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篇天地第十
天地雖,其化均;萬物雖多,其治一;人卒雖衆,其主君。君原於德而成於天,故曰:玄古之君天下,無,天德而已矣。以道觀言,而天下之君正;以道觀分,而君臣之羲明;以道觀能,而天下之官治;以道汎觀,而萬物之應。故通於天地者,德;行於萬物者,道;上治人者,;能有所藝者,技。技兼於,兼於義,義兼於德,德兼於道,道兼於天。[00117]故曰:古之畜天下者,無欲而天下足,無而萬物化,淵靜而百姓定。記曰:通於一而萬畢,無心得而鬼神服。
夫曰:夫道,覆載萬物者,洋洋乎哉!君不可以不刳心焉。無之之謂天,無言之之謂德,愛人利物之謂仁,不同同之之謂,行不崖異之謂寬,有萬不同之謂富。故執德之謂紀,德成之謂立,循於道之謂,不以物挫志之謂完。君明於此十者,則韜乎其心之,沛乎其萬物逝。若然者,藏金於山,藏珠於淵;不[00118]利貨財,不近貴富;不樂壽,不哀夭;不禜通,不醜窮;不拘一世之利以己私分,不以王天下己處顯,顯則明,萬物一府,死生同狀。夫曰:天道,淵乎其居,漻乎其清,金石不得無以鳴。故金石有聲,不考不鳴。萬物孰能定之?夫王德之人,素逝而耻通於,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。故其德廣,其心之出,有物採之。故形非道不生,生非德不明,存形窮生,立德明道。非王德者邪?蕩蕩乎忽然出,勃然動,而萬物從之乎!此謂王德之人。視乎冥冥,聽[00119]乎無聲。冥冥之中,獨曉焉;無聲之中,獨聞和焉。故深之深,能而物焉;神之神,而能精焉。故其與萬物接,至無而供其求,時騁而要其宿,,長短,修遠。黃帝遊乎赤水之北,登乎昆崘之丘而南望,還,遺其玄珠。使知索之而不得,使離朱索之而不得,使喫詬索之而不得,乃使象罔,象罔得之。黃帝曰:異哉!象罔乃可以得之乎?堯之師曰許由,許由之師曰齧缺,齧缺之師曰王倪,王倪之師曰被衣。堯問於許由曰:齧缺可以配天乎?吾[00120]藉王倪以要之。許由曰:殆哉圾乎天下!齧缺之人,聰明睿知,給敷以敏,其性過人,而乃以人受天。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。與之配天乎?彼且乘人而無天。方且本身而異形,方且尊知而火馳,方且緒使,方且物絯,方且四顧而物應,方且應衆宜,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,夫何足以配天乎?雖然有族有祖,可以衆父,而不可以衆父父。治亂之率,北面之禍,南面之賊。堯觀乎華,華封人曰:嘻,聖人!請祝聖人,使聖人[00121]壽。堯曰:辭。使聖人富。堯曰:辭。使聖人多男。堯曰:辭。封人曰:壽、富、多男,人之所欲,汝獨不欲,何邪?堯曰:多男則多懼,富則多,壽則多辱。是者,非所以養德,故辭。封人曰:始我以女聖人邪,今然君。天生萬民,必授之職,多男而授之職,則何懼之有?富而使人分之,則何之有?夫聖人鶉居而彀食,鳥行而無彰。天下有道,則與物皆昌;天下無道,則修德就閑。千歲厭世,去而上,乘彼白雲,至於帝鄉。患莫至,身常無殃,則[00122]何辱之有?封人去之,堯隨之,曰:請問。封人曰:退已!堯治天下,伯成高立諸侯。堯授舜,舜授禹,伯成高辭諸侯而耕。禹徃之,則耕在野。禹趨就下風,立而問焉,曰:昔堯治天下,吾立諸侯。堯授舜,舜授予,而吾辭諸侯而耕,敢問其故何?高曰:昔堯治天下,不賞而民勸,不罰而民畏。今賞罰而民且不仁,德自此衰,刑自此立,後世之亂自此始矣。夫闔行邪?無落吾。俋俋乎耕而不顧。泰初有無無有無,名一之所起,有一[00123]而未形。物得以生,謂之德;未形者有分,且然無間,謂之命;留動而生物,物成生理,謂之形;形體保神,各有儀則,謂之性。性修反德,德至同於初。同乃虚,虚乃。合喙鳴,喙鳴合,與天地合。其合緍緍,若愚若昏,是謂玄德,同乎順。夫問於老聃曰:有人治道若相放,可不可,然不然。辯者有言曰:離堅白,若縣寓。若是則可謂聖人乎?老聃曰:是胥易技系,勞形怵心者。執留之狗成思,猿狙之便自山林來。丘,予告若,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。凡[00124]有首有趾、無心無耳者衆,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。其動止,其死生,其廢起,此非其所以。有治在人,忘乎物,忘乎天,其名忘己。忘己之人,是之謂入於天。蔣閭葂季徹曰:魯君謂葂曰:請受教。辭不獲命,既已告矣,未知中否,請嘗薦之。吾謂魯君曰:必服恭儉,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,民孰敢不輯!季徹局局然笑曰:若夫之言,於帝王之德,猶螳螂之怒臂以當車軼,則必不勝任矣。且若是,則其自處危,其觀臺多,[00125]物將徃,投迹者衆。將閭葂覤覤然驚曰:葂汒若於夫之所言矣,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。季徹曰:聖之治天下,摇蕩民心,使之成教易俗,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,若性之自,而民不知其所由然。若然者,豈兄堯舜之教民,溟涬然弟之哉?欲同乎德而心居矣。貢南遊於楚,反於晋,過陰,一丈人方將圃畦,鑿隧而入井,抱甕而出灌,搰搰然用力甚多而功寡。貢曰:有械於此,一曰:浸百畦,用力甚寡而功多,夫不欲[00126]乎?圃者仰而視之曰:奈何?曰:䥢木機,後重前輕,挈水若抽數如泆湯,其名槔。圃乾,忿然作色而笑曰:吾聞之吾師,有機械者必有機,有機者必有機心。機心存於胸中,則純白不,純白不,則神生不定。神生不定者,道之所不載。吾非不知,羞而不。貢瞞然慚,俯而不對。有間圃者曰:奚者邪?曰:孔丘之徒。圃者曰:非夫博學以擬聖,於于以蓋衆,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?汝方將忘汝神氣,隨汝形骸,[00127]而庶幾乎?而身之不能治,而何暇治天下乎?