詞曰:
思盡孝,想成仁。豈惜捐軀與殺身。涕流梅酸侵鼻,胸咽蓮心苦死人。
右調《搗練》
話說王員外因不肯畫字,被他們說的說講的講,逼得進退無計,祇把眼看著翠翹,撲簌簌兩淚交流。翠翹爹不肯動筆,因發急道聲:「爹,你不畫字,必難成。此不成,爹行必死,一家必流落。與其立而視爹行之死,一家流落,毋寧我身先死,不為淨。罷罷罷,休休休,滿腔心一齊丟。」因叫一聲:「爹爹,我先死!」照著柱上就是一頭。王員外突然看,魂都驚出,忙向前急抱時,已撞暈,撲身倒地。慌的他亂叫:「我兒快甦醒,你爹爹畫字。」王媽媽、王觀、翠雲一齊圍著,叫兒的叫兒,叫姊的叫姊,叫姑娘的叫姑娘,一面取滾水來灌。灌多時,翠翹方醒,道:「爹,你不肯簽押,灌我活來何用?」王員外連連道:「兒,我畫我畫,一家人都畫就是,兒好揣掙。」半晌,翠翹哭道:「甚麼好孩兒要搶著做,祇是若不如此,必至家同死,王家宗祠一旦斬矣。想上想下,捨我一身,便全多少。你們若畫字,我自不消說﹔若不畫字,我不是刀上便是繩上,不是水中就是火中,尋個自盡便。決不看你們死的死,流的流,苦的苦,刑的刑,受這些活地獄。」王員外道:「我一筆畫便是。」翠翹道:「你莫騙我,你捨不得女孩兒死,一家人都簽花押把我,我方纔起來。」王員外女兒如此行徑,不敢執拗,忍氣吞聲,含淚咬牙,祇得拿起筆來簽一個花字,遞與妻。王媽媽哭道:「兒,我不簽這字,還是我的女兒,簽字便是馬家人,叫你娘怎下得手來!」翠翹道:「娘,譬如你女兒病死,要過日。你女兒如今是嫁不是死,還可寬一著,不要恁的悲哀,反添人的腸斷。」王媽媽含淚,畫一字,遞與王觀。王觀道:「姐姐,自古道得好,養兒防老。今日之刀斬斧剁,乃我該當的職分,與你何干,怎麼叫姐姐遠去天涯,賣身教父,我心何安,我心何忍?姐姐,叫我這筆怎麼拿得起來!」言罷,放聲痛哭。翠翹道:「兄弟,我值得甚來,你一身上關祖宗享祀,中關父母教養,下關嗣宗枝。你姐姐止於此,不能報父母養育之恩,全靠兄弟代我善雙親。兄弟你若以姐心為念,克孝雙親,你姐姐就死在他鄉,是瞑目甘心的。」言罷,倒身便拜道:「年老爹娘,全託兄弟孝養。」姊弟哭做一團。終公差道:「王爺,簽字兌銀,好做正經,不要祇管悲,哭壞令姐。」翠翹聞得此言,便住口道:「已至此,哭無益。兄弟你且畫字,清結官司,還有日把耽閣,替你慢慢再說。」王觀父母都已畫字,硬著心腸簽一個花押,翠翹拿遞與咸媒婆,咸媒婆遞與馬客人。馬客人看,叫服侍的取出銀,兌四百五十兩。翠翹央終公差到緞店裏借一個天平,一封封兌過,少五兩天平。翠翹道:「此銀本不該爭添,但我為父賣身,不得不如此明白。」那姓馬的添足。翠翹對終公差道:「今日還得成麼?」終公差道:「這個早晚得的。」翠翹道:「如此極好,不宜遲。你寫一張清白文,我把公分銀交與你,官裏銀待我兄弟拿。你同我父親去你本官,當面討個清白執照。完回到我家,喫個清白酒。馬爺屈在這裏一座。」終公差道:「姑娘十分爽快,會做。就著我兒終勤在這裏相幫買辦,我們同進衙門,先完官府的,再來寫清白文,完這私。」對那姓馬的道:「馬爺同到衙門前耍耍,便好同來喫酒。」就叫那姓晏的寫起一個討清白的手本,一紙鄰舍十家□的公舉呈,拿一個拜厘,盛一百兩銀,家一齊到中城兵馬司前,同王家父進衙門。傳梆直入後堂,叩楊兵馬,道前。兵馬道:「既有公舉,合是屈情,我替你十分脫個乾淨便是,文上不曾沾關你父。那賊頭我帶來還要分咐他,不許沾關你父。把這公舉呈落房存案,執照一個、去示一張,你拿去作護身符。若有人干連你,都在我老爺身上。」當面批手本執照,就著該房憑那張公舉呈立一個清白案,當面開鐐肘枷鎖,王家父磕頭謝恩而出。終公差同他響馬道:「你們都是好營生,這王家父實是與他無干。你就咬定他,左右替不得你,可憐弄得他家破身亡,盡夠他受用。他賣女兒銀五十兩送與列位買命,列位可憐,不要扳他,放條生路罷。」一個響馬道:「他原不曾與我同,祇替我喫兩席酒是真的。後來我犯,他便丟我們去。我們怪他沒情,因此上牽連他句把兒。既是說過,今後不牽連他便是。」王家父連連叩謝,獻上銀。響馬道:「多謝你,我們再不扳你。」終公差同王家父出監門,道:「便宜五十兩,到該房用兩分兒,做得案卷便掙些。」王員外聽從,算五兩銀遞於終公差,同刑房。