詞曰：
藏瞞漏泄，逃亡失陷，真個不由人。羞殺荊釵，痛裙布，依舊畫眉新。一朝盼入英雄眼，冷暖忽相親。甲兵十萬，相迎去，壯氣始能申。
右調《少年遊》
且說翠翹在招隱庵中，一住半載，且是平安。那束家次早起，當鍋的送水上樓，叫春花、秋月承值。人道：「昨夜寫經夜深，今日還未起哩，待我去叫聲看。」走到房中，那裏有人，但一張空床，四壁琴而已。慌，忙報宦氏。宦氏點頭暗笑道：「這奴才真腳快，被他走去。查看失去甚等物件！」報道：「不金鐘、銀磬、珠旛、寶瓶，其他衣物鋪陳，動用器皿，約有百餘金。」宦氏道：「一邊差人報相公，一邊著人出招。」束生知道，心中著一驚道：「去倒去，不知可能走脫麼。」放心不落，走回家中。止招貼得遍滿城中城外。束生道：「宦家不人，怎將我束家出名？」分著心腹，但招，一齊塗抹乾淨。回宦氏，宦氏道：「濯泉不知逃往那裏去，要接相公來追究一番。」束生道：「此係岳父家人，必將岳父出名方好說話。若著我這裏出名，就拿他回來，人不認他是個使女，象甚模樣？況既逃出，難免潔身，拿回留之不雅，殺之何苦。依卑人說，倒置之不問罷。」宦氏曉得此計原是丈夫定的，如今人已去，十分要追究，恐怕夫妻情義。人去氣散，便接口道：「相公說得有理，把招揭，不必尋他，省得多一番體。」束生心中暗喜道：「翠翹造化，放心前去，無礙。」所以翠翹在庵中住半載，沒有一些草動風聲。一日，庵中設盂蘭會，仕宦、夫人、姐，填滿庵中。翠翹推病不下樓。內中有一位常夫人隨喜到覺緣房中，他金鐘銀磬，驚道：「此物何來？祇有束衙觀音士前有此寶物。聞說此物乃外邦獻宦吏部的，宦姐帶到夫家供佛，滿郡以為奇觀。我們是親，方能得，不意寶庵有此物，束衙不足為奇。」覺緣驚得心慌意亂，勉強含糊答過。散勝會，對翠翹說知此。翠翹失驚道：「壞矣，此卻如何是好？」覺緣忙問何故，翠翹道：「此實束家之物，到如今不得不直告。」將前盡述一番，覺緣驚得手足無措。道：「妹，你害我，你害我！」翠翹道：「姐姐無懮，我有一策可以掩得他們過。但我在此安身不牢，卻要先替我尋個安身之處。你到打銅店裏，教他照依這鐘、磬打造起來，沾上金箔銀箔，依然供在房中。他若有風聲來查，便道是貴衙鐘磐照樣打的，實非真物。他念自息矣。」覺緣道：「此計妙，我有乾娘薄媽媽處，盡可居住。妹，你須改裝束，方可到那裏去。」翠翹道：「我並沒有俗家人的衣服，怎麼處？」覺緣道：「我去□□□去賣衣，當中相體買幾件衣服。」翠翹換女裝，把那些道服都把與覺緣道：「此衣宜改過再穿，否則當之，毋為束家人認。」覺緣道：「曉得。」遂乘夜送翠翹到薄家。那薄媽媽是個女中光棍，無風道有的主兒。翠翹模樣，聽他是避難到此，就起幾分不良之心。留住數日，便時常作驚作怪的來唬嚇翠翹。翠翹原是氣餒之人，未免慌張，遂傾心吐膽，與他商量。薄媽媽因說道：「我想此地斷斷不可久居，祇有遠嫁一著，可得安穩。本地人既不可配，遠方之人知他是甚麼主兒，去嫁他，託膽不得。我有個侄兒薄幸，年方廿八，人物還不俗。讀不深，卻文理粗曉，尚未娶妻。向在浙江台州生理，今因回來買貨，王娘不若嫁他，同往浙江，倒是全身避害之計。不知王娘意下何如？」翠翹低頭想道：「若不去，此處不是結局之處；若去，知那人是甚肚腸？」忽一男走入來，叫嬸娘說話。薄媽媽走出，迎著講談。翠翹偷睛一看，那人蘇裝雅扮，盡亦去得。祇是眼光嘴蹺臉無腮，肉雖白淨無疵，難免僥險無情。看默默無言，雙淚交注。那人去，薄媽媽走入道：「娘看麼，這就是我侄兒。若中意，我去請覺緣師父來商議；不肯，聽你主張。」翠翹一言不答，低頭以手理鬢而已。薄媽媽知其有肯意，即去覺緣說知此。