徃矣,無乏吾。貢卑陬失色,頊頊然不自得,行十里而後俞其弟曰:向之人何者邪?夫何故之變容失色?終曰:不自反邪?曰:始吾以天下一人耳,不知復有夫人。吾聞之夫,求可,功求成,用力少,功多者,聖人之道。今徒不然,執道者德全,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,神全者,聖人之道。託生與民並行,而不知其所之,汒乎淳哉!功利機巧,必忘夫人之心,若夫人者,非其志[00128]不之,非其心不,雖以天下譽之,得其所謂,謷然不顧;以天下非之,失其所謂,儻然不受。天下之非,譽無益損焉,是謂全德之人哉!我之謂風波之民。反於魯,以告孔。孔曰:彼假脩渾沌氏之術者,譀其一,不知其;治其内,而不治其外。夫明白入素,無復朴,體性抱神,以遊世俗之間者,汝將固驚邪?且渾沌氏之術,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!諄芒將東之壑,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。苑風曰:將奚之?曰:將之壑。曰:奚焉?曰:夫壑之[00129]物,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吾將遊焉。苑風曰:夫無意於橫目之民乎?願聞聖治諪。芒曰:聖治乎?官施而不失其宜,拔舉而不失其能,畢其情而行其所,行言自而天下化,手撓顧指,四方之民莫不俱至,此之謂聖治。願聞德人。曰:德人者,居無思,行無慮,不藏是非美惡。四海之内,共利之之謂悅,共給之之謂安,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,儻乎若行而失其道,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,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,此謂德人之容。[00130]願聞神人。曰:上神乘光,與形滅亡,是謂照曠。致命盡情,天地樂而萬銷亡,萬物複情,此之謂混溟。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於武王之師,赤張滿稽曰:不及有虞氏乎!故離此患。門無鬼曰: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?其亂而後治之與?赤張滿稽曰:天下均治之願,而何計以有虞氏?有虞氏之藥瘍,秃而施髢,病而求醫,孝操藥以修慈父,其色燋然,聖人羞之。至德之世,不尚賢,不使能,上如標枝,民如野鹿,端正而不知以義,相愛而[00131]不知以仁,實而不知以忠,當而不知以信,蠢動而相使不以賜。是故行而無迹,而無傳,孝不諛其親,忠臣不諂其君,臣之盛。親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則世俗謂之不肖;君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則世俗謂之不肖臣,而未知此其必然邪?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,所謂善而善之,則不謂之導諛之人。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?謂己導人則勃然作色,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,而終身道人,終身諛人,合譬飾辭聚衆[00132],是終始本末不相坐。垂衣裳,設采色,動容貎,以媚一世,而不自謂道諛,與夫人之徒,通是非而不自謂衆人,愚之至。知其愚者,非愚;知其惑者,非不惑。惑者,終身不解;愚者,終身不靈。人行而一人惑,所適者猶可致,惑者少;人惑則勞而不至,惑者勝。而今以天下惑,予雖有祈嚮,不可得,不亦悲乎!聲不入於裏耳,折楊皇華則嗑然而笑,是故高言不止於衆人之心,至言不出,俗言勝。以垂踵惑,而所適[00133]不得矣。而今以天下惑,予雖有祈向,其庸可得邪?知其不可得而強之,一惑,故莫若釋之而不推,不推,誰其比憂?厲之人夜半生其,遽取火而視之,汲汲然唯恐其似己。百年之木,破犧尊,青黃而文之,其斷在溝中。比犧尊於溝中之斷,則美惡有間矣,其於失性一。跖與曾史,行義有間矣,然其失性均。且夫失性有五:一曰五色亂目,使目不明;曰五聲亂耳,使耳不聰;曰五臭薰鼻,困惾中顙;四曰五味濁口,使口厲爽;五[00134]曰趣舍滑心,使性飛揚。此五者,皆生之害。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得,非吾所謂得。夫得者困,可以得乎?則鳩鴞之在於籠,亦可以得矣。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内,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,内支盈於柴栅,外重纏繳,睆睆然在纏繳之中而自以得,則是罪人交臂曆指,而虎豹在於嚢檻,亦可以得矣。
外篇天道第十
