詞曰:
恩若深時仇不淺。嬌鳥籠中,怎敵鷹和犬。□□好殺非婉款,碎玉量來不溫軟。細想佳人應靦腆,虎豹追隨,那得心舒展?來雲既住在空中,難免東西被風捲。
右調《蝶戀花》
話說宦鷹、宦犬,原是海上居民,膂力自雄,昔在海上做些勾當,後來到京中做生意,聞得宦家勢焰,投身為奴。宦吏部他作能幹,且勇猛過人,每人替他配一個妻。他人感家主厚待,傾心報主,凡上前出力。此日姐叫他商議這,人道:「承姐吩咐,這些,何難之有。的們從太倉落海,不消五日,便到臨淄。祇要探聽所在的實,頃刻擄他上船,航海而來。半月間可獻尊前矣。」姐喜,取出一百兩銀付鷹、犬人使用。人領計而去。
且說翠翹自束生去後,心中甚是懮慮他家吵鬧。回信來道家中竟不知風,疑喜。喜的是家中無,疑的是難道如此施為,家中影響都不得知?其中必有緣故。後來連有幾封到,都是一樣,便放心。但思念束生,遂題《自君之出矣》十絕。
其一:
自君之出矣,日日望青鸞;
青鸞望不至,徒白雲端。
其:
自君之出矣,頻把期計;
指痛不堪數,五人猶未至。
其:
自君之出矣,塵埋鏡裏鸞;
怕照秋心貌,不是舊時顏。
其四:
自君之出矣,不敢上高樓;
樓外有楊柳,絲絲會惹愁。
其五:
自君之出矣,不言亦不哭;
言則無知音,哭恐驚郎寤。
其六:
自君之出矣,獨坐不成眠;
半思聚首,半思離別言。
其七:
自君之出矣,張燈頻顧影;
顧影自徘徊,消瘦可憐憫。
其八:
自君之出矣,厭月照空床;
薄衾不成寐,孤枕怕嚴霜。
其九:
自君之出矣,無日不南思;
思君君不至,淚滴滿羅裾。
其十:
自君之出矣,腸斷復心灰;
兩地思千里,思回人未回。
其他題詠尚多,不能悉載。翠翹想束生別後,將有年餘,何由不至?且恐宦氏羈留,到後園中燒夜香,口拈《訴衷情》一闋,以祝天云:
撒天相思思更深,絡日自沉吟。別來歲月幾驚心,會合在何晨?低低告,拜天庭,望玉成。催我郎君,急早回程,重整姻盟。
祝罷正欲回身,祇花蔭下突出十數個壯士,武裝戎服,貌甚猙獰。走近前將翠翹綁起,推著就走。翠翹疑為賊,因說道:「物任自取,乞饒吾命。」那些壯士一語不答,兜嘴一把麻藥,遂如癡人,不能說話。推入中堂,略約收拾些金銀財寶,將翠翹帶上一頂帽,披上一件青布衣,攙上馬,開門就走。一邊放起一把無情火,燒得通天徹地。束家眾人並鄰里俱一齊來救火,那些人乘空去。走出兩個丫頭,慌慌張張的道:「娘到後園燒夜香,我們正在這裏煽,忽一十個將軍把娘推入中堂,滿房一搜,四邊火起,這夥人一齊出門。卻不曾娘,祇一穿皂衣的坐在馬上,如飛而去。娘不知躲在那裏。」家一齊驚道:「如此是火神。」一人道:「我們救火心忙,不及東看西看。適纔撞著一夥人,捆著一騎馬的,道此劫中止得王翠翹一個,如飛而去。」束正哭道:「如此這媳婦是燒殺在火裏!」即令使冒火去尋,果有一燒不化的屍首在那裏著。束正一發認真,哭道:「可憐,可憐!不道這媳婦是恁般樣結果,索性把他燒過,省得不不割,一發看可憐。加上些燥柴,煉個乾淨。」次日買一口棺木,收骨頭,立一靈位,供祀在偏廳內,上寫亡側媳王氏神位。隔十餘日,束生到,聞得這個凶信,一步一跌,跌到神位前,嚎天灑地,哭道:「翠翹妻!你到哪裏去?我與你別時依依約定期,此際我今來此,怎不你?妻,好叫我哭斷肝腸,剜碎臟腑!妻,你須知你丈夫來此,我拜你,哭你,叫你,你知麼?妻,是我來遲!妻,早來十日得與你重聚一番,痛說相思,就是死,還少慰我心。妻,你我怎直恁緣慳分淺?妻,向祇道娘妒嫉,容你不得,以此為懮。哪知娘倒不曾有甚話說。誰想熒惑星君,與你作楚。妻,我與你前生燒甚斷頭香,祇注得一年夫婦。妻,直直痛殺我!」哭罷,暈死在地,口中嘔紅。父親連連抱住道:「兒,不是你負他,是他不曾帶得祿命來。你當自家保重,莫要驚殺老父,兒!」束生移時方醒,眾人再四苦勸,方略少進湯水。