覺緣道：「此要他自作主意，我們是強他不得的。」即便同薄媽媽來翠翹。覺緣道：「薄媽媽說的那件，妹還是怎的？」翠翹含淚低聲道：「此真教我沒法。若不去，恐此地非可久安之處。萬一做出來，非惟我身難保，並你招隱庵都不好。若欲遠去，怎奈少年女流之輩，行動就要喫人盤住。薄媽媽說的那一著，其實羞人，難以應承，出無奈，不好直拒。搖搖此身，幾不自主。姐姐將何策可以教我？」覺緣道：「我捨不得你去。但你在此原算不得局收場，不如隨薄媽媽侄兒遠去天邊，離這龍潭虎穴。但以他配你，自然屈你些。」翠翹道：「這罷，但此人油腔滑態，似非忠厚之輩。怕他以我為奇貨，則翠翹墮在夜叉手中矣。」覺緣道：「此惜不得齒牙，你要身隨他過日的，須是講得明白。」覺緣叫薄媽媽道：「王娘這樁乃出乎無奈的。承媽媽指引路頭，不得不依。但此身既隨令侄，便以終身相託，經不得他日道淫奔女，半路相拋，或中途棄擲，所以躊躇不決。」薄媽媽道：「我侄兒極是忠的，叫他寫一張把你就是。」翠翹道：「這不消，但他對天盟誓，終身不負我，便隨他去。」薄媽媽道：「這個一發使得。要多少財禮？」翠翹道：「我身既屬諸他，要接銀是他的。但我無物陪送，叫他拿廿兩銀來，以五兩謝媽媽，五兩送庵中供佛，十兩辦付床鋪便。」薄媽媽喜，即忙去叫薄幸，說知此。薄幸喜，忙忙的去買一副紙馬，焚起香來，對天禱祝道：「若是薄幸負王翠翹，不替他白頭偕老，等薄幸碎剁千萬！」誓罷，替薄媽媽商議財禮。薄媽媽道：「他自然接不多，你卻要成個禮。」薄幸點頭道：「曉得。」辦十兩銀，四套衣服，一付釵串，叫一廝送入。薄媽媽接，與翠翹打開。翠翹這些行徑，暗忖道：「還象個人家，急相隨，則索聽命罷。」將銀財禮收下，以五兩謝薄媽媽，以五兩與覺緣供佛，十兩銀央覺緣去辦被鋪，把兩與薄媽媽整酒飯。去洗個浴，從新理妝。翠翹自落宦氏計中，兩載之間不曾臨妝。今日復開面膏沭，就象土埋荊山，一朝寶氣頓發，更覺新鮮，更覺華彩。不一時，薄家喜轎已至，辭薄婆，別覺緣，遂上轎。到薄幸家中贊禮已畢，房。薄幸道：「多感娘行不棄，肯嫁卑人，願永以為好。」翠翹道：「他日不以不正棄，受惠多矣。」薄幸道：「盟言在耳，豈敢相負？願卿無疑。」翠翹泣道：「今日之實出萬不得已，望郎憐而諒之。」薄幸道：「余非負心人，卿何慮之深耶？」遂為之拭淚，攜手登床。男乃久慣嫖頭，女係久曠怨女，兩情既魚水和同。次日，薄幸買舟同翠翹往浙江進發，一路無詞，竟到台州。薄幸道：「娘且在店中，我先去收拾房屋，就來相接。」去半日，同一班人回來道：「娘，這是同店的夥計，好兄弟們，出來禮。」翠翹自內而出，那人濃眉目，黑臉騷鬍，就象個強盜一樣。翠翹忖道：「怎麼替恁樣的人做生意？」萬福一聲，便轉身退入。問薄幸道：「房怎樣？」薄幸道：「我許久不至，有一鄰家借居樓上，今晚收拾搬出，明日就好進屋矣。」那人吩咐店家辦酒，替薄幸接風。同店主人個喫說，說喫，直至更方散。送一桌到裏頭與翠翹喫。臨別，薄幸道：「房須打掃乾淨些。」那道：「曉得。」相別而去。薄幸回房，翠翹道：「這人倒象個強盜。」薄幸帶兩分酒，一把抱住翠翹道：「他是海上人，生來是恁般的，你不消怕他。到店中過幾次，就耐看。我替你睡去吧。」翠翹還要問他，他有幾分酒，便住口。原來這薄幸專一做喫人肉的生意，販賣人口，充作客人，討人家女兒婢妾，名色為妻，帶到碼頭上住落飯店，自然有主人家替他發賣。那黑臉鬍，乃人肉行中經紀，替客媽來看人的。議定財禮銀百四十兩，百到薄幸，四十到主人家與中人。次日早起，叫主人家辦飯，收拾到店。梳洗完，喫飯，薄幸對翠翹道：「我先到店著轎來接你。」翠翹道：「行李哩？」