求闕齋記
國藩讀易，至臨而喟然歎曰：剛侵而長矣，至於八月有凶，消亦不久，可畏哉！天地之氣，陽至矣，則退而生陰；陰至矣，則進而生陽。一損一益者，自然之理。物生而有耆欲，好盈而忘闕，是故體安車駕，則金輿鏓衡不足於乘；目辨五色，則黼黻文章不足於服。由是八音繁會不足於耳，庶羞珍膳不足於味。窮巷甕牖之夫，驟膺金紫，物以移其體，習以蕩其志，向所搤捥而不得者，漸乃厭鄙而不屑御，旁觀者以固然，不足訾議。故曰：「位不期驕，祿不期侈。」彼象箸，必玉杯，漸積之勢然。而好奇之士，巧取曲營，不逐衆之所爭，獨汲汲於所謂名者，道不同不相謀，或責富以飽其欲，或聲譽以厭其情，其於志盈一。夫名者，先王所以驅一世於軌物。中人以下，蹈道不實，於是爵祿以顯馭之，名以陰驅之，使之踐其迹，不必明其意。若君人者，深知乎道德之意，方愳名之旣加，則得於內者曰浮，將耻之矣，而淺者嘩然騖之，不亦悲乎！國藩不肖，員東宮之末，世之所謂清秩，家承餘蔭，自王父母以下，並康彊安順。孟稱「父母俱存，兄弟無故」，抑過之。洪範曰：「凡厥庶民，有猷有有守，不協於極，不罹於咎，女則錫之福。」若國藩者，無無猷，而多罹於咎，而或錫之福，所謂不稱其服者歟？於是名其所居曰「求闕齋」。凡外至之榮，耳目百體之耆，皆使留其缺陷。禮主減而樂主盈，樂不可極，以禮節之，庶以制吾性焉，防吾淫焉。若夫令問廣譽，尤造物所靳予者，實至而之，所取已貪矣，况以無實者攘之乎？行非聖人而有完名者，殆不能無所矜飾於其閒。吾亦將守吾闕者焉。
新甯縣增修城垣記
道光十有七年秋八月，䄏人李世德、雷再浩亂於湖南之新甯。有司檄遠近，有能禽賊，予白金五百兩。於是吾友江忠源岷樵應募，部鄉兵縛賊送官司，取所謂五百金者獻堂上，太公壽。太公曰：「長吏以賞罰驅民，矯而不受，是墮上之信；資人之力而專其利，是刓己之廉。信墮無以馭衆，廉刓無以立身，者有一，將必不可。吾邑城垣傾圮久矣，若捐此金以興修，官必嘉之，衆必和之。衆與而功易集，城完而民得安枕，此十世之勳。」岷樵從太公言，乃金於官，而上其議。長寶道兵使者楊公聞之悅，亦輸助五百金。知寶慶府某公、知新甯縣某公，各捐若干金以助役。邑之士夫耇長，亦鼓舞輸財，爭先輦運，兵之後，刻曰「興工」，人人如驚鳥之願治其巢。抵天下行省所隸，各有邊區，與他省所隸相際，去會垣動以千里，往往萬山叢薄，歧徑百出，奸人亡命，嘯聚其中，伺隙而變，捕之此，則逃之彼，鳥鼠奔竄，不可窮詰。或攻破山城，據窟穴，輒以號召叛徒，聲生勢長相望。若鄖陽際陜西、湖廣之交，南贛際江西、福建之交，以前明原傑、王守仁之才，經略數年，僅而得安。而南山老林際省之交，嘉慶教匪之役，喪師糜饟，乃至不可勝計。新甯亦山國，實處湖南、廣西之交，匪人煽結，卵育其閒，瞰蕞爾之山城，而欲據而有之，屢屢矣。往在道光十六年，藍正樽以一亡賴，掲竿竊發，幾欲墮城而殺守吏。曾不一紀，李世德、雷再浩踵而逆命，豈不以下邑孤遠，城郭不完，有以誨盜而起亂萌哉？如不從而修葺之，數歲以後，餘孽復滋，將思一逞於我，此垣墉之卑窳者，可長恃之以晏然乎？於是岷樵以十八年月舉工，先治城之四門，有樓跂然而高，有闔儼然而堅，赤白煥然而改其舊。遂次第興築，雉高於前者幾尺，培而厚者幾尺，補缺垣若干丈，增睥睨若干都。計土工幾千幾百，石工幾千幾百，金木之工幾千，費錢幾百萬，以十九年某月畢役。自是有可守之險，寇賊不敢規以利矣。岷樵之來京師，屬余敘其顛末，俾後之守土者不時繕治，無茍毁成功云。
槐陰屋圖記
