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蘇南園，錢氏廣陵王之舊圃。老木皆合抱，流水竒石，參錯其間，最上。王翰林元之長洲縣宰時，無日不携客醉飲，常有時曰：「他年我若功成後，乞取南園作醉鄉。」今園中堂，遂以醉鄉名之。觀末，蔡魯公罷相，欲東還，詔以園賜公，公即戱以詩示親黨云：「八年帷幄竟何，更賜南園寵退師。堪笑當時王學士，功名未有便吟詩。」
至和、嘉祐間，場屋舉文尚竒澁，讀或不能成句。歐陽文忠公力欲革其弊，旣知貢舉，凡文涉彫刻者，皆黜之。時范景仁、王禹玉、梅公儀、等同，而梅聖俞參詳官，未引試前，唱酬詩極多。文忠「無譁戰士銜[00048]枚勇，下筆春蚕食葉聲」，最警策。聖俞有「萬蟻戰時春日暖，五星明處夜堂深」，亦諸公所稱。及放牓，平時有聲，如劉輝軰，皆不預選，士論頗洶洶。未幾，詩傳，遂閧閧然，以主司耽於唱酬，不暇詳考校，且言以五星自比，而待我曹蚕蟻，因造醜語。自是禮闈不復敢作詩，終元豐末幾十年。元祐初，雖稍稍之，要不如前日之盛。然是牓得蘇瞻第人，由與曽固皆在選中，亦不可謂不得人矣。
蘇明允至和間來京師，旣歐陽文忠公所知，其名翕然。韓忠憲諸公皆待以上客。嘗遇重陽，忠憲置酒私第，惟文忠與一執政，而明允乃以布衣參其間，人以異禮。席間賦詩，明允有「佳節屢從愁裏[00049]過，壯心時傍醉中來」之句，其意氣尤不少衰。明允詩不多，然精深有味，語不徒發，正類其文。如讀易詩云：「誰善相應嫌瘦，後有知音可廢彈。」婉而不迫，哀而不，所作自不必多。
張先郎中字野，能詩及樂府，至老不衰。居錢塘，蘇瞻作倅時，先年已八十餘，視聽尚精強，家猶畜聲妓，瞻嘗贈以詩云：「詩人老去鶯鶯在，公來燕燕忙。」蓋全用張氏故戱之。先和云：「愁似鰥魚知夜永，懶同蝴蝶春忙。」極瞻所賞。然俚俗多喜傳詠先樂府，遂掩其詩聲，識者皆以恨云。
元厚之知荊南，嘗夢至仙府，與人者聮名，傍有告之曰：「君人蓋兄弟。」覺而思之，莫知所謂。未幾，[00050]召入學士。時韓持國維、楊元素繪先已在院，一日因奏列名，人名皆從絞絲，始悟夢中兄弟之意。豈造物以是戱耶！已而持國、元素皆外補，厚之尹京。後年，復與元素還職，而鄧文約相繼直院，則人之名皆從絞絲，蓋終始皆同，决非偶然。以此推之，仕宦升沉進退，亦何可以人力計。許夫選嘗作四翰林詩記其，厚之和云：「聮名適似株樹，傳玩驚看五朶雲。」此亦一時之異。
晉、魏間詩，尚未知聲律對偶，然陸雲相謔之辭，所謂「日下荀鳴鶴，雲間陸士龍」者，乃指的對。至「四海習鑿齒，彌天釋道安」之類不一。乃知此體出於自然，不待沈約而後能。舊不解「四海」、「彌天」何等語，因讀[00051]梁慧皎高僧傳，載鑿齒與道安云：「夫不終朝而雨六合者，彌天之雲；弘淵源而潤八極者，四海之流。」故摘其語以戱耳。始晉初佛學者，皆從其師姓，如支遁本姓關，從支謙學，故支。道安以佛學皆本釋迦師，請以釋命氏，遂定制。則釋道安者，亦其姓。
詩語固忌用巧太過，然緣情體物，自有天然工妙，雖巧而不刻削之痕。老杜「細雨魚兒出，微風燕斜」，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。雨細着水靣漚，魚常上浮而淰，若雨則伏而不出矣。燕體輕弱，風猛則不能勝，惟微風乃受以勢，故有「輕燕受風斜」之語。至「穿花蛺蝶深深，點水蜻蜓欵欵飛」，深深字若無穿[00052]字，欵欵字若無點字，皆無以其精微如此。然讀之渾然，全似未嘗用力，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。使晚唐諸之，便當如「魚躍練波拋玉尺，鶯穿絲栁織金梭」體矣。七言難於氣象雄渾，句中有力，而紆餘不失言外之意。自老杜「錦江春色來天地，玉壘浮雲變古今」，與「五更鼔角聲悲壯，峽星河影動搖」等句之後，常恨無復繼者。韓退之筆力最傑出，然每苦意與語俱盡。和裴𣈆?公破蔡州囬詩所謂「將軍舊壓司貴，相國新兼五等崇」，非不壯，然意亦盡於此矣。不若劉禹錫賀𣈆?公留守東都云，「天旌旗分一半，八方風雨會中州」，語遠而體。