薄幸道：「我自著人來挑，你祇上轎到店便是。」薄幸去。翠翹道：「此人好古怪。甚是恁的張皇，不要是算計奴家。這不象個到店的光景，好似個打發我起身的模樣，不要託。莫信直中直，須防仁不仁。且將我隨身行李、奩妝、衣服，收做一個皮箱，帶在轎上。就是有甚不虞，好拿去防身。到別處好做個入門笑。」即忙將自己物件，俱收拾在皮箱中，打一捆鋪蓋，還有十多兩銀，縛在手上。收拾方完，轎夫已到。翠翹道：「將皮箱鋪蓋放在轎上，餘物等腳夫來挑。」轎夫道：「薄爺吩咐，行李鋪蓋一些不須擔。」翠翹道：「別物不必帶，此是隨身動用，要放在轎上的。」就發與轎夫。店主人道：「薄爺叫放在我這裏，再來挑哩。」翠翹一發心疑，作怒道：「我人倒去得，東西倒發不得！況我是主人，有甚不可！」硬主張發在轎上。辭別店婆，交付行李明白，方纔上轎啟行。轉彎抹角，約有半日，方到一所樓房前歇下。掇進轎道：「娘落轎。」翠翹定睛一看，不象個店鋪，心裏轉道：「不是路。」竟不下轎，對轎夫道：「請薄爺來。」轎夫他不肯下轎，沒主意，應一聲道：「我去尋。」走入屋中。半晌，薄幸不來。走出一位婦人，年約十多歲，走到轎邊道：「薄爺就來，王娘請裏邊坐。」翠翹看得他是個水戶的行徑，便接聲道：「娘收我的行李，一鋪一箱，我來。」那婦人滿臉歡喜，叫發行李進去。翠翹走下轎道：「怎叫娘來迎我？」那婦人道：「不妨得。」遂一同進去。翠翹內裏立著一班女客，一發是心照。到中堂道：「娘坐上，容翠翹拜。」那婦人一發歡悅得無極，道：「乖兒，不消拜。」翠翹倒頭四拜。原來那婦人就是客媽。客媽道：「我兒你怎知他賣你？」翠翹道：「行動之間異平昔，是以知之。」客媽道：「兒好眼睛，我不難為你，你須用心替我做生意。」翠翹道：「娘費多少銀討我的？」客媽道：「百四十兩。」翠翹道：「十倍利錢。」客媽問其所以，翠翹細述一番。客媽安慰道：「如此歪人，自有天報。虧你有識，拿許多行李來。」翠翹道：「此兒隨嫁之物，與他無干。他決不敢來討我的東西。如此輩既喪良心，自遭橫報，不必說他。祇求娘凡寬恕些，便是翠翹之受用矣。這是我孽障未完，故到此，翠翹再不妄想。」客媽他這個光景，甚是得意，一下不打他，一句不罵他，兩個且是合得來。
那薄幸得鈔，躲在別處，等待翠翹起身，然後回寓。翠翹行李發去，頓足道：「便宜客媽，百兩銀討個人，倒有六七十兩首飾衣服。我本欲上門去取討，恐一時撞著王翠翹，扯住要死要活，教我那時如何擺脫，豈不一發弄得不乾不淨？罷，丟吧，祇當送與婊。」遂一口氣收拾起行李，辦些路上使用盤纏，竟回無錫去。且說翠翹復落娼家，自歎道：「我命何蹇耶！千磨百折得從良，受萬千之苦。今依然落在其中，豈非天之命！這遭竟不妄想矣。」便醉酒微歌，人以彼求歡，彼正借人遣興。豪歌徹夜，放飲飛觴，其名遂振一時。來一個好，姓徐名海，號明山和尚，越人。開濟豁達，包含宏。等富貴若弁毛，視儔列如草莽。氣節邁倫，高雄蓋世。深明韜略，善操奇正。曾曰：天生吾才，必有吾用。有才無用，天負我矣。設若皇天負我，我亦可以負皇天。丈夫處世，當磊磊落落，建不朽於天壤，安能隨肉食者老死牖下！縱有才無命，英雄無用武之地，不能流芳百世，亦當自我造命，弄兵潢池，遺恥萬年。不然這腔內活潑潑的熱血，如何得發付？」早年習儒不就，棄而為商，財用充足，最好結交朋友。聞翠翹有俠概，因同壯士來訪。客媽知道明山是個出頭好，連忙叫翠翹相陪。四目瞻盼，兩下俱有幾分契愛。明山道：「聞卿來此一載。沒有一人掛在眼內，可有此說麼？」翠翹道：「人言過矣。妾特因人而交，相品而遇，但不以肝膽輕寄俗流則有之。若夫眼內賢愚好醜，何所不容！」徐明山道：「這等看起來，你倒是未知肝膽向誰是，令人卻憶平原君。若鄙人者，可充平原之萬一否？」翠翹道：「英雄度，應是太原異人，即平原君殆無此豁達。」徐明山笑道：「卿塵埃中物色，英雄莫錯認。」翠翹道：「我這雙識英雄的俊俏眼，好不認得真哩。」徐明山道：「好，徐海今日遇知己！卿乃解人，我為卿談解語，偶成一律請政。」詩曰：
