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說翠翹將詩簡牢封,忽然驚醒妹,姐猶未睡,連忙爬起來道:「姐姐,這是甚時候,你還不去睡,可不勞倦殺。」翠翹道:「心中有,實睡不著,亦不其為勞,妹醒得好,明朝所匆忙,說不能括。我成一簡,望妹一並收下,他日金郎回,道你姐背盟,抱琵琶過別船。」言訖,嗚咽不能話。翠雲道:「姐真有情人,到這樣時節,身已屬之他人而毫無一點自謀之念,諄諄以金郎為懷,雖倩女之情,不足多。不知金郎如何報答姐姐。」翠翹道:「我與金生雖未成親,實已心定,乃我仰慕終身之良人。馬氏乃急相隨,豈我之合伴乎!不知前生作甚孽障,乃結成這段惡姻緣。我此去,可,淟忍之﹔作,前生不孽障借此償還﹔不可則死之,非不愛生,前無端惡魔,託死繳案。為我再拜金郎,道翠翹慮彼深情•九殞難報,生死不敢忘情。叫他努力功名,看顧我家爹娘弟妹,勝念我百倍矣。翠翹今生不能還他恩情。待來生再補他厚愛罷。」言訖,暈死於地。翠雲驚慌,叫道:「爹爹媽媽快醒•姐姐死去。」「父母兄弟一齊驚醒。但翠翹面如土色,牙關緊咬。家叫的叫,喊的喊,燒湯的燒湯,灌將下去,移時方醒。爹媽兄弟道:「呀!怎驚動爹娘兄弟,想祇是夢中相逢耶。」父母道:「兒,你驚殺我,為甚突然昏死?」翠翹把眼四周一看,都是一家骨肉,道:「爹媽,你女孩兒有一心,欲言之父母,其實含羞。欲待不言,恐負那人德意。到其間,顧不得羞恥,不得不說。」父母道:「兒有甚,爹娘一一聽你就是。」翠翹哭道:「你孩兒……」便住口,祇是哭。父母以問翠雲,雲將遇金生前後說一遍,並那些詩詞盟都把父母兄弟看過。父母知女兒與金生有不諱之盟,知女兒以貞自守,不涉淫褻,愈尊重。道:「兒,你中之意,我盡曉得。為父母一一依你,將妹續這段姻緣便是。」翠翹聽得此話,倒身便拜,道:「爹爹,你總是恁般替女孩兒滿志願,莫說是替人為妾,便是死在他鄉,不怨心。」父母一把抱起道:「兒,是你爹爹誤你,陷你,你怎麼還是這等說?今生是不能勾報你,待來生你做我的爺娘,我做你的女兒,補報償還你罷。兒!好教你爺娘說說不出,疼疼不止,直寸寸肝腸斷。兒,莫說是人,就是鐵石,聞之斷腸。」家正哭得熱鬧,忽聽得雞報啼,鐘鳴漏盡•開窗且紅日在天矣。王員外道:「翹兒倦極無聊,扶他去安息片時。我到外邊去辦些物,替女兒上頭,打點些奩儀,送他起身。」王媽媽同翠雲扶翠翹去睡,王員外同著兒去買幾匹尺頭,換幾件首飾,買些食物餚饌,整起一桌酒席。終公差的媽媽,同女兒蘇娘一齊到來,替翠翹開面上頭,把盞待酒。那翠翹淚似江流,喉如土塞,哪裏喫得一口酒,一塊肉。王員外父陪終公差父在外面喫酒,看這個光景,那裏喫得落去,草草供獻一番而散。翠翹謝終公,終公以白銀一兩遞手。拜謝父母,父母含淚道:「願我兒夫婦齊眉,孫滿堂,福壽駢臻。」翠翹唯含淚而已,與兄弟妹廝叫。王觀道:「願姐姐此去助夫發家,早生貴。」翠雲道:「願姐姐少解愁煩。」翠翹道:「兄弟、妹,願你功名顯達,福履嘉臻。你為姐的不須說起。」此日鬱鬱而罷。