人之材力，信自有限，李翺、皇甫湜皆韓退之高第，而[00053]人獨不傳其詩，不應散亡無一篇存者，計是非其所長，故不多作耳。退之集中有題湜公安園池詩後云：「爾雅注䖝魚，定非磊落人。」有「用將濟諸人，捨得業孔、顏」。意若譏其徒無益，而勸之使不作者。翺於遠遊聮句，惟「前之詎灼灼，此去信悠悠」。一出之後，遂不復，亦可知矣。然人以非所工而不作，愈於不能而強之，亦可謂善用其短矣。
元豐旣行官制，凖唐故，定宰相上儀，以御史中丞押百官班，拜於階下，宰相荅拜於阼階上。時王禹玉除左僕射，蔡持正右僕射，神宗命即尚省行之。人力辭，帝不可，曰：「旣以董正治官，不得不正其名分於始，此國體，非卿設。」人乃受命。時元厚之已[00054]致仕居吳，以詩賀王禹玉，有「前殿聽宣中禁制，南宮㸔集外朝班。星辰影落階下，桃李陰成四海間」之句，時最盛。自是相繼入相者，皆不復再講此禮，信不可常行。
劉季孫初以左班殿直監饒州酒，王荊公江東提刑，巡歴至饒，按酒務。始至㕔，屏間有題詩曰：「呢喃燕語梁間，底來驚夢裏閑？說與傍人應不解，扙藜携酒看芝山。」稱賞之。問專知官誰所作，以季孫言。即召與之語，嘉歎升車而去，不復問務。旣至傳舍，適郡學生持狀立庭下，請差官攝州學，公判監酒殿直，一郡驚，遂知名云。
舊說徐敬業敗，與駱賔王俱不死，皆去浮屠以免。[00055]賔王居杭州靈隱寺，因續宋之問詩，人始知之，而唐新不載。今宋詩乃賔王集中，惟破題「鷲嶺鬱苕嶢，龍宮隱寂寥」兩句是宋作，自「樓觀滄海日，門聽浙江潮」以後五韻，皆賔王所續。方武后初革命，天下所共嫉，敬業與賔王首唱義，則世哀之而隱藏，理或有之。此詩不知後人因其傳而之賔王集耶，或本集固自賔王作而収之？然賔王集乃古本，非後人所裒次者，若此詩當時已自於集中，則賔王之不死，亦一證。
魏、晉間人詩，抵專工一體，如侍宴從軍之類，故後來相與祖習者，亦但因其所長取之耳。謝靈運擬鄴中七與江淹雜擬是。梁鍾嶸作詩品，皆云某人[00056]詩出於某人，亦以此。然論陶淵明乃以出於應璩，此語不知其所據。應璩詩不多，惟文選載其百詩一篇，所謂「下流不可處，君愼厥初」者，與陶詩不相類。五臣註引文章云：「曹𠁊?用，多違法度，璩作此詩，以刺在位，意若百分有補於一者。」淵明正以脫略世故，超然物外意，頋區區在位者何足㮣其心哉？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，而追取一人而模放之，此乃當時文士與世進取競進而争長者所，何期此老之淺，蓋嶸之陋。
江淹擬湯惠休詩：「日莫碧雲合，佳人殊未來。」古今以佳句。然謝靈運「圓景早已滿，佳人猶未還」，謝玄暉「春草秋更綠，公未西」，即是此意。嘗怪兩間所[00057]作騷文，未嘗有新語，直是句句規模屈、宋，但換字不同耳。至𣈆?、宋以後，詩人之辭，其弊亦然。若是雖工，亦何足道！蓋當時祖習共以然，故未有譏之者耳。