天道運而無所積,故萬物成;帝道運而無所[00135]積,故天下;聖道運而無所積,故海内服。明於天,通於聖,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,其自,昧然無不靜者矣。聖人之靜,非曰靜善,故靜。萬物無足以撓心者,故靜。水靜則明燭須眉,平中准,匠取法焉。水靜猶明,而况精神?聖人之心靜乎?天地之鑒,萬物之鏡。夫虚靜恬淡、寂漠無者,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,故帝王聖人休焉。休則虚,虚則實,實則倫矣。虚則靜,靜則動,動則得矣。靜則無,無,則任者責矣。無則俞俞,[00136]俞俞者憂患不能處,年壽長矣。夫虚靜恬淡、寂漠無者,萬物之本。明此以南鄉,堯之君。明此以北面,舜之臣。以此處上,帝王天之德。以此處下,玄聖素王之道。以此退居而閑遊江海,山林之士服;以此進而撫世,則功名顯而天下一。靜而聖,動而王,無而尊,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。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,此之謂本宗,與天和者;所以均調天下,與人和者。與人和者,謂之人樂;與天和者,謂之天樂。[00137]莊曰:吾師乎!吾師乎!齎萬物而不戾,澤及萬世而不仁,長於上古而不壽,覆載天地刻雕衆形而不巧,此之謂天樂。故曰:知天樂者,其生天行,其死物化,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。故知天樂者,無天怨,無人非,無物累,無鬼責。故曰:其動天,其靜地,一心定而王天下。其鬼不祟,其魂不疲,一心定而萬物服。言以虚靜推於天地,通於萬物,此之謂天樂。天樂者,聖人之心以畜天下。夫帝王之德,以天地宗,以道德主,[00138]以無常。無,則用天下而有餘;有,則天下用而不足。故古之人貴夫無。上無,下亦無,是下與上同德。下與上同德則不臣。下有,上亦有,是上與下同道。上與下同道則不主。上必無而用天下,下必有天下用,此不易之道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知踓落天地不自慮,辯雖彫萬物不自說,能雖窮海内不自。天不産而萬物化,地不長而萬物育,帝王無而天下功。故曰:莫神於天,莫富於地,莫[00139]於帝王。故曰:帝王之德配天地。此乘天地,馳萬物,而用人群之道。本在於上,末在於下;要在於主,詳在於臣。軍五兵之運,德之末;賞罰利害,五刑之辟,教之末;禮法度數,刑名比詳,治之末;鐘鼓之音,羽旄之容,樂之末;哭泣衰絰,隆殺之服,哀之末。此五末者,須精神之運,心術之動,然後從之者。末學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。君先而臣從,父先而從,兄先而弟從,長先而少從,男先而女從,夫先而婦從。夫尊卑先後,天地[00140]之行,故聖人取象焉。天尊地卑,神明之位。春夏先,秋冬後,四時之序。萬物化作,萌區有狀,盛衰之殺,變化之流。夫天地至神,而有尊卑先後之序,而况人道乎!宗廟尚親,朝廷尚尊,鄉黨尚齒,行尚賢,道之序。語道而非其序者,非道。語道而非其道者,安取道?是故古之明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,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刑名次之,刑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,原省已明[00141]而是非次之,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,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,貴賤履位,仁賢不肖襲情,必分其能,必由其名。以此上,以此畜下,以此治物,以此修身,知謀不用,必其天,此之謂太平,治之至。故曰:有刑有名。刑名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。古之語道者,五變而刑名可舉,九變而賞罰可言。驟而語刑名,不知其本;驟而語賞罰,不知其始。到道而言,迕道而說者,人之所治,安能治人?驟而語形名賞罰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[00142]道,可用於天下,不足以用天下,此之謂辯士,一曲之人。禮法敷度,數名比詳,古人有之,此下之所以上,韭上之所以畜下。昔者,舜問於堯曰:天王之用心何如?堯曰:吾不敖無告,不廢窮民,苦死者,嘉孺,而哀婦人,此吾所以用心已。舜曰:美則美矣,而未。堯曰:然則何如?舜曰:天德而出寧。曰:月照而四時行,若晝夜之有經,雲行而雨施矣。堯曰:膠膠擾擾乎!,天之合;我,人之合。夫天地者,古之所,而黃帝、堯、舜之所共美。故[00143]古之王天下者,奚哉?天地而已矣。孔西藏於周室,路謀由曰:聞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,免而居,夫欲藏,則試往因焉。孔曰:善。往老聃,而老聃不許,於是繙十經以說。老聃中其說,曰:謾,願聞其要。孔曰:要在仁義。老聃曰:請問仁義,人之性邪?孔曰:然。君不仁則不成,不義則不生。仁義,真人之性,將奚矣?老聃曰:請問何謂仁義?孔曰:中心物愷,兼愛無私,此仁義之情。老聃曰:意,幾乎後言!夫兼愛不亦迂[00144]乎?無私焉,乃私。夫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?則天地固有常矣,曰:月固有明矣,尾辰固有列矣,禽獸固有群矣,樹木固有立矣。夫亦放德而行,遁道而趨已至矣,何偈偈乎掲仁義,若擊鼓而求亡焉?意,夫亂人之性。士成綺老而問曰:吾聞夫聖人,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,百舍重趼而不敢息。今吾觀非聖人,鼠壤有餘蔬而棄妺,不仁,生熟不盡於前,而積斂無崖。老漠然不應。士成綺明曰:復,曰:昔者吾有[00145]剌於,今吾心正郤矣,何故?老曰:夫巧知神聖之人,吾自以脫焉。昔者呼我牛,而謂之牛;呼我馬,而謂之馬。苟有其實,人與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。吾服,恒服吾非以服有服。士成綺雁行避影,履行遂進,而問修身若何。老曰:而容崖然,而目衝然,而顙頩然,而口闞然,而狀義然,似系馬而止。動而持,發機,察而審,知巧而睹於泰,凡以不信。邊竟有人焉,其名竊老,曰:夫道,於不終,於不遺,故萬物。廣廣乎其無[00146]不容,淵乎其不可測。形德仁義,神之末,非至人,孰能定之?夫至人有世,不亦乎?而不足以之累。天下奮柄而不與之偕,審乎無假,而不與利遷,極物之真,能守其本。