次日,馬家著轎來娶,咸媒人俱到,對王員外道:「馬爺說客中成親,凡不能盡禮,上復員外,減省為上。」王員外道:「曉得。」此日,翠翹放聲哭道:「金生,金生,你妻今日與你分離。今生不是諧連理,願到來生續舊姻。我王翠翹好命薄,放著風流佳婿不能受享,而抱琵琶去嫁狂且。可憐一朵嬌花,浪插浮泥之上。天天!既不生我恁的好命,索性不遇著才人﹔既遇著才人,怎生就不結此才緣!」悲悲切切,哭哭啼啼。無奈良時已屆,花轎登堂,把酒杯,送親過門。可憐一個絕代佳人,伴個馬牛蠢物。卻說那姓馬的,自家原是個監生。久戀煙花,多年弟變成龜。遇著臨淄一個媽兒,叫名馬秀,沒烏龜,自家過日。撞著這馬監生,一心相投﹔一個不想嫁,一個不想娶﹔一個做媽兒,一個做幫龜。討兩個粉頭,好過日。因手下一個丫頭從良去,接得他財禮銀百兩。自家湊兩百,到京中來討個人手。撞著媒人,就討王翠翹。翠翹才色兼全,技巧無,十分中意。不說出臨淄,祇託名臨清。當日討翠翹進門,款待媒人,馬臨生回房成親。想道:「如此這樣一個標緻女,拿去梳籠,先有幾百兩到手,不可破罐。」想道:「還不曾出京,若不與他成親,這妮替父母一說,豈不吵出來,就是睡破,到家裏教他裝做未成人的光景,這主銀依然還在荷包裏。待我落得討他個頭湯,快活快活。我那秀媽曉得,還要喫得個醋不要哩。不要管他,到家裏交把他,我把那做舅舅的面孔放將出來,他自然不怪我。若是這妮對我撒嬌,我對秀媽一說,一頓皮鞭,打得他落花流水,他再怎敢妄動。今夜且落得受用那新新鮮鮮的活寶貝著。」思想已定,然後收拾進房成親。卻說翠翹坐在床上,人俱退去,回顧無人,連姓馬的不在。忖道:「這是個甚麼人家,將幾百銀娶個人,不著個人來相伴。新郎不知在哪裏。看他恁般行徑,實不象個好人家,倒象以我為奇貨。跟隨僮僕雖有,卻無之分。接耳交頭,那似家氣象。我王翠翹錯投胎,不如一死,免受污辱。」忖道:「我方纔出門,就去尋死,到官要連累我父親。他費四五百銀討個人,不曾成親就死,怎肯甘心。罷罷,拼得一死,放在胸中,且隨他到家,如不妥貼,死在他那裏,就不連累我爹媽。」抬頭看桌上一把剃刀,翠翹起身輕輕走到桌邊拿,將汗巾包紮,藏在袖裏。忽然,馬龜走進房來,道聲:「娘,好去睡。」翠翹不答,那馬龜替他解脫衣賞,上床成親。可憐傾國傾城色,一任狂風妒雨欺。他這嫩芯嬌香,那慣狂風驟雨,遊蜂浪蝶,豈識惜玉憐香。馬龜酒色昏迷,放倒頭一覺睡去。翠翹枕上流淚道:「可惜王翠翹,就斷送在恁的個人身上。輾轉無眠,乃成《狂且》九章。
其一:
乃狂且,狗如其人。狺語哮聲,不入人倫。我得何罪,與之為親!
其:
乃狂且,沐猴蠢粗。非儒非客,令令如盧。我得何罪,以之為夫!
其:
乃狂且,歎我紅顏。我貧而嫁,豈曰姻緣。我得何罪,以之為天!
其四:
乃狂且,其老如父。父兮君,彼猾而蠱。我獨何罪,以身伴虎!
其五:
乃狂且,鬼面蛇心。反復張皇,進退變更。我獨何罪,以嫁伊人!
其六:
乃狂且,藏頭露尾。度彼行止,使我心悔。我獨何罪,以人嫁鬼!
其七:
乃狂且,心灰欲死。金屋蟬娟,勤餘仰止。我獨何罪,不得其處!
其八:
乃狂且,如狐假虎。本非其質,綏綏自露。我獨何罪,以之為伍!