嵇康幽憤詩云：「性不物，頻致怨憎。惜慙下惠，今愧孫登。」蓋志鍾會之悔。吾嘗讀世說，知康乃魏宗室壻。審如此，雖不忤鍾會，亦安能免死耶！嘗稱阮籍口不臧否人物，以可師，殊不然。籍雖不臧否人，而作青白眼，亦何以異？籍得全於𣈆?，直是早附司馬師，陰託其庇耳。史言禮法之士，嫉之如讎，頼司馬景王全之。以此而言，藉非附司馬氏，未必能脫禍。今文選載蔣濟勸進表一篇，乃籍所作，籍忍至此，亦何所不可！籍著論鄙世俗之士，以猶虱處乎裩中；籍委[00058]折於司馬氏，獨非裩中乎？觀康尚不屈於鍾會，肯賣魏而附𣈆?乎？世俗但以迹之近似者取之，㮣以嵇、阮，吾每之太息。
𣈆?人多言飲酒有至於沉醉者，此未必意眞在於酒。蓋時方艱難，人各懼禍，惟託於醉，可以粗遠世故。蓋自陳平、曹參以來，已用此策。記陳平於劉、呂未判之際，日飲醇酒，戱婦人，是豈眞好飲耶？曹參雖與此異，然方欲解秦之煩苛，付之清浄，以酒杜人，是亦一術。不然，如蒯通軰無而獻說者，且將日走其門矣。流傳至嵇、阮、劉伶之徒，遂全欲用此保身之計。此意惟顏延年知之，故五君詠云：「劉伶善閉關，懷情㓕聞。韜精日沉飲，誰知非荒宴。」如是，飲者未必劇[00059]飲，醉者未必眞醉。後世不知此，凡溺於酒者，徃徃以嵇、阮例，濡背腐脇，亦何恨於死耶！
古今論詩者多矣，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「初日芙渠」，沈約稱王筠「彈丸脫手」兩語，最當人意。「初日芙渠」，非人力所能，而精彩華妙之意，自然於造化之妙，靈運諸詩，可以當此者亦無幾。「彈丸脫手」，雖是輸寫便利，動無留礙，然其精圓快速，發之在手，筠亦未能盡。然作詩審到此地，豈復更有餘。韓退之贈張籍云：「君詩多態度，靄靄春空雲。」司空圖記戴叔論語云：「詩人之辭，如藍田日暖，良玉生煙。」亦是形似之微妙者，但學者不能味其言耳。
王介字中甫，衢州人，愽學善譏謔。嘗舉制科不中，與[00060]王荊公遊，甚欵，然未嘗降意少相下。熙寧初，荊公以翰林學士被召，前此屢召不起，至是始受命。介以詩寄云：「草廬頋動幽蟄，蕙帳一空生曉寒。」用蕙帳，蓋有所諷。荊公得之笑。他日作詩，有「丈夫出處非無意，猿鶴從來自不知」之句，蓋介發。
詩禁體物語，此學詩者類能言之。歐陽文忠公守汝陰，嘗與客賦雪於聚星堂，舉此令，徃徃皆閣筆不能下。然此亦定法，若能者，則出入縱橫，何可拘礙。鄭谷「亂飄僧舍煙濕，宻洒歌樓酒力微」，非不去體物語，而氣格如此其卑。蘇瞻「凍合玉樓寒起粟，光摇銀海眩生花」，超然飛動，何害其言玉樓銀海。韓退之兩篇，力欲去此弊，雖冥搜竒譎，亦不免有縞帶銀杯[00061]之句。杜美「暗度南樓月，寒生北渚雲」，初不避雲月字。若「隨風且開葉，帶雨不成花」，則退之兩篇，工殆無以愈。
韓魏公初鎭定武時，年纔四十五，德望偉然，中外莫不傾属。公亦自以天下任，御不憚勤勞。晚作閱古堂，嘗八詠，其疊石、藥圃、溝泉篇，卒章云：「主人未有銘功處，日視崔嵬激壯懷，吾心盡欲醫民病，長得憂民病不銷。誰知到此幽閑地，多少餘波濟物來。」其意氣所懷，固已於造次賦詠之間，終成勲，豈徒言之而已哉！
五代王仁裕知貢舉，王丞相溥狀元，時年十六。後六年，遂相周世宗，猶及本朝以太太保罷班，[00062]年纔四十，前此所未有。溥初拜相，仁裕猶致仕無恙，嘗以詩賀溥云：「一戰文場援趙旗，便調金鼎佐無。白麻驟降恩何極，黃髪初聞喜可知。䟦勑按前人到少，築沙堤上馬遲。立班始得遥相，親洽争如未貴時。」溥在位，每休沐必詣仁裕，從容終日。蓋唐以來，座主門生之禮尤厚。今王丞相將明、霍侍郎端友牓南省奏名時，知舉四人，安樞宻處厚、劉尚彥脩，與今鄧樞宻常、范右丞謙叔。吾亦忝點檢試卷官。鄧、范不唯及其登庸，可以繼仁裕，且同在政府，則仁裕所不及。
石林詩話卷下[00063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