故外天地,遺萬物,而神未嘗有所困。通乎道,合乎德,退仁義,賓禮樂,至人之心有所定矣。世之所貴道者,,不過語,語有貴。語之所貴者,意,意有所隨,意之所隨者,不可以言傳,而世因貴言傳,世雖貴之哉,猶不足貴,其貴非其貴。故視而可者,[00147]形與色;聽而可聞者,名與聲。悲夫!世人以形色名聲足以得彼之情。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則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豈識之哉?桓公讀於堂上,輪扁斫輪於堂下,釋椎鑿而上,問桓公曰: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?公曰:聖人之言。曰:聖人在乎?公曰:已死矣。曰:然則君之所讀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?桓公曰:寡人讀,輪人安得議乎?有說則可,無說則死。輪扁曰:臣以臣之觀之。斫輪,徐則甘而不固,疾則苦而不入,不徐[00148]不疾,得之於手而應於心,口不能言,有敷存焉於其間。臣不能以喻臣之,臣之亦不能受之於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。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乜死矣,然則君之所讀者,古人之糟魄已矣。
外篇天運第十四
天其運乎?地其處乎?日月其爭於所乎?孰主張是?孰維綱是?孰居無推而行是?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乎?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?雲者雨乎?雨者雲乎?孰隆弛是?孰[00149]居無淫樂而勸是?風起北方,一西一東有上仿徨,孰嘘吸是?孰居無而披拂是?敢問何故?巫咸祒曰:來!吾語女。天有六極五常,帝王順之則治,逆之則凶。九洛之,治成德,監照下土,天下戴之,此謂上皇。商宰蕩問仁於莊孑。莊曰:虎狼仁?曰:何謂?莊曰:父相親,何不仁?曰:請問至仁。莊曰:至仁無親。宰曰:蕩聞之,無親則不愛,不愛則不孝。謂至仁不孝,可乎?莊曰:不然。夫至仁尚矣,孝固不足以言之。此非過孝之言,[00150]不及孝之言。夫南行者至於郢,北面而不冥山,是何?則去之遠。故曰:以敬孝易,以愛孝難;以愛孝易,而忘親難;忘親易,使親忘我難;使親忘我易,兼忘天下難;兼忘天下易,使天下兼忘我難。夫德遺堯舜而不乜利,澤施於萬世,天下莫知,豈直息而言仁孝乎哉!夫孝悌仁義、忠信貞廉,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,不足多。故曰:至貴,國爵并焉;至富,國財並焉;至願,名譽並焉。是以道不渝。北門成問於黃帝曰:帝張咸池之樂於洞[00151]庭之野,吾始聞之懼,複聞之怠,卒聞之而惑,蕩蕩默默,乃不自得。帝曰:汝殆其然哉!吾奏之以人,征之以天,行之以禮義,建之以太清。四時迭起,萬物循生,一盛一衰,文武倫經,一清一濁陰陽,調和流光。其聲蟄蟲始作,吾驚之以雷霆,其卒無尾,其始無首,一死一生,一僨一起,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,汝故懼。吾奏之以陰陽之和,燭之以曰月之明,其聲能短能長,能柔能剛,變化齊一,不主故常;在谷滿谷,在坑滿坑;塗郤守神,以物暈;其聲[00152]揮綽,其名高明。是故鬼神守其幽,日月星辰行其紀。吾止之於有窮,流之於無止。欲慮之而不能知,望之而不能,逐之而不能及,儻然立於四虚之道,倚於槁梧而吟,目知窮乎所欲,力屈乎所欲逐,吾既不及已矣!形充空虚,乃至委蛇,汝委蛇,故怠。吾奏之以無怠之聲,調之以自然之命,故若混逐叢生,林樂而無形,布揮而不曳,幽昏而無聲;動於無方,居於窈冥;或謂之死,或謂之生;或謂之實,或謂之禜;行流散徙,不主常聲。世[00153]疑之,稽於聖人。聖者,達於情而遂於命。天機不張而五官皆,此之謂天樂,無言而心悅。故有焱氏之頌曰:聽之不聞其聲,視之不其形,充滿天地,苞裹六極。汝欲聽之而無接焉,而故惑。樂者,始於懼,懼故祟。吾次之以怠,怠故遁。卒之於惑,惑故愚,愚故道,道可載而與之俱。孔西遊於衛,顔淵問師金曰:以夫之行奚如?師金曰:惜乎!而夫其窮哉!顔淵曰:何?師金曰:夫芻狗之未陳,盛以篋衍,巾以文繡,尸祝齊戒[00154]以將之。及其已陳,行者踐其首脊,蘇者取而爨之。而已將複取而盛以篋衍,巾以文繡,遊居寢臥其下,彼不得夢,必且數眯焉。今而夫亦取先王已陳芻狗,聚弟遊居寢卧其下,故伐樹於宋,削迹於衛,窮於商周,是非其夢邪?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,死生相與鄰,是非其眯邪?夫水行莫如用舟,而陸行莫如用車。以舟之可行於水,而求推之於陸,則没世不行尋常。古今非水陸與?周魯非舟車與?今蘄行周於魯,是猶推舟於陸,勞[00155]而無功,身必有殃。彼未知夫無方之傳,應物而不窮者。且獨不夫桔槔者乎?引之則俯,舍之則仰。彼人之所引非引人,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。故夫皇五帝之禮義法度,不矜於同而矜於治。故譬皇五帝之禮義法度,其猶柤梨橋柚邪?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。故禮義法度者,應時而變者。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,彼必齕齧挽裂,盡去而後慊。觀古今之異,猶猨狙之異乎周公。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,其里之醜人而美之,[00156]亦捧心而矉其裏。其裏之富人之,堅閉門而不出;貧人之,挈妻而去之走。彼知美矉,而不知矉之所以美。惜乎,而夫其窮哉!