其九:
乃狂且,梟張狼顧。原非我流,胡為我晤?非我罪,姻緣之誤。
天明,馬龜起來收拾行李,打點離京。早有終公差來相探,這個行徑,道:「馬爺何日榮行,令岳打點相送。」馬龜不能掩道:「祇在今日。」終公差道:「成親要日,今日弟有薄酒一杯,為馬爺餞行,明日早發罷。」馬龜沒法,祇得停一日。到朝,馬龜收拾一輛車,僱兩個腳夫,載翠翹,自家騎一匹蹇驢,發行李出京。卻好王員外同王婆兒女一齊來到,翠翹心如刀割,淚似湘江,一句話說不出。倒身四拜道:「女孩兒止於此。善保暮年,看弟妹們長進吧。」王老夫婦哪裏回得一字,祇道得一句「你好保重」,便哭得咽硬喉乾,西風猿斷。馬龜行色匆匆,催趕起行。王員外留不住,祇得同送一程。一路上哭哭啼啼,何曾歇口。來到五里亭,終家父早已提壺挈盒,在那裏等迎著道:「馬爺今日南回,薄具一樽,少壯行色。」馬龜道:「昨日過擾,宿醞未醒,今日怎麼叨遠送厚愛。」祇得跨下驢兒,就在店中坐落。終公差外一盒一壺,與翠翹母在裏邊坐。他母們這時節纔得在一處。王婆問女兒光景何如,翠翹道:「娘,你女兒落在這人手裏,生則無憑,死則有準矣。你把我女孩兒一刀割在肚腸外,再不要想兒的好日。」王婆忙問所以,翠翹道:「娘不要問,言之心,則索吞聲忍氣。木已成舟,聽他怎生擺佈我,聽我怎生對敵他罷。」王婆再四叮問,翠翹道:「入門相,便知其家,聽言句,便知其品。越王在流離顛沛之不中,不失夫妻君臣之冀,人知其必興。今此人,外則主僕分明,內則鰱鯉不辨,此非人家,必假斯文。以數百金娶妾,應是富翁行徑。我看他鬼頭鬼腦,到房後猶搖搖無主,似不欲成姻者。仔細思量,恐抉裂。捱至更深,方進房來。此非千金買妾之主,乃以兒為奇貨可居之人。家有千貫,身值千貫。彼既以數百金娶妾,明婚正娶,滿京中俱知兒顏,亦盡堪留愛。既得此美妾,豈不留住周年半載,以暢其情。乃頭一日成親,第日就要起身,若非終公留,昨日已出都門矣。若云怕正妻,一發不該就行,以新娶愛妾送入虎口,有此情呼!此人,未必有妻,其住居,未必在臨清。不是討我作美人計,定是以我為行頭,再不然則娼家流。者之間,必居一於此矣。其言語失錯,忽呼秀媽,忽呼媽媽,忽呼娘,其說,已是可疑。聽跟隨人道:‘家裏等人久矣,急早收拾回去。’彼失言道:‘正是哩,我心中如焚,恨不得插翅飛去。秀媽是極多心的,不要等他趕進來,還是一場把戲哩。’一人道:‘這個得,若他老人家自趕進來,看你替這行貨如此,連我們都是一頓好罵,你的打鬧不消說起。’家一齊躊躇道:‘正是,快些去方好。’他道:‘我巴不得今日就離北京,怎奈耽擱不能脫身。’此言雖不十分明白,卻句句有礙著我的。我早起臨妝,那跟隨的長叫我‘翹姐,快些梳頭喫飯。’我把眼看他一眼,他連連改口道:‘姨娘,姨娘。’天下豈有家主公的愛妾,用人敢如此放肆膽乎?其中之可疑還多,不能細記。即此言相,已非良善人家矣。你女兒生是他鄉之人,死是異域之鬼,任磨任滅,其命聽天,連這些話是多說的。娘善保尊體,看顧爹爹,撫養弟妹。金郎一,乃女孩兒生未公案,可憐母親念兒遠嫁他方,去人之言,尚其聽之。」王婆聽這些話,心如針刺。欲哭,恐他們於啟行不利。欲不哭,忍不住。忽聽得外邊催上車,家一齊放聲哭。終家父先辭回。他們送一程。到十里長亭,兩邊留連不放。馬龜道:「日且暮矣,此處不是住的所在。出嫁之女,跟不得這許多,你們回去吧。」王員外聽此言,好似和針吞卻線,刺人腸斷繫人心。道:「馬爺,女全靠你照管,念他遠離膝下,舉目無親,可憐!若得我這孝順女兒身安境順,我生死啣結,永不敢忘德。」言至心所在,撲身跪在地下,一家人都跪下來。翠翹、馬龜下車馬,同拜在地。馬龜看他戀戀不捨,恐生他變,罰誓道:「若是某輕賤你女兒,生遭強人支解。今日啟行,把個順溜與我,路上不耽干係。」翠翹道:「爹媽回去吧,送行千里,終須一別。」王員外沒奈何,方止淚,安慰分手而別。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