刑房原是官府吩咐過的,落得做人情,立時做起案卷,洗得十分乾淨,送進行門,用印信不題。王家父脫罪名,餘下四十五兩銀,在街坊上買兩件衣服,回家妻女道:「官司倒都帳。」翠翹轉悲為喜道:「祇要官司清白,自然做起人家來。爹爹、兄弟如今是無罪人。去梳梳頭,帶巾兒,謝謝終老爹。」父兩個真正去梳洗梳洗,穿起衣服。文物衣冠,非復囚頭囚腦之狀。上前替終公差作揖申謝,替姓馬的禮,咸媒婆亦作揖。終公差寫一張清白包管文方完,那些夥計一齊走到道:「聞得衙門裏說,王家父都已釋放,想是心妥貼,我們特來恭喜。」終道:「來得正好,王員外一個薄禮,欲著我來相請。有五十兩銀在此,列位在這清白文上簽一花名,便領去公分就是。」眾人官府已是清白,落得做好人,一齊道:「這原是假的,既是終老爹代管,我們自然聽命。」一人簽一個花名,作一個揖,道聲恭喜,拿公分去。終對翠翹道:「姑娘孝心所感,開口件色順溜,兩處省下一百兩。」翠翹道:「此皆老爺所賜,就將這五十兩送與老爹作辛苦錢。」終公差道:「姑娘再不要說起,那家掛得沒牌,那家必得好兒女。你賣身救父,這樣銀是用不得的。我家有女兒,人心都是一樣,賢思齊,員外虧得有你這樣好女兒,所以逃得這條命。我看你父恁般情,我若是個財主,我就替今尊用這項銀,全你父分離,是陰騭勾當。可惜我有此心,無此力,空抱一點好念頭。我是不想趁你銀的,若是要趁銀,怕這一百落下來的我不會趁,倒在姑娘手裏接五十兩銀。這話再不消提起,留與令尊作本錢。可憐遇之後,室如懸磐,野無青草,不知幾時做得人家起來。這張清白文好生收,是要緊的。」翠翹欲強他受,終發激道:「我說不受,定是不受的,苦受這主銀,等我家遭橫,女兒去賣身!」翠翹連連道:「不消發誓,我曉得終老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。但負此恩,何日方能圖報!待奴家拜為繼父,遠嫁他方,早朝夜晚,對天禱告,繼父終公,願你多福多壽多男。」言畢,倒身下拜。終老辭之不得,受兩拜。須臾酒至,外則馬客人、晏九如、終貞、終勤、王員外父﹔內則咸老娘、他們母姊妹。酒至半酣,馬客人起身道:「王老爹官司已完,令嬡卻要明日過門。弟來日已久,急欲登程,不能少待。」王員外含淚道:「尊客明日求停一日,待老夫辦些鋪陳衣服,後日過門罷。」終公道:「要在後日,我承姑娘拜我為繼父,要尋些首飾衣服,打發山妻女來送至。」馬客人沒奈何,祇得應允。後來終、王家竟成通家之雅。王觀讀長進,討終貞女兒為妻,受縣君誥命。這是後,按下不題。當日酒為擾,不能暢飲而散。終公留馬客人到自家屋裏居住,恐他乃遠方過客,不能深信,留在自己家中,以釋其疑。客散,王氏一家,人人辛苦,個個勞倦,都去睡。獨有翠翹為金生一案,懷在胸中,不能頓釋。想著前日定盟光景,今日賣身光景,後日相思光景,以足頓地低聲哭過:「金郎,金郎,你妻要抱琵琶過別船,你回來時若是剛腸男,將奴撇開一邊,翠翹之罪猶可減卻一半。若真情不化,臥柳吞花,朝思暮想,你妻之罪,擢髮莫數矣。匆匆離別,無物慰他,再作數字以寄別懷。表我不得已之心,訴我無可奈何之苦,金生其有以諒我。」裂素裙一幅,咬破中指,瀝血傳情。簡曰:
自君之出,禍起蕭牆。仰盼期,痛焉欲絕。父罹法網,義在必救。琵琶再抱,實為君羞。錦水有魚,玉山有鹿,彼物而親。嗟世之人兮,苦分離而莫聚。不盡言,言不盡意,臨別拜言,珍重萬萬,義盟千里,金兄文台。辱愛妾王翠翹泣血斂衽百拜。附上俚言律,別情怨況,殊不成詩,聊布此衷,一點赤血耳。仁人不棄,置之案頭,尚有依依婦向君訴別怨。
詩曰:
寄別心一紙,封緘清淚濕翻□。
溪邊雲水驚回雁,湖畔煙波少尺魚。
柳色低垂春正好,梅花遙折意何如。
知君返篩應憐我,無奈東皇促去車。
情不能已,續一律,單言昔日要盟,後日會期,發淡仙錢塘之兆。詩曰:
回首論盟慷慨深,花魂月魂幾追尋。
梅花不寄南來信,芳草誰牽別後心?
來鳳軒高雲五色,望夫臺迥價千斤。
相思莫下臨清淚,夢兆當時卜武林。
題罷,淚已濕透鮫綃,一派血紅,難分孰是血,孰是淚痕。正是:
腸斷斷腸腸欲斷,淚痕珠上加痕。
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