孔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,乃南之沛老聃。老聃曰:來乎?吾聞北方之賢者,亦得道乎?孔曰:未得。老曰:惡乎求之哉?曰:吾求之於度敷,五年而未得。老曰:惡乎求之哉?曰:吾求之於陰陽,十有年而未得。老曰:然。使道而可獻,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;使道而可進,則人莫不進[00157]之於其親;使道而可以告人,則人莫不告其兄弟;使道而可以與人,則人莫不與其孫。然而不可者,無它,中無主而不止,外無正而不行。由中出者,不受於外,聖人不出;由外入者,無主於中,聖人不隱。名,公器,不可多取。仁義,先王之蘧廬,止可以一宿,而不可久處,覯而多責。古之至人,假道於仁,託宿於義,以遊逍遙之墟,食於苟簡之田,立於不貸之圃。逍遙,無;苟簡,易養;不貸,無出;古者謂是采真之遊。以富是者,不能讓禄;[00158]以顯是者,不能讓名;親權者,不能與人柄。操之則栗,舍之則悲,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,是天之戮民。怨恩取與,諫教生殺,八者,正之器,唯循變無所湮者能用之。故曰:正者,正。其心以不然者,天門弗開矣。孔老聃而語仁義,老聃曰:夫播糠眯目,則天地四方易位矣;蚊虻𠾱?膚,則通昔不寐矣。夫仁義𢡚?然,乃憤吾心,亂莫焉。吾使天下無失其樸,吾亦放風而動,總德而立矣,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者邪?[00159]夫鵠不日浴而白,烏不日黔而黑。黑白之朴,不足以辯;名譽之觀,不足以廣。泉涸,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濕,相濡以沬,不若相忘於江湖。孔老聃,曰不談。弟問曰:夫老聃,亦將何規哉?孔曰:吾乃今於是乎龍。龍,合而成體,散而成章,乘乎雲氣,而養乎陰陽。予口張而不能嗋,予何規老聃哉?貢曰:然則人固有屍居而龍,雷聲而淵默,發動如天地者乎?賜亦可得而觀乎?遂以孔聲老聃。老聃方將倨堂而應,微[00160]曰:予年運而往矣,將何以戒我乎?貢曰:夫皂、五帝之治天下不同,其系聲名一。而先生獨以韭聖人,如何哉?老聃曰:少進,何以謂不同?對曰:堯授舜,舜授禹,禹用力而湯用兵,文王順紂而不敢逆,武王逆紂而不肯順,故曰不同。老聃曰:少進,余語汝,皂、五帝之治天下。黃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一,民有其親死不哭,而民不非。堯之治天下,使民心親,民有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;舜之治天下,使民心競,民孕婦十月[00161]生,生五月而能言,不至乎孩而始誰,則人始有夭矣。禹之治天下,使民心變,人有心而兵有順,殺盜非殺,人自種而天下耳。是以天下駭,儒、墨皆起。其作始有倫,而今乎婦女,何言哉!余語汝,皇、五帝之治天下,名曰治之,而亂莫甚焉。皇之知,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墮四時之施。其知憯於蠣蠆之尾,鮮規之獸,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,而猶自以聖人,不可耻乎?其無耻!貢蹴蹴然立不安。孔謂老聃曰:丘治詩、、禮、[00162]樂、易、春秋六經,自以久矣,孰知其故矣!以好者七十君,論先王之道而明周、召之迹,一君無所鉤用。甚矣夫!人之難說,道之難明邪?老曰:幸矣,之不遇治世之君!夫六經,先王之陳跡,豈其所以迹哉?今之所言,猶迹。夫迹,履之所出,而迹豈履哉?夫白鶂之相視,眸不運而風化;蟲,雄鳴於上風,雌應於下風而風化;類自雌雄,故風化。性不可易,命不可變,時不可止,道不可壅。苟得於道,無自而不可;失焉者,無自而可。孔[00163]不出月,復,曰:丘得之矣。烏鵲孺,魚傅沬,細要者化,有弟而兄啼。久矣夫丘不與化人!不與化人,安能化人!老曰:可。丘得之矣。
外篇刻意第十五
刻意尚行,離世異俗,高論怨誹,亢而已矣,此山榖之士,非世之人,枯槁赴淵者之所好。語仁義忠信,恭儉推讓,修而已矣,此平世之士,教誨之人,遊居學者之所好。語功,立名,禮君臣,正上下,治而已矣,此朝[00164]廷之士,尊主強國之人,致功并兼者之所好。就藪澤,處間曠,釣魚間處,無而已矣,此江海之士,避世之人,間暇者之所好。吹呴呼吸,吐故納新,熊經鳥申,壽而已矣,此導引之士,養形之人,彭祖壽考者之所好。若夫不刻意而高,無仁義而修,無功名而治,無江海而間,不道引而壽,無不忘,無不有廿,澹然無極而衆美從之,此天地之道,聖人之德。故曰:夫恬淡寂漠虚無無,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。故曰聖人。休休焉則平易[00165]矣,平易則恬淡矣。平易恬淡,則憂患不能人,邪氣不能襲,故其德全而神不虧。故曰:聖人之生天行,其死物化。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。不福先,不禍始,感而後應,迫而後動,不得已而後起。去知與故,遁天之理。故無天災,無物累,無人非,無鬼責。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。不思慮,不豫謀。光矣而不耀,信矣而不期。其寢不夢,其覺無憂。其神純粹,其魂不罷。虚無恬淡,乃合天德。故曰:悲樂者,德之邪;喜怒者,道之過;好惡者,德之失。故心不[00166]憂樂,德之至;一而不變,靜之至;無所於忤,虚之至;不與物交,淡之至;無所於逆,粹之至。故曰:形勞而不休則弊,精用而不已則勞,勞則竭。水之性,不雜則清,莫動則平,鬱閉而不流,亦不能清,天德之象。故曰:純粹而不雜,靜一而不變,淡而無,動而以天行,此養神之道。夫有幹越之劒者,柙而藏之,不敢用,寶之至。精神四達並流,無所不極,上際於天,下蟠於地,化育萬物,不可象,其名同帝。純素之道,唯神是守,守而勿[00167]失,與神一,一之精通,合於天倫。野語有之曰:衆人重利,廉士重名,賢士尚志,聖人貴精。故素者,謂其無所與雜;純者,謂其不虧其神。能體純素,謂之真人。
