詞曰:
流落等飄煙,東西實可憐,背影偷彈血,逢人強取憐。情懷恁的,有甚風流話。舊譜難翻,難翻絃屢變。那更宮商錯亂,寂寞轉添。天天,待制新篇。青樓朱箔知音少,辜負瀟湘一段緣。
右調《月兒高》
話說翠翹妹去睡,因暗想道:「女兒家恁的性情,我這話不叫衝撞你,就把金生配你,不叫玷辱你。妹妹,你這樣裝喬怎麼,我還怕福薄嫁慳,承受他不起。」因輾轉無聊,起看夜靜如□,天空似洗,不禁情懷,漫題一絕道:
天空雲淨迥無塵,宛似冰壺坐玉人。
若有多情勤問訊,別來無恙祇神。
翠翹題罷,情思不快,隱几而臥,朦朦朧朧。忽一女走近前來道:「翠翹姐姐,如此春光,怎不去問柳尋花,卻在這裏打盹?」翠翹忙整衣相迎,那女淡妝素服,杏臉桃腮,裊裊娜娜,娉娉婷婷,宛如仙姝,不減神女。各道萬福坐下,翠翹道:「有勞光顧,未及遠迎,多有得罪。請問姑娘,珠宮何處,因甚降鸞?」那女道:「流水橋邊便是妾家,姐姐已曾到過,怎就忘?妾今日在斷腸會上道及姐姐的高才,並姐姐的芳名,斷腸教主甚是歡喜。知是會中人,因命妾將斷腸題目十個,送與姐姐題詠。姐姐快些題,待妾好送入斷腸冊去。」翠翹道:「這斷腸教主在那裏,可容我去參嗎?」那女道:「姐姐此時不必細問,他日自明。」因取出十個題目,遞與翠翹。翠翹接一看,卻是《惜多才》、《憐薄命》、《悲岐路》、《憶故人》、《念奴嬌》、《哀青春》、《嗟蹇遇》、《苦零落》、《夢故園》、《哭相思》十樣。翠翹道:「真好題目,待我題去,倘能在斷腸冊上掙得一個狀頭,不負我王翠翹平生才調。」因滴露研墨,舒紙展毫,筆不少停,裁成回文十道。詞云:
惜多才
惜多才,鴛箋不忍裁。合歡年年為人譜,自身祇把相思捱。相思捱,惜多才。
憐薄命
憐薄命,夜夜成孤另。金屋常聞貯阿嬌,偏咱一面難僥幸。難僥幸,憐薄命。
悲岐路
悲岐路,羊腸苦難度。路艱未若奴心艱,一折差時千折誤。千折誤,悲岐路。
憶故人
憶故人,眼白頭新。何曾昔宿雲霄上,認得平生車笠真。車笠真,憶故人。
念奴嬌
念奴嬌,對鏡頓魂消。我猶然頻歎息,怎教紅粉不相嘲。不相嘲,念奴嬌。
哀青春
哀青春,嬌花似美人。正是上林春色好,願祈風雨潤花神。潤花神,哀青春。
嗟蹇遇
嗟蹇遇,好夢都醒去。非是逢人便乞憐,祇因不識朱門路。朱門路,嗟蹇遇。
苦零落
苦零落,一身無處著。落花辭樹自東西,孤燕失巢繞簾幙。繞簾幙,苦零落。
夢故園
夢故園,魂誰肯援。松菊舊廬都不識,白雲芳草默無言。默無言,夢故園。
哭相思
哭相思,哽咽已多時。心痛有聲吞不住,情深攽吐忽悲。忽悲,哭相思。
翠翹題畢,遞與那女道:「幸不辱命。」那女接一看,道:「好詞,好詞。字字含心恨,聲聲損玉神,外若不假思索,內實嘔出心肝矣。入在斷腸冊中,應為第一。教主候久,妾身要去。」翠翹道:「既承垂盼,定有情緣。忽爾言旋,情緣安在?況今此一別,來識何時再會。苟非無情,將何遣此?」那女道:「姐姐情深,妾懷不薄,錢塘江上定來相晤。」言畢抽身往外就走,翠翹要趕去留他,忽被風敲鐵馬,錚的一聲驚醒,卻是一夢。祇月明如晝,花影參差,正是更時分。翠翹驚訝不已,定定神,回想夢中那些詩詞說話,句句分明,祇不解那女是誰,反復沉吟,頓然悟道:「是,那女說住在流水橋邊,我日間在劉淡仙墓上一灣流水,半扇橋,不消說定是他的精靈。