過數日,不忍丟開,復哀痛切,替他起水陸道場,追薦亡靈,七七做功德。其地方有一道士,名洞玄,能飛符召將,判問亡魂,束生求他召問,遂築壇拜請符。去許久,道士道:「此婦魔頭深重,未能即死,今落在氣字難中,一年之後當得相,但姻緣不能再續耳。」束生道:「既已死矣,寧有返魂之日?」道士道:「居士不必持疑,一年後自當會面。但相逢不能一言,方道之言不謬。」束生半信半疑,謝道士。終日終夜,孤孤單單、淒淒慘慘的情況,且按下不題。卻說那些壯士,便是宦鷹宦犬合來的夥伴。這死屍是海灘上無主骸骨,將來充作活人,綁在馬上,祇等開門,便送入中堂,把死人衣帽換與翠翹,扮作男,免人之疑。先著幾個跳入後園內躲藏,裏應外合,成此計。將那死屍上以松油硫黃灌透,火就著,一著即不可救。以死屍換生人,免得那地方追究,束家的緝獲。搶翠翹,一夜工夫走一百五十里,天明落店。道同伴一人有病,要做一張軟床,抬往船上。翠翹中毒藥,睜著一雙眼不能出半言,心中不甚明白。抬上海船,那人曉得翠翹的烈性,不替他用解藥,隨他昏昏沉沉,不不飯。開船來不消數日,已至太倉。換船,逕到無錫宦府中。宦夫人著人去接姐來到府中,道:「這妮弄來,還是怎麼施行?」姐道:「這要仗母親的威福,把他救醒,祇說是人賣在府中為丫頭的。他若善善從命便罷,稍若有甚言語,便打他個下馬威。弄得他性伏,再轉送來伏侍我,我自然會得擺佈。」夫人道:「曉得。」姐辭回。次日,用解藥替翠翹解,心下頓然明白,如醉方醒,如夢方覺。道:「我怎在這裏?這是甚麼所在?」一老姥姥說道:「你賣在我府裏為奴,今日參老夫人,須要心。」翠翹啞口無言,摸頭不著。細看這人家,潭潭宰府,不似個將就人家。忖道:「我王翠翹多是做夢。明明在臨淄花園內燒夜香,訴衷情祝天,一起賊搶入,將我綁起。怎得後來一陣昏迷,不知人,睡得一覺,這人物山川都更變?我的家舍哩?我的丫頭哩?怎都不?這宰府是誰家?我卻到這裏來?多管是夢,抑是醒耶?」正狐疑不決,忽一丫頭走至,對翠翹道:「新來的姐姐,奶奶坐在中堂要問你甚,快些去叩。」翠翹無奈,祇得跟著那丫頭轉彎抹角。一座廳,匾上是「天官塚宰」四字,中堂坐一夫人,年約五十餘,兩旁列著丫鬟四十人。內十餘個粗壯雄健者,各執繩索、板恭立。翠翹忖道:「這不是個好所在,若果陷入他家,翠翹落苦海。」不覺墜下淚來。然已至此,不得不上前相。遂整一整衣衫,轉移蓮步。此時乃暮春時節,已是單夾之衣。翠翹身穿月白綢紗衫,內襯紅綢紗襖,白繡裙,紅鳳頭鞋,自階下一步步行上堂來,賞是風流齊整。宦夫人看道:「果然好一個美品,怪不得我女婿愛他。今日不把他個下馬威,怎麼磨滅得他性落來!」翠翹看看走近前,那旁邊立的丫頭道:「新來丫鬟磕夫人頭。」翠翹不知來歷,回眼看那叫的人。那丫頭呼道:「還不磕頭,討打!」翠翹著一驚,連連跪倒,磕四個頭。宦夫人開言問道:「那丫頭是那裏人氏?姓甚名誰?有甚故丈夫賣你到此?」翠翹聽「丈夫賣」字,不知從哪裏說起,祇得跪上前兩步,含淚稟道:「夫人在上,待妾訴稟。妾家住臨淄,乃良人之婦。偶在後園燒夜香,被人搶擄至此,望夫人搭救。」宦夫人道:「這妮恁的胡說!臨淄離此相隔千餘里,你是幾時離的?」翠翹道:「妾那夜燒香,是月初五。」夫人怒道:「唗!這丫頭真是可惡,半句言語沒有真實的!臨淄到此,有一月路程,今日纔是廿五,你到我府中已是日,就飛飛不到此。我看你言語支離,行藏古怪,不是個背夫逃走,被人賺賣於此,定是做甚不端,丈夫遠賣他方。從直招來,免我拷打!」翠翹道:「妾實臨淄良人之婦,有家有業,有公有夫,實是被強人劫擄至此的。」夫人冷笑道:「更說得沒腔。強人擄你,將來賣與我府中,船來日,經程百餘里,你怎一言不說?況此官船,難道怕他怎的不成?」翠翹哭道:「夫人!我被他捆住,心下還是明白的。我道王財帛聽取,勿吾命。他將甚物件在妾口中一抹,便如醉如癡,不明不白,昏昏沉沉,不知怎麼。直到今日,方纔明白。妾潭府,尚疑是夢中。」夫人笑道:「這是睜眼夢。