外篇繕性第十六
繕性於俗,俗學以求複其初;滑欲於俗,思以求致其明,謂之蔽蒙之民。古之治道者,以恬養知;生而無以知,謂之以知養恬;知與恬交相養,而和理出其性。夫德,和;道,理;德無不容,仁;道無不理,義;義明而物親,[00168]忠;中純實而反乎情,樂;信行容體而順乎文,禮;禮樂遍行,則天下亂矣。彼正而蒙己德,德則不冒,冒則物必失其性。
古之人在混芒之中,與一世而得淡漠焉。當是時,陰陽和靜,鬼神不擾,四時得節,萬物不,群生不夭,人雖有知,無所用之,此之謂至。一當是時,莫之而常自然。逮德下衰,及燧人伏羲,始天下,是故順而不一。德下衰,及神農黃帝,始天下,是故安而不順。德下衰,及唐虞,始天下,興治化之流,𣻏?淳散朴,[00169]離道以善,險德以行,然後去性而從於心。心與心譀,知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後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滅質,博溺心,然後民始惑亂,無以反其性情而複其初。由是觀之,世喪道矣,道喪世矣,世與道交相喪,道之人何由興乎世,世亦何由興乎道哉!道無以興乎世,世無以興乎道,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隱矣。隱故不自隱。古之所謂隱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,非閉其言而不出,非藏其知而不發,時命謬。當時命而行乎天下,[00170]則反一無迹;不當時命而窮乎天下,則深根寧極而待。此存身之道。古之存身者,不以辯飾知,不以知窮天下,不以知窮德,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,已何哉?道固不行,德固不識。識德,行道。故曰:正己而已矣。樂全之謂得志。古之所謂得志者,非軒冕之謂,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。今之所謂得志者,軒冕之謂。軒冕在身,非性命。物之儻來,寄。寄之,其來不可圍,其去不可止。故不軒冕肆志,不窮約趨俗。其樂[00171]彼與此同,故無憂而已矣。今寄去則不樂。由是觀之,雖樂未嘗不荒。故曰:喪己於物,失性於俗者,謂之倒置之民。
外篇秋水第十七
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。涇流之,兩涘渚崖之間,不辯牛馬。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盡在己。順流而東行,至於北海,東面而視,不水端。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歎曰:野語有之曰聞道百,以莫己若者,我之謂。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,[00172]而輕伯夷之義者,始吾弗信,今我睹之難窮,吾非至於之門則殆矣,吾長笑於方之家。北海若曰: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,拘於虚;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,篤於時;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,束於教。今爾出於涯涘,觀於海,乃知爾醜,爾將可與語理矣。天下之水,莫於海,萬川之,不知何時止而不盈;尾閭泄之,不知何時已而不虚;春秋不變,水旱不知。此其過江河之流,不可暈數。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於天[00173]地,而受氣於陰陽,吾在天地之間,猶石木之在山,方存乎少,奚以自多?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,不似礨空之在澤乎?計中國之在海内,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?號物之敷謂之萬,人處一焉。人卒九州,榖食之所生,舟車之所通,人處一焉。此其比萬物,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?五帝之所連,王之所爭,仁人之所憂,任士之所勞,盡此矣。伯夷辭之以名,仲尼語之以博,此其自多,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?河伯曰:然則[00174]吾天地而豪末,可乎?北海若曰:否。夫物鼌無窮,時無止,分無常,終始無故。是故知觀於遠近,故而不寡,而不多,知暈無窮,證曏今故,故遙而不悶,掇而不跂,知時無止,察乎盈虚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憂,知分之無常;明乎坦塗,故生而不說,死而不禍,知終始之不可故。計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,其生之時,不若未生之時,以其至求窮其至之域,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。由此觀之,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,何[00175]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之域!河伯曰:世之議者皆曰:至精無彤,至不可圍。是信情乎?北海若曰:夫自細視者不盡,自視細者不明。夫精,之微;垺,之殷;故異便,此勢之有。夫精粗者,期於有形者;無形者,敷之所不能分;不可圍者,數之所不能窮。