太和十八年背逆順。時高祖新營洛邑，多所造制論，肅博識舊，有裨益，高祖甚重之，常呼王生，延賢之名，因肅立之。肅在江南之日，聘謝氏女妻，及至京師，復尚公主。謝作五言詩以贈之，其詩曰：「本箔上蠶，今作機上絲，得路逐勝去，頗憶纏綿時。」公主代肅答謝云：「針是貫線物，目中恒任絲，得帛縫新去，何能衲故時。」肅甚愧謝之色，遂造正覺寺以憩之。肅憶父非理受禍，常有胥報楚之意，畢身素服，不聽樂，時亽以此稱之。肅初入國，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，常飯鯽魚羹，渴飮茗汁。京師士道肅一飮一斗，號漏巵。經數年已後，肅與高祖殿會，食羊肉酪粥甚多。高祖怪之，謂肅曰：「卿中國之味，羊肉何如魚羹，茗飮何如酪漿？」肅對曰：「羊者是陸産之最，魚者乃水族之長，所好不同，並各稱珍，以味言之，甚是優劣。羊比齊魯邦，魚比邾莒國，唯茗不中，與酪作奴。」高祖笑，因舉酒曰：「横，兩兩縱，誰能辨之，賜金鍾。」御史中丞李彪曰：「沽酒老嫗瓮注𤬪?，屠兒割肉與秤同。」尚右丞甄琛曰：「吳人浮水自云工，妓兒擲絶在虚空。」彭城王勰曰：「臣始解此字是習字。」高祖卽以金鍾賜彪。朝廷服彪聰明有智，甄琛和之亦速。彭城王謂肅曰：「卿不重齊魯邦，而愛邾莒國。」肅對曰：「鄉曲所美，不得不好。」彭城王重謂曰：「卿明日顧我卿設邾莒之食，亦有酪奴。」因此復號茗飮酪奴。時給中劉縞慕肅之風，専習茗飮。彭城王謂縞曰：「卿不慕王侯八珍，好蒼頭水厄。海上有逐臭之夫，里內有學顰之婦，以卿言之，卽是。」其彭城王家有吳奴，以此言戲之。自是朝貴讌會，雖設茗飮，皆耻不復食，唯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。後蕭衍西豐侯蕭正德降，時元義欲之設茗，先問：「卿於水厄多少？」正德不曉義意，答曰：「下官生於水鄉，而立身以來，未遭陽侯之難。」元義與舉坐之客皆笑焉。
龍華寺，廣陵王所立。追聖寺，北海王所立。並在報恩寺之東。法僧房，比秦太上公。京師寺皆種雜果，而此寺園林茂盛，莫之與爭。
宣陽門外四里，至洛水上，作浮橋，所謂永橋。神龜中，常景汭頌。其辭曰：「浩浩川，决决清洛。導源熊耳，控流巨壑。納榖吐伊，貫周淹亳。近達河宗，遠朝海若。兆唯洛食，實同土中。上應張柳，下據河嵩。寒暑攸叶，日月載融。帝世光宅， 函下風。前臨少室，𨚫?負太行。制巖東邑，峭峘西疆。四險之地，六達之莊。恃德則固，失道則亡。詳觀古列，考丘墳。乃禪乃革，或質或文。周餘九列，季分。魏風衰晚，晉景彫曛。天地發揮，圖受命。皇建有極，神功無競。魏籙仰天，玄符握鏡。璽運會昌，龍圖受命。乃睠軌，永懷寶定。敷兹景跡，流美洪謨。襲我冠冕，正我神樞。水陸兼會，周鄭交衢。爰勒洛汭，敢告中區。」南北兩岸有華表，舉高十丈，華表上作鳳凰似欲冲天勢。永橋以南，圜丘以北，伊洛之間，夾御道。有四夷館，道東有四館，一曰正，曰德，曰慕化，四曰慕義。吳人投國者，處金陵館，年已後，賜宅正里。景明初，僞齊建安王蕭寶寅來降，封會稽公，築宅於正里，後進爵齊王，尚南陽長公主。寶寅耻與夷人同□，令公主啓世宗，求入城內，世宗從之，賜宅於永安里。正光四年中，蕭衍西豐侯蕭正德來降，處金陵館築宅正里，正德捨宅正寺。北夷來附者處燕然館，年已後，賜宅德里。正光元年，□□至都久閭阿郍來朝，執者莫知所處。中舍人常景議云：「咸寧中，單于來朝，晉世處之王公特進之下，可班郍蕃王儀同之間。」朝廷從其議，處之燕然館，賜宅德里。北夷酋長遣入侍者，常秋來春去，避中國之𤍠?，時人謂之雁臣。東夷來附者，處扶桑館，賜宅慕化里。西夷來附者，處崦嵫館，賜宅慕義里。自葱嶺巳西，至於秦，百國千城，莫不歡附，商胡販客，日奔塞下，所謂盡天地之區巳，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，不可勝數。是以附化之民，萬有餘家。門巷修整，閶闔填列，青槐蔭陌，緑樹垂庭，天下難得之貨咸悉在焉。别立市於樂水南，號曰四通市，民間謂永橋市。伊洛之魚，多於此賣，士庶須膾，皆詣取之，魚味甚美。京師語曰：「洛鯉伊魴，貴於牛羊。」永橋南道東有白象、獅坊。白象者，永平年乾羅國胡王所獻，皆施五綵屏風，七寶坐床，容數人，真是異物。