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訴,搗出這樣鬼話來搪塞我。我替你醒一醒夢,你自然條直肯說。」叫:「丫鬟,捆打他十,再盤問他!」兩邊丫頭應一聲,趕到翠翹身邊,拖翻在地。拿手的拿手,拿腳的拿腳,扯褲的扯褲,脫開來。紅褲映著瑩白的皮膚,甚是可愛。那些使女那裏曉得惜玉憐香,乃久慣行杖之人,把褲抻得貼緊,一些展動不得。一個跪在地下記數,兩個擒住手,一個撳住頭,一個行杖。喝聲數著,劈空一板,打將落去。翠翹叫啊唷一聲,臀上絕似火燒,魂魄早已不在。那無情竹板,上下打在一處,不須五板,血流漂杵矣。可憐如花似玉一個佳人,怎受得恁般摧殘?叫屈連天,地皮啃去一寸。打到十,氣已絕。丫頭報夫人道:「新丫鬟死。」夫人道:「挺起來用水噴醒。」丫頭齊應一聲,放翠翹。一把頭髮抓起,從背後挺住,一人拿水,照臉一噴,瞬息之間,漸漸甦醒,道:「痛殺我。」多時,方神定哭道:「夫人饒命。」宦夫人道:「我府中使女不下百餘人,你若死,不過是氈上去得一根毫毛耳。你莫把死來嚇我!你若妮心改過,把那些油腔都去盡,我另作一樣看待你;你若仍前那樣裝喬,須知我要活活敲死!」即喚老姥姥出來道:「這妮就撥在你名下,教他刺繡澆花,取名叫花奴。把他這些舊服色俱換下,另與他刺繡隊裏衣服穿。」姥姥上前對翠翹道:「花奴姐,謝謝奶奶,同到我那裏去將息。」翠翹打得半生不死,聽得此言,想道:「死在這裏,一發不值錢。且同姥姥去,看是怎樣所在。生不能復冤,死當為厲鬼以報之。」爬向前,磕頭道:「多謝奶奶。」那夫人道:「今後要守規矩,少犯定行重責,須要心。」言罷,起身退入,諸婢皆散。姥姥叫刺繡的丫頭扶著翠翹,轉到他的住所。叫值鍋的暖酒,沖上些沙糖,把翠翹喫。翠翹道:「我噁心,喫不下。」姥姥道:「此血攻心。你若不喫下血的酒,必要死。若在這府中死,比一隻雞、牲口還不如哩。我看你相貌非常,自有出頭日。不知前生做甚冤孽,該到此處受這番磨難。你且安心調養自家身,這段緣由少不得有個清白時節。」翠翹聽姥姥這些話,甚是講得有理,因哭道:「祇求老娘慈悲!我便勉強喫下酒去。」姥姥去討些護心藥把他喫,整整睡兩個月,棒瘡方痊愈。起來換青衣,替那些繡花女班,成行作隊。逢五逢十,夫人來查一次。他刺繡好,花枝茂,難為不得他。一日姐回家,夫人喚花奴叩姐。姐道:「這花奴是幾時來的?」夫人道:「來有五個月。人伶俐,女工通得。你爹爹討來伏侍你的,恐不中用,我先留在府中教訓一番。等他習成規矩,然後送來把你。如今盡可用。」姐道:「多謝母親。」夫人吩咐道:「花奴,你隨去伏侍姐,須要如我這裏一樣。姑爺處切不可做沒廉恥,若有些風聲,我帶回來,便活活打死你!」姐道:「我家主公不是那等沒廉恥的秀才。」夫人笑道:「雖如此,我要吩咐他。」次日姐回,花奴拜辭夫人,去辭別姥姥。姥姥淚下,捨不得翠翹。低聲吩咐道:「性命要緊,遇著熟人,切記不可廝認。在心,在心!」翠翹摸頭不著,道:「承教,時刻不敢忘。」灑淚而別,隨姐回家。進得門來,是一番境界,免不得替那些丫頭使女趨蹌。姐問道:「花奴,曉得甚雜技麼?」翠翹愁怨無聊,正欲借樂音寄恨,遂稟道:「奴婢曉得胡琴。」姐吩咐叫取胡琴一張,付與翠翹。翠翹情命薄,調音指法更是淒婉。姐聽喜,道:「你既擅此技,今後祇隨我佐飲消閑,不必入那些丫頭隊中。」翠翹道:「多謝姐抬舉。」終日隨著他彈弦歌曲,一則免替那些油鹽醬醋丫頭為伍,則得以發其抑鬱不平之氣。時光易過,不覺半年有餘,忽報相公回,姐出迎。兩個敘寒溫,問起居。眾使女並僕從們一齊磕頭。翠翹那時還在房裏替宦氏收拾妝奩,姐叫花奴來磕姑爺頭。翠翹放梳籠,即整衣到廳上來。偷眼一覷,驚道:「呀!束生怎到在這裏!」忽姐叫道:「花奴快來磕相公頭。」正是:
在他矮檐下,怎敢不低頭。
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