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神魔說盛行時，記人者亦突起，其取材猶宋市人說之「銀字兒」，率離合悲歡及發跡變態之，間雜因果報應，而不甚言靈怪，緣描摹世態，其炎涼，故或亦謂之「世情」。諸「世情」中，金瓶梅最有名。初惟鈔本流傳，袁宏道數卷，即以配水滸傳外典，觴政。故聲譽頓盛；世益以西遊記，稱奇。萬曆庚戌，一六一○吳中始有刻本，計一百回，其五十至五十七回原闕，刻時所補。見野獲編二十五。作者不知何人，沈德符云是嘉靖間名士，亦見野獲編。世因以擬太倉王世貞，或云其門人。康熙乙亥謝頤序云。由此復生讕言，謂世貞造作此，乃置毒於紙，以殺其仇嚴世蕃，或云唐順之者，故清康熙中彭城張竹坡評刻本，遂有苦孝說冠其首。金瓶梅全假水滸傳之西門慶線索，謂慶號四泉，清河人，「不甚讀，終日閒遊浪蕩」，有一妻妾，交「幫閒抹嘴不守本分的人」，結十弟兄，復悅潘金蓮，酖其夫武，納以妾，武松來報讎，尋之不獲，誤殺李外傅，刺配孟州。而西門慶故無恙，於是日益放恣，通金蓮婢春梅，復私李瓶兒，亦納妾，「得兩場橫財，家道營盛」。已而李瓶兒生；慶則因賂蔡京得金吾衛副千戶，乃愈肆，求藥縱欲受賕枉法無不。然潘金蓮妒李有，屢設計使受驚，終以瘈瘲死；李痛亦亡。潘則力媚西門慶，慶一夕飲藥逾量，亦暴死。金蓮、春梅復通於慶壻陳敬濟，發被斥賣，金蓮遂出居王婆家待嫁，而武松適遇赦，因殺；春梅則賣周守妾，有寵，生，竟冊夫人。會孫雪娥以遇拐復獲發官賣，春梅憾其嘗「唆打陳敬濟」，則買而折辱之，旋賣於酒家娼；稱敬濟弟，羅致府中，仍與通。已而守征宋江有功，擢濟南兵馬制置，敬濟亦列名軍門，陞參謀。後金人入寇，守陣亡，春梅夙通其前妻之，因亦以淫縱暴卒。比金兵將至清河，慶妻攜其遺腹孝哥欲奔濟南，途遇普淨和尚，引至永福寺，以因果現夢化之，孝哥遂出家，法名明悟。作者之于世情，蓋誠極洞達，凡所形容，或條暢，或曲折，或刻露而盡相，或幽伏而含譏，或一時並寫兩面，使之相形，變幻之情，隨在顯，同時說部，無以上之，故世以非王世貞不能作。至謂此之作，專以寫市井間淫夫蕩婦，則與本文殊不符，緣西門慶故稱世家，搢紳，不惟交通權貴，即士類亦與周旋，著此一家，即罵盡諸色，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，加以筆伐而已。
⋯婦人潘金蓮道，「怪奴才，可哥兒的來，想起一件來，我要說忘。」因令春梅，「你取那只鞋來與他瞧。」「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？」西門慶道，「我不知是誰的鞋。」婦人道，「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。瞞着我黃貓黑尾，你幹的好繭兒。來旺媳婦的一隻臭蹄，寶上珠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兒裏拜帖匣內，攪着些字紙和香兒，一處放着。甚麼罕稀物件，不當家化化的，怪不的那賊淫婦死隨阿鼻地獄。」指着秋菊罵道，「這奴才當我的鞋，翻出來，教我打幾下。」分付春梅，「趁早與我掠出去。」春梅把鞋掠在地下，看着秋菊說道，「賞與你穿罷。」那秋菊拾着鞋兒說道，「娘這個鞋，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。」那婦人罵道，「賊奴才，還叫甚麼□娘哩。他是你家主前世的娘！不然，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？到明日好傳代。沒廉恥的貨！」