常養象於乘黃曹，象常壞屋敗墻，走出於外，逢樹卽㧞，遇墻亦倒。百姓驚怖，奔走交馳。太后遂徙象於此坊。獅者，波斯國胡王所獻。逆賊万侯醜奴所獲，留於寇中。永安末，醜奴破，始達京師。莊帝謂侍中李或曰：「朕聞虎獅必伏，可覓試之。」於是詔近山郡縣捕虎以送。鞏縣、山陽並送虎一豹，帝在華林園觀之，於是虎豹獅，悉皆瞑目，不敢仰視。園中素有一盲熊，性甚馴，帝令取試之。虞人牽盲熊至，聞獅氣，驚怖跳踉，曳鎖而走。帝笑。普泰元年，廣陵王卽位，詔曰：「禽獸囚之，則違其性，宜放還山林。」獅亦令送本國。送獅胡以波斯道遠，不可送達，遂在路殺獅而返。有司糺劾，罪以違㫖論。廣陵王曰：「豈以獅而罪人？」遂赦之。
菩提寺，西域胡人所立，在慕義里。沙門達多發冢取磚，得一人以進。時太后與明帝在華林都堂，以妖異，謂黃門侍郎徐紇曰：「上古以來，頗有此否？」紇曰：「昔魏時發冢，得霍光女婿范明友家奴，說朝廢立，與史相符，此不足異。后令紇問其姓名，死來幾年，何所飮食，死者曰：「臣姓崔，名涵，字洪，博陵安平人。父名暢，母姓魏，家在城西阜財里。死時年十五，今滿十七，在地十有 年，常似醉臥，無所食。時復遊行，或遇飯食，如似夢中，不甚辨。」后卽遣門下録張秀𢹂?詣準財里訪涵父母，果得崔暢，其妻魏氏。秀𢹂?問暢曰：「卿有兒死否？」暢曰：「有息涵，年十五而死。」秀𢹂?曰：「人所發，今日蘇活，在華林園中，主人故遣我來相問。」暢聞驚怖曰：「實無此兒，向者謬言。」秀𢹂?還，具以實陳聞。后遣𢹂?送涵回家。暢聞涵至，門前起火，手持刀，魏氏把挑枝，謂曰：「汝不須來，吾非汝父，汝非吾，急手速去，可得無殃。」涵遂捨去，遊於京師，常宿寺門下。汝南王賜黃衣一具。涵性畏日，不敢仰視，畏水火及刀兵之屬。常走於逵路，遇疲則止，不徐行。時人猶謂是鬼。洛陽太市北奉終里，里內之人多賣送死人之具及諸棺椁。涵謂曰：「作柏木棺，勿以桑木欀。」人問其故，涵曰：「吾在地下人發鬼兵，有一鬼訴稱是柏棺，應免。主兵吏曰：『爾雖柏棺，桑木欀。』遂不免。」京師聞此，柏木踊貴，人疑賣棺者貨涵發此等之言。
高陽王寺，高陽王雍之宅，在津陽門外里御道西。雍爾朱榮所害，捨宅以寺。正光中，雍丞相，給輿、羽葆鼓吹、虎賁班劍百人，貴極人臣，富兼山海。居止第宅，匹於帝宮，白殿丹檻，窈窕連亘，飛檐反宇，轇轕周通。僮僕六千，妓女五百，隋珠照日，羅衣從風。自、晉以來，諸王豪侈，未之有。出則鳴騶御道，文物成行，鐃吹響發，笳聲哀轉。入則歌姬舞女，擊筑吹笙，絲管迭奏，連宵盡日。其竹林魚池，侔於禁苑，芳草如積，珍木連陰。雍嗜口味，厚自奉養，一日必以數萬錢限。海陸珍羞，方丈於前。陳留侯李崇謂人曰：「高陽一日，敵我千日。」崇尚令、儀同司，亦富傾天下，僮僕千人，而性多儉恡，惡衣粗食，亦常無肉，止有韭菹。崇客李元佑語人云：「李令公一食十八種。」人問其故，元佑曰：「九一十八。」聞者笑，世人卽以譏駡。雍薨後，諸妓悉令入道，或有嫁者。美人徐月華善彈箜篌，能明妃出塞之曲歌，聞者莫不動容。永安中，與衛將軍原士康側室，宅近青陽門。徐鼓箜篌而歌，哀聲入雲，行路聽者，俄而成市。徐常語士康曰：「王有美姬，一名脩容，名艶姿，並蛾眉皓齒，潔貌傾城。脩容亦能緑水歌，艶姿善火鳳舞，並愛傾後室，寵冠諸姬。」士原聞此，遂常令徐鼓緑水火鳳之曲焉。高陽宅北有中甘里。里內荀頴文，年十，幼而聰辨，神情卓異，雖黃琬、文舉無以加之。正光初，廣宗潘崇和講服氏春秋於城東昭義里，文攝齊北面，就和受道。時趙郡李才問文曰：「荀生住在何處？」文對曰：「僕住在中甘里。」才曰：「何徃？」曰：「徃城南。」城南有四夷館，才以此譏之。文對曰：「國陽勝地，卿何怪。若言川澗，伊洛崢嶸，語其舊，靈臺石經，招提之美，報德景明，當世富貴，高陽廣平，四方風俗，萬國千城。若論人物，有我無卿。」才無以對之。崇和曰：「汝頴之士利如錐，燕趙之士鈍如錘，信非虚言。」舉學皆笑焉。
崇虚寺在城西，卽之躍龍閣。延熹九年，桓帝祠老於躍龍園，室華蓋之座，用郊天之樂，此其地。高祖遷京之始，以地給民，憩者多妖怪，是以人皆去之，遂立寺焉。
洛陽城南伽藍記卷第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