可以言論者,物之粗;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;言之所不能論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是故人之行,不出乎害人,不多仁恩;動不利,不賤門隸;貨財弗爭,不多辭[00176]讓;焉不借人,不多食乎力,不賤貪汗;行殊乎俗,不多辟異;在從衆,不賤佞諂;世之爵祿不足以勸,戮耻不足以辱。知是非之不可分,細之不可倪。聞曰:道人不聞,至德不得,人無己。約分之至。河伯曰:若物之外,若物之内,惡至而倪貴賤?惡至而倪?北海若曰:以道觀之,物無貴賤;以物觀之,自貴而相賤;以俗觀之,貴賤不在己。以差觀之,因其所而之,則萬物莫不;因其所而之,則萬物莫不;知天地之稊[00177]米,知毫末之丘山,則差數睹矣。以功觀之,因其所有而有之,則萬物莫不有;因其所無而無之,則萬物莫不無。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,則功分定矣。以趣觀之,因其所然而然之,則萬物莫不然;因其所非而非之,則萬物莫不非;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,則趣操睹矣。昔者堯舜讓而帝,之噲讓而絶,湯武爭而王,白公爭而滅。由此觀之,爭讓之禮,堯桀之行,貴賤有時,未可以常。梁麗可以衡城,而不可以窒穴,言殊器;騏驥驊騮[00178]一日而馳千里,捕鼠不如狸狌,言殊技;鴟鵂夜撮蚤,察毫末,晝出瞋目而不丘山,言殊性。故曰:蓋師是而無非,師治而無亂乎?是未明天地之理,萬物之情者。是猶師天而無地,師陰而無陽,其不可行明矣。然且語而不舍非,愚則誣。帝王殊禪,代殊繼。差其時、逆其俗者,謂之篡夫;當其時、順其俗者,謂之義之徒。默默乎河伯!女惡知貴賤之門,之家!河伯曰:然則我何乎?何不乎?吾辭受趣舍,吾終奈何?北海若曰:以道觀之,[00179]何貴何賤,是謂反衍。無拘而志,與道蹇。何少何多,是謂謝。施無一而行,與道參差。嚴乎若國之有君,其無私德;繇繇乎若祭之有社,其無私福;汎汎乎其若四方之無窮,其無所畛域。兼懷萬物,其孰承翼,是謂無方。萬物一齊,孰短孰長?道無終始,物有死生,不恃其成,一虚一滿,不位乎其形。年不可舉,時不可止,消息盈虚,終則有始。是所以語義之方,論萬物之理。物之生,若驟若馳,無動而不變,無時而不移。何乎?何不乎?夫固將自[00180]化。河伯曰:然則何貴於道邪?北海若曰:知道者必達於理,達於理者必明於權,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熱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獸弗能賊。非謂其薄之。言察乎安危,寧於禍福,諽於去就,莫之能害。故曰:天在内,人在外,德在乎天。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,位乎得,蹢曯而屈伸,反要而語極。曰:何謂天?何謂人?北海若曰:牛馬四足,是謂天;落馬首,穿牛鼻,是謂人。故曰:無以人滅天,無以故滅命,無以得殉名。謹守而勿失,是謂反其[00181]真。蘷憐蚿,蚿憐蛇,蛇憐風,風憐目,目憐心。蘷謂蚿曰:吾以一足踸踔而行,予無如矣。今之使萬足,獨奈何?蚿曰:不然。不夫唾者乎?噴則者如珠,者如霧,雜而下者不可勝敷。今予動吾天機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蚿謂蛇曰:吾以衆足而行,而不及之無足,何?蛇曰:夫天機之所動,何可易邪?吾安用足哉?蛇謂風曰:予動吾脊脅而行,則有似。今蓬蓬然起於北海,蓬蓬然入於南海,而似無有,何?風曰:然。予蓬蓬然起於北海,而入[00182]於南海,然而指我則勝我䠓,我亦勝我。雖然,夫折木、蜚屋者,唯我能,故以衆不勝勝。勝者,唯聖人能之。孔遊於匡,宋人圍之,數匝而弦歌不輟。路入,曰:何夫之娛?孔曰:來,吾語汝。我諱窮久矣,而不免,命;求通久矣,而不得,時。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,非知得;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,非知失,時勢適然。夫水行不避蚊龍者,漁父之勇;陸行不避兕虎者,獵夫之勇;白刃交於前,視死若生者,烈士之[00183]勇;知窮之有命,知通之有時,臨難而不懼者,聖人之勇。由處矣,吾命有所制矣。無幾何,將甲者進,辭曰:以陽虎,故圍之。今非,請辭而退。公孫龍問於魏牟曰:龍少學先王之道,長而明仁義之行,合同異,離堅白,然不然,可不可,困百家之知,窮衆口之辯,吾自以至達已。今吾聞莊之言,汒焉異之,不知論之不及與?知之弗若與?今吾無所開吾喙,敢問其方。公牟隱機息,仰天而笑曰: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?謂東海之鼈曰:[00184]吾樂與!出跳梁乎井幹之上,入休乎缺甃之崖,赴水則接腋持頤,蹶泥則没足滅跗,還虷蟹與科斗,莫吾能若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跱埳井之樂,此亦至矣。夫奚不時來入觀乎?東海之鱉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縶矣,於是逡巡而卻,告之海曰:夫千裏之遠,不足以舉其;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。禹之時十年九潦,而水弗加益;湯之時八年七旱,而崖不加損。夫不頃久推移,不以多少進退者,此亦東海之樂。於是埳井之蛙聞[00185]之,適適然驚,規規然自失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,而猶欲觀於莊之言,是猶使蚉負山,商蚷馳河,必不勝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,而自適一時之利者,是非埳井之蛙與?且彼方跐黃泉而登皇,無南無北,爽然四解,淪於不測;無東無西,始於玄冥,反於通。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辯,是真用管窺天,用錐指地,不亦乎?徃矣,且獨不聞夫壽陵餘之學行於邯鄲與?未得國能,失其故行矣,直匍匐而耳。今[00186]不去,將忘之故,失之業。公孫龍口呿而不合,舌舉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