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，被婦人叫回來，分付「取刀來，等我把淫婦鞋剁作幾截，掠到茅廁裏去，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」。因向西門慶道，「你看着越心疼，我越發偏剁個樣兒你瞧。」西門慶笑道，「怪奴才，丟開手罷，我那裏有這個心。」⋯第二十八回。
⋯掌燈時分，蔡御史便說，「深擾一日，酒告止罷。」因起身出席。左右便欲掌燈，西門慶道，「且休掌燈。請老先生後邊更衣。」於是⋯讓至翡翠軒，⋯關上角門，只兩個唱的，盛妝打扮，立於階下，向前插燭似磕四個頭。⋯蔡御史看，欲進不能，欲退不捨，便說道，「四泉，你如何這等愛厚？恐使不得。」西門慶笑道，「與昔日東山之游，何異乎？」蔡御史道，「恐我不如安石之才，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。」⋯因進入軒內，文物依然，因索紙筆，就欲留題相贈。西門慶即令童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，拂下錦簽。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，拈筆在手，文不加點，字走龍蛇，燈下一揮而就，作詩一首。⋯第四十九回。
明說之宣揚穢德者，人物每有所指，蓋藉文字以報夙讎，而其是非，則殊難揣測。沈德符謂金瓶梅亦斥時，「蔡京父則指分宜，林靈素則指陶仲文，朱勔則指陸炳，其他亦各有所屬。」則主要如西門慶，自當別有主名，即開篇所謂「有一處人家，先前怎地富貴，到後來煞甚淒涼，權謀術智，一毫用不着，親友兄弟，一個靠不着，享不過幾年的榮華，倒做許多的話靶。內中有幾個鬭寵爭強迎奸賣俏的，起先好不妖嬈嫵媚，到後來免不得屍橫燈影，血染空房」第一回。者是矣。結末稍進，用釋家言，謂西門慶遺腹孝哥方睡在永福寺方丈，普淨引其母及衆往，指以禪杖，孝哥「翻過身來，卻是西門慶，項帶沉枷，腰系鐵索。復用禪杖只一點，依舊還是孝哥兒睡在床上。⋯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託生」。第一百回。此之狀，固若瑋奇，然亦第謂種業留遺，累世如一，出離之道，惟在「明悟」而已。若云孝銜酷，用此復讎，雖奇謀至行，足此生色，而證佐蓋闕，不能信。故就文辭與意象以觀金瓶梅，則不外描寫世情，盡其情偽，緣衰世，萬不綱，爰發苦言，每極峻急，然亦時涉隱曲，猥黷者多。後或略其他文，專注此點，因予惡諡，謂之「淫」；而在當時，實亦時尚。成化時，方士李孜僧繼曉已以獻房中術驟貴，至嘉靖間而陶仲文以進紅鉛得幸于世宗，官至特進光祿夫柱國少師少傅少保禮部尚恭誠伯。於是頹風漸及士流，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參議顧可學皆以進士起家，而俱借「秋石方」致位。瞬息顯榮，世俗所企羨，僥倖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，世間乃漸不以縱談閨幃方藥之恥。風氣既變，並及文林，故自方士進用以來，方藥盛，妖心興，而說亦多神魔之談，且每敘床第之。然金瓶梅作者能文，故雖間雜猥詞，而其他佳處自在，至於末流，則著意所寫，專在性交，越常情，如有狂疾，惟肉蒲團意想頗似李漁，較出類而已。其尤下者則意欲媟語，而未能文，乃作，刊布於世，中經禁斷，今多不傳。萬歷時有名玉嬌李者，云亦出金瓶梅作者之手。袁宏道曾聞略，謂「與前各設報應因果，武後世化淫夫，上蒸下報；潘金蓮亦作河間婦，終以極刑；西門慶則一騃憨男，坐視妻妾外遇，以輪回不爽」。後沈德符首卷，以「穢黷百端，背倫蔑理，⋯其帝則稱完顏定，而貴溪夏言分宜嚴嵩相構，亦暗寓焉。