以我題詞,揆彼言語,我是個斷腸部中人無疑。紅顏無主,白面緣慳,金生金生,怕我和你無緣。」想道:「他曾說一句錢塘江上,此身尚不知如何結局,怎麼妄生他想。」不覺掉下淚來。王媽媽女兒不去睡,不知他因甚,拿燈盞上樓來。看翠翹不言不語,半醒半夢,清汪汪兩淚交流。媽媽吃一驚,恐他著魔,忙說道:「翠翹兒,夜深人靜怎不去睡,卻呆坐在此?」翠翹半晌無言,但凝眸熟視。忽一聲長歎道:「娘,你女兒沒甚好結果。」媽媽道:「我兒,好端端怎說這不祥邪話?」翠翹道:「倒不是邪話兒,因玩月神倦,隱几少息,夢一女自稱是斷腸教主那裏來的,叫女孩兒題斷腸吟十首,臨行說錢塘江上再會。我想女之嫁,不出鄉里。錢塘乃是越地,相隔不啻數千里。他乃斷腸會上之人,與我相會有甚好處,莫不你女兒是斷腸部中人?」言訖,神情恍惚,淚流滿臉。媽媽寬慰道:「癡兒,夢隨心生,心隨念起。你兄弟說你日間在那劉淡仙墓上十分留連,故睡著有這樣夢,那裏作得準。我扶你去睡吧。」方扶之而去。正是:
性苦味方苦,思深愁始深。
猿聲在何處,先有斷腸心。
按下翠翹情癡不題。且說金重自女回家,經史懶觀,飯少進,終朝癡坐,徹夜無眠。祇思想要與翠一面,再無計策。這一日忽然想道:「似這樣天各一方,雖有機緣,何能湊巧?須到他左右前後,覓得一所房,祇說要做房,住下打探,或者天可憐,有些消息,便可圖矣。」算計定,因央人千方百計在王氏宅後,覓莊衙攬翠園一所。金重得知喜道:「園名是攬翠,則翠之不卜可諧矣。」遂忙忙立刻收拾到園,祇那園中:
怪石嵯峨,古松森秀,奇花燦漫,瑤草芳菲。牡丹亭堅對薔薇架,金線柳低掛碧桃花。流觴曲水,不減蘭亭﹔修竹茂林,盡堪修禊。中廳間,名曰挹青﹔後樓一座,扁名來鳳。軒後假山,勢若插天﹔廳前怪石,形如臥虎。
園中景致雖佳,金生無心賞玩,祇撿貼王氏的一間閣中住下。每日或抑面觀瞻,或垂頭思忖,但惆悵於東牆之下。不覺一住月餘,祇恨不能與翠一面。欲待放下,卻思相他,轉眼送情,側身寄恨,心不能甘,情不能已。這日是愁神合生,信步走到假山上消遣。祇紅英半落,綠蔭漸成,枝頭好鳥引人觀聽。金生一片癡情,正無所寄,忽一株碧桃最高枝上斜掛一物,金光燦灼,翠色奪目。金生定睛細看,象似一股金釵,暗驚道:「此非閨閣,安得有此?」因忙取竹杖挑下,再看時,果是一枝點翠的金鳳釵兒,製造甚是精巧。暗忖道:「金質翠妝,自是美人寶物,莫非就是他人的?不知因甚遺落在此,定有人來追尋,今喜落吾手,有機緣,且收藏好,再看光景。」因歡歡喜喜在假山下探望。探望兩日,忽牆頭上樹陰裏,隱隱約約象有個美人窺看一般。金生心知是,恐怕失去機會,忙取出金釵拿在手中,在假山前走來走去的賣聲道:「好枝鳳釵,不知是那家美人失落的,未免追求,要送還他,卻不有人找尋,無門可入,奈何奈何!」高高說兩遍,忽聽得牆頭有個女羞羞澀澀低聲說道:「那釵兒是奴家誤失的,君既有此好心,可還我吧。」金生忙答道:「原是鄰家姐姐之物,理當送還。」因抬頭,指望微窺其面可是翠,不期那女心靈,早影一影閃在半邊,不與你看,止聽得他低說道:「郎君若肯還,感激不盡。」金生他躲躲藏藏,因哄他道:「既是姐姐之物,怎敢不還。