常是逢人氣不平，相看白眼太憨生。
肝膽向來曾寄客，文章況爾復藏名。
抱璞不收和氏璧，閉關羞作蔡生迎。
丈夫自有英雄志，肯與爾曹效諧纓。
翠翹道：「暗啞叱吒，千人自廢，雄則雄矣，可惜少些王氣。」徐明山道：「卿可謂知言。然余中心亦未敢以王期。」因載酒留宿，翠翹即以終身託徐，徐毅然以為己任。次日，即以百金為翠翹贖身，使之另居，討一婢服侍之。翠翹道：「君何不攜我家，乃起此爐灶？」徐明山道：「卿此言可謂不如轉玉。轉玉欲十朝官為媒，始嫁郝生。吾獨不能以十萬甲兵迎翠翹？妻且第居此，不越年吾迎爾於。刀闊斧，劍拔弓張，前呼後擁，萬馬千軍，此徐海得志之秋，吾妻其瀝酒東南以賀。今孑然一身，攜安？如今祇算得為卿贖身從良，尚未可議及。」翠翹悟。徐海乃置屋水隅，而令王翠翹居焉。徐海與翠翹處几五月，乃別翠翹而去。去年，杳無音信。一日，忽聞寇兵至，居民逃散一空。從人皆勸翠翹遷居，翠翹道：「我與明山有約，雖兵火不可擅離此地。爾等欲去則去，否則生死同之。」從人不敢止，相率而去。俄有兵一隊，帶甲數千，披堅執銳，將軍十餘人，突至繞其居，呼曰：「王夫人在麼？奉徐明山千歲令，迎請夫人。」翠翹因出道：「祇我便是。」那十數將官，幾千甲兵，一齊跪下道：「夫人在上，眾將士磕頭。」夫人道：「有勞列位，千歲爺今在何處？」眾軍道：「千歲屯兵荒，等候夫人。」夫人道：「既如此，即發令起身。」眾將士稟道：「夫人少停，鑾輿即至。」王夫人下令道：「此地居民俱我鄰佑，毋得據探劫殺，焚屋姦淫，不如令者斬首示眾。」令下，軍肅然，一境平安，免於屠毒者，皆王夫人之德惠。俄有將軍十人，單輦宮娥而來。夫人打躬道：「眾將甲冑在身，不能全禮，叩參。」夫人道：「重勞列位將軍。」宮娥們磕頭道：「奉千歲爺命，叩接夫人。」夫人道：「起來。」迎接軍士們俱叩頭。完，眾將稟道：「車駕已齊，請夫人更服登輿。」宮娥獻上珠冠霞帔，夫人對鏡理妝，宮娥伏侍扶上鑾輿，前呼後擁而行。約半日，有兵來接。接的將官參過，獻上供膳。至第日方到荒，早有十騎探馬飛來，護衛的揚聲道：「快報千歲，夫人來矣。」探馬如飛而去。不一時，炮響連天，營中旗號齊起，帶甲十萬俱拱立四圍。軍兵個個披金甲，將土人人掛虎頭。中軍杏黃旗展動，鼓樂喧天，一對對刀槍鞭鐧，予鐮鉞斧，抓錘钁棍，劍戟干戈，迎將落來。軍士盡職，繼之九把描金傘，逍遙馬上坐著一位山帽、紅袍、碧玉帶、皂朝靴、鐵面劍眉，虎頭燕頷，不是別人，就是明山和尚。徐海迎著翠翹道：「夫人，今日迎你從良，比郝生迎轉玉何如？」翠翹道：「郝生之迎轉玉，畢竟要借榮十朝臣；王迎妻，則取諸自己，無牛後之羞矣。」徐明山道：「夫人深得我心。」迎到營中，覺久別年，一朝重會，昔日布衣，今朝富貴，雖非裂土分茅，卻攻城拔地，威武可人。王夫人因勸他休燒毀民房，姦淫婦女，恣殺老幼，明山從之。自此兵到之處，便下令戒妄殺姦淫，皆夫人之賜。
一日，講起臨淄舊，明山道：「這有何難？我點兵五千，洗蕩臨淄，替夫人報這段深仇就是。」夫人道：「罪人祇得馬不進、秀媽、楚卿，切莫荼毒他人。」正是：
惟有感恩並積恨，萬年千載不生塵。
且聽下回分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