至嘉靖辛丑庶常諸公，則直姓名，尤可駭怪。⋯然筆鋒恣橫酣暢，似尤勝金瓶梅」。皆見野獲編二十五。今其已佚，雖或偶有者，而文章蹟，皆與袁沈之言不類，蓋後人影撰，非當時所本。續金瓶梅前後集共六十四回，題「紫陽道人編」。自言東時遼東韓有仙人丁令威；後五百年而臨安西湖有仙人丁野鶴，臨化遺言，「說『五百年後有一人名丁野鶴，是我後身，來此相訪』。後至明末，果有東海一人，名姓相同，來此罷官而去，自稱紫陽道人。」六十二回。卷首有太上感應篇陰陽無字解，署「魯諸邑丁耀亢參解」，序有云，「自奸杞焚予天史于南都，海桑既變，不復講因果，今聖天欽頒感應篇，自製御序，戒諭臣工。」則續金瓶梅當成於清初，而丁耀亢即其撰人矣。耀亢字西生，號野鶴，山東諸城人，弱冠諸生，走江南與諸名士聯文社，既，鬱鬱不得志，作天史十卷。清順治四年入京，由順天籍拔貢，充鑲白旗教習，詩名甚盛。後容城教諭，遷惠安知縣，不赴，六十後病目，自稱木雞道人，年七十卒，約一六二○至一六九一。所著有詩集十餘卷，傳奇四種。乾隆諸城志十三及三六。天史者，類歷代吉凶諸而成，焚於南都，未詳其實，諸城志但云「以獻益都鍾羽正，羽正奇之」而已。續金瓶梅主意殊單簡，前集謂普淨是地藏菩薩化身，一日施食，以輪迴簿指點衆鬼，俾知將來惡報，後悉如言。西門慶汴京富室沈越，名曰金哥，越之妻弟袁指揮居對門，有女常姐，則李瓶兒後身，嘗在沈氏宅打秋千，李師師所，豔其美，矯旨取之，改名銀瓶。金人陷汴，民衆流離，金哥遂淪乞丐；銀瓶則娼，通鄭玉卿，後嫁翟員外妾，與鄭偕遁至揚州，苗青所賺，乃自經死。後集則敘東京孔千戶女名梅玉者，以豔羨富貴，自甘金人金哈木兒妾，而婦「凶妒」，篡取虐使之，梅玉欲自裁，因夢自知是春梅後身，婦則孫雪娥再世，遂長齋念佛，不生嗔恨，竟得脫離。至潘金蓮則轉生山東黎指揮女，名金桂，夫曰劉瘸，其前生實陳敬濟，以夙業故，體貌不全，金桂怨憤，因招妖蠱，緣受驚，終成痼疾。餘文俱述他人牽纏孽報，而以國家，穿插其間，雜引佛典道經儒理，詳加解釋，動輒數百言，顧什九以感應篇宿，所謂「要說佛說道說理學，先從因果說起，因果無憑，從金瓶梅說起」第一回。。明之「淫」作者，本好以闡明因果自解，至於此，則因「只有夫婦一倫，變故極多，⋯造出許多冤業，世世償還，真是愛河自溺，慾火自煎，一部金瓶梅說個色字，一部續金瓶梅說個空字，從色還空，即空是色，乃自果報，轉入佛法」四十三回。矣。然所謂佛法，復甚不純，仍混儒道，與神魔說諸作家意想無甚異，惟似較重力行，欲無所執著，故亦頗譏當時空談教一致及妄分教等差者之弊，如述李師師舊宅收沒入官，立覺尼寺，儒道出面紛爭，即其例，
⋯這裏覺寺興隆佛不題。後因天壇道官並闔學生員爭這塊地，上司斷決不開，各在兀術太營裏上一本，說道「這李師師府地寬，僧妓雜居，單給尼姑蓋寺，恐久生端，宜作公所。其後半花園，應分割一半，作教堂，儒釋道教講堂。」王爺准，纔息處爭訟。那道官自己不獨得，是分四裂的，不來照管。這開封府秀才吳蹈理、卜守分兩個無恥生員，借此名，就貼公帖，每人錢，倒斂四百兩分資。不日蓋起間殿，原是釋迦佛居中，老居左，孔居右，只因不肯倒自家門面，便把孔夫居中，佛老分左右，以貶黜異端外道的意思。把那園中臺榭池塘，和那兩間妝閣，當日銀瓶做過臥房的，改作房。⋯這些風流秀士，有趣文人，和那浮浪弟們，不講禪，不講道，每日在教堂飲酒賦詩，倒講個色字，好個快活所在。題曰空院，無非說教俱空之意。⋯第三十七回上三教堂青樓成淨土。
有隔簾花影四十八回，世亦以金瓶梅後本，而實乃改易續金瓶梅中人名如以西門慶爲南宮吉之類。及回目，並刪略其絮說因果語而成，末不完，蓋將續作，然未出。一名世報，殆包舉將來擬續之；或並以武被酖，亦夙業，合數之得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