莊釣於濮水,楚王使夫人往先焉,曰:願以境内累矣。莊持竿不顧,曰:吾聞楚有神龜,死已千歲矣,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,此龜者,寧其死留骨而貴乎?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?夫曰:寧生而曳尾於塗中。莊曰:徃矣!吾將曳尾於塗中。惠相梁,莊往之。或謂惠曰:莊來,欲代相。於是惠恐,搜於國中。曰夜,莊往之,曰:南方有[00187]鳥,其名鵷雛,知之乎?夫鵷鵷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練實不食,非醴泉不飲。於是鴟得腐鼠,鵷鵷過之,仰而視之曰:嚇!今欲以之梁國而嚇我邪?莊與惠遊於濠梁之上。莊曰:鯈魚出遊從容,是魚樂。惠曰:非魚,安知魚之樂?莊曰:非我,安知我不知魚之樂?惠曰:我非,固不知矣;固非魚,之不知魚之樂全矣。莊曰:請循其本。曰汝安知魚樂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,我知之濠上。[00188]
外篇至樂第十八
天下有至樂無有哉?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?今奚奚據?奚避奚處?奚就奚去?奚樂奚惡?夫天下之所尊者,富貴壽、善;所樂者,身安、厚味、美服、好色、音聲;所下者,貧、賤、夭、惡;所苦者,身不得安逸,口不得厚味,形不得美服,目不得好色,耳不得音聲。若不得者,則憂以懼,其形亦愚哉!夫富者,苦身疾作,多積財而不得盡用,其形亦外矣。夫貴者,夜以繼曰:思慮善否,其形亦疏矣。人[00189]之生,與憂俱生,壽者惛惛,久憂不死,何之苦?其彤亦遠矣。烈士天下善矣,未足以活身,吾未知善之誠善邪?誠不善邪?若以善矣,不足活身;以不善矣,足以活人。故曰:忠諫不聽,蹲循勿爭。故夫胥爭之以殘其形,不爭名亦不成,誠有善無有哉?今俗之所與其所樂,吾未知樂之果樂邪?果不樂邪?吾觀夫俗之所樂,舉群趣者,誙誙然如將不得已,而皆曰樂者,吾未之樂,亦未之不樂,果有樂無有哉?吾以無誠樂[00190]矣,俗之所苦。故曰:至樂無樂,至譽無譽。天下是非,果未可定,蹴然無,可以定是非,至樂活身,唯無幾存。請嘗試言之:天無以之清,地無以之寧,故兩無相合,萬物皆化。芒乎芴乎,而無從出乎?芴乎芒乎,而無有象乎?萬物職職,皆從無殖。故曰:天地無,而無不。人,孰能得無哉?莊妻死,惠吊之,莊則方箕踞鼓盆而歌。惠曰:與人居,長老身死,不哭亦足矣,鼓盆而歌,不亦甚乎?莊曰:不然。是其始[00191]死,我獨何能無概然?察其始而本無生,非徒無生而本無形,非徒無形而本無氣,雜乎芒芴之間,變而有氣,氣變而有形,形變而有生,今變而之死,是相與春秋冬夏四時行。人且偃然寢於巨室,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,自以不通乎命,故止。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,昆侖之虚,黃帝之所休。俄而柳生其左肘,其意蹷蹷然惡之。支離叔曰:惡之乎?滑介叔曰:亡,予何惡?生者,假借。假之而生生者,塵垢。死生夜。[00192]且吾與孑觀化而化及我,我何惡焉?莊之楚,空髑髏,髐然有彤,撽以馬捶,因而問之,曰:夫貪生失理,而此乎?將有亡國之,斧鋮之誅,而此乎?將有不善之行,愧遺父母妻之醜,而此乎?將有凁餒之患,而此乎?將之春秋故及此乎?於是語卒,援髑髏枕而臥。夜半,髑髏夢曰:之談者似辯士,諸所言,皆生人之累,死則無此矣。欲聞死之說乎?莊曰:然。髑髏曰:死,無君於上,無臣於下,亦無四時之,從然[00193]以天地春秋,雖南面王樂不能過。莊不信,曰:吾使司命複生形,骨肉肌膚,反父母妻閭里知識,欲之乎?髑髏深矉蹙頞曰:吾安能棄南面王樂,而複人間之勞乎?顔淵東之齊,孔有憂色,貢下席而問曰:敢問,回東之齊,夫有憂色,何邪?孔曰:善哉汝問!昔者管有言,丘甚善之,曰:褚者不可以懷,綆短者不可以汲深。夫若是者,以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,夫不可損益。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[00194]道,而重以燧人、神農之言,彼將内求於己而不得,不得則惑,人惑則死。且女獨不聞邪?昔者海鳥止於魯郊,魯侯禦而觴之於廟,奏九韶以樂,具太牢以膳,鳥乃眩視憂悲,不敢食一臠,不敢飮一杯,曰而死。此以己養養鳥,非以鳥養養鳥。夫以鳥養養鳥者,宜栖之深林,遊之壇陸,浮之江湖,食之鰌鮲,隨行列而止,逶迤而處。彼唯人言之惡聞,奚以夫譊譊乎?咸池、九韶之樂,張之洞庭之野,鳥聞之而飛,獸聞之而走,魚聞之而下入,[00195]人卒聞之,相與還而觀之。魚處水而生,人處水而死,彼必相與異,其好惡故異。故先聖不一其能,不同其。名止於實,義設於適,是之謂條達而福持。列行食於道,從百歲髑髏,攓蓬而指之曰: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,未嘗生。若果養乎?予果歡乎?種有幾?得水則徽,得水士之際則鼃玭之衣,生於陵屯則陵舄,陵舄得鬱栖則烏足,烏足之根蠐螬,其葉胡蝶。胡蝶胥,化而蟲,生於竈下,其狀若脫,其名鴝掇。鴝掇千曰[00196]鳥,其名幹餘骨。幹餘骨之沬斯彌,斯彌食醯。頤輅生乎食醯,黃軦生乎九猷,瞀芮生乎腐蠸。羊奚比乎不箰。久竹生青寧,青寧生程,程生馬,馬生人,人反人於機。萬物皆出於機,皆入於機。
南華真經卷之終[00197] [00198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