祇是要姐姐細看明白,方無差錯。」那女隔著牆說道:「是一隻金鳳釵,銀腳點翠,上有顆寶石,九粒珍珠,不消看得。」金生道:「說來果然不差,理該送還。須面交,便看看何妨?」那女俄延半晌,沒奈何,祇得露出半身,打一個照面。金生看正是翠翹,不覺喜動眉宇,忙仰面舉手,笑嘻嘻說道:「這釵兒原來便是王家姐姐遺失的,我金重是哪裏的造化,拾得在此,卻得借此姐姐芳容,真僥幸。」翠翹已知是金重,暗暗歡喜,因回說道:「金家哥哥,怎反如此說,還是妹的造化,恰遇哥哥拾得,肯許還。這段高義,何以圖報。」金生道:「金釵能值得幾何,還釵怎算得造化,要姐姐圖報,祇是生拾此金釵,一片苦心,要求姐姐憐。」翠翹道:「妹失釵,祇為貪摘桃花,忽被抓去,何曾有意。就是哥哥撿得,料亦出於偶然,有甚苦心要妹憐念?」金生道:「正為得鐵失鐵,同出無心。而因釵得失,忽然會面,豈非天緣。論起來,姐姐閨秀,生路人,本不當輕言唐突。但恐天緣不再,會面甚難。生這一段拾釵苦心,祇得要直說,萬望姐姐勿罪。」翠翹道:「拾釵苦心,妹所願聞,哥哥不妨直說。」金生道:「得罪。生雖不才,反側好逑,不啻性命。久聞姐姐胡琴絕世,恨不能一仙姿。怎奈緣慳分淺,依依此情有日矣。前邀天幸,得睹容光,遂令仰慕變作相思。但恨身無彩翼,不能飛傍妝臺,費千思萬慮,方能謀居於此,得以癡望東牆。朝朝夕夕,癡望到今,方能拾此金釵,以姐姐。由此想來,則拾此釵豈非苦心乎?望姐姐可憐,怎生發付?」翠翹聽不覺兩臉通紅,半晌不能言語。忽歎道:「哥哥怎如此多情,但妾女,雖有憐才之心,怎敢自主。承哥哥至愛,易既未婚,女亦未字,何不圖百年諧老計乎?若夫因愛生情,因情失足,則非妾所知,亦非妾所願。」金生道:「明諭頓開茅塞。姐姐既許諧老,生之願遂矣,何敢復作不肖之念乎!但求一訂盟,以慰渴慕。」翠翹道:「郎心如玉,妾意如金,雖不設盟,誰渝之?」金生道:「盟以申好,何乎?」翠翹道:「郎欲如此,妾安敢強辭,請以異日,今立久恐有人來,還妹釵兒去吧。」金生喜道:「牆高人矮,不能遞釵,我去取件接腳物來。」因回入房中,取銀串一雙,白銀五兩,汗巾一帨﹔持一梯,到假山直接牆頭,與翠翹對面,獻上金釵並禮物道:「微末不腆,聊為贄。」翠翹滿臉通紅道:「釵敢領去,厚禮決不敢受。」金生道:「予實表真意,卿何作套辭。」翠翹笑而受之,因以手中金扇,袖內錦帨答之。忽聞人聲,兩兩走散。金生自此心快神怡,回到來鳳軒中,僮烹茗消渴。晚來一盞孤燈,千種情思。不看,香不燒,跏坐胡床,模想翠翹豐神。忽一陣西風,吹得窗紙兒淅淅瀝瀝,有如環佩之聲。金生出神過度,祇道美人來。既覺其非,自笑自喜。按下金生留連思慕不題,且說翠翹到閣中,暗想道:「金生好情深,我王翠翹一腔熱血,今日遇知音矣。」仰霧氣當空,天清不染,樹聲入牖,月影穿窗,感遇金郎,喜而不寐,因成一律,詩云:
女芳香路,兒家認得真,
名花欣顧影,嬌鳥怕親人。
自分伴明月,誰思際好春。
從天忽有美,一語已終身。
題畢,以素絹之,欲覓人寄與金生。正是:
全憑尺素傳心,
漏泄春光到客臺。
不知翠翹怎生寄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