吾師江陰季先生，自名其寓舍曰「槐陰補讀之室」，而屬人之圖。圖成於道光癸卯之夏，時先生方官內閣學士，職思簡易。曰「補讀」云者，以績學不夙，仕優而後補之，謙退之詞。是年冬，先生視學安徽。年還朝，則已掌吏部，或攝户部，督於潞河，釐鹽於天津，蕩滌田賦積虧於兩浙，庶政倥偬，刻無暇晷。閒遂有巡撫山西之命。於是先生手圖而告國藩曰：「吾昔名吾居室而圖之，將以讀吾。今五六年閒，腐精於案牘，敝形神於車塵馬足，曩之不逮，竟不克補，則今之悔，果可補於後曰乎？我記之，志吾疚焉。」國藩嘗覽古昔多聞之君，其從文學，多不在朝班，而在仕宦遠州之時。雖蘇軾、黃庭堅之於詩，論者謂其汴京之作少遜，不敵其在外者之殊絶。蓋屏居外郡，罕與接對，則其志專，而其神能孤往横絶於無人之域。若處京師浩穰之中，視聽旁午，甚囂而已矣，尚何精詣之有哉？我朝儒林興，號邁古，然如睢州湯公、儀封張公、江陰楊公、高安朱公、臨桂陳公、合河孫公數賢人者，抵外吏之曰多，宦京朝之曰少。卽在京朝，其任職專，其守法簡，亦常曰「有餘光，人有餘力。」今六部科條之緐，旣倍於百年以前，而先生之所歷，或一身而兼數職，一歲而更數役。每夕丑初，趨離宮待漏，盡午而後返。曹官白判牘，莫夜不休。以其閒賓接生徒，宴會寮友，伺隙以求終一卷焉，而不可得。視數賢人者之處京朝，時勢固不侔矣。此先生所用憮然。今者先生持節山西，政成而神暇，盡發遺編，以補素願，蓋將與數賢人者角其實而爭其光。而國藩忝竊高位，乃適蹈先生之所疚。往者不可償，來者不可必，故略述時，令異世官朝籍者有考焉。
養晦堂記
凡民有血氣之性，則常翹然而思有以上人。惡卑而就高，惡貧而覬富，惡寂寂而思赫赫之名，此世人之恆情。而凡民之中有君人者，常終身幽默，闇然深退。彼豈生與人異性？誠乎其，而知衆人所爭者之不足深較。蓋論語載齊景公有馬千駟，曾不得與首陽餓莩絜論短長矣。余嘗卽其說推之，自秦、以來迄於今曰，達官貴人，何可勝數？當其高據勢要，雍容進止，自以材智加人萬萬。及夫身没觀之，彼與當曰之厮役賤卒，污行賈豎，營營而生，草草而死者，無以異。而其閒有功業文學，獵取浮名者，自以材智加人萬萬，及夫身没觀之，彼與當曰之厮役賤卒，污行賈豎，營營而生，草草而死者，亦無以異。然則今曰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，自謂辭晦而居顯，光氣足以自振矣，曾不知其與眼前之厮役賤卒、污行賈豎之營營者，行將同於澌盡，而豪毛無以少異，豈不哀哉！吾友劉君孟容，湛默而嚴恭，好道而寡欲，自其壯歲，則已泊然而外富貴矣。旣而察物觀變，能外乎名譽，於是名其所居曰「餋晦堂」，而以抵國藩之記。昔周之末世，莊生閔天下之士湛於勢利，汩於毁譽，故戒人以闇默自藏，如所稱董梧、宜僚、壺之倫，致意焉。而揚雄亦稱「炎炎者滅，隆隆者絶。高明之家，鬼瞰其室」。君之道，自得於中，而外無所求，飢凍不足於，畜而無怨，舉世不是而無悶，自以晦，天下之至光明。若夫奔命於烜赫之途，一旦勢盡意索，求如尋常窮約之人而不可得，烏睹所謂高明者哉？余陳所以，蓋堅、孟容之志，後之君亦觀省焉。道光十年，歲在庚戌，冬十月。
湘鄉縣賓興堂記
自古開國之主，以武功龕定禍亂，而繼體蒙業之君，恆以文德致太平。如、如魏、如宋、如陳、如跖拔魏，如高齊，如唐、如明，其第世嗣帝者，皆謚曰文。我朝龍興遼瀋，太祖以神武肇基，其製造國、右文布化、郊廟齋戒諸典，多成於太宗文皇帝之世。蓋武以開之，文以守之。干戈方興，未遑雅教，非其志有未逮，亦其時會有不得兼者。咸豐年，粤賊洪、楊之徒旣已踰嶺而北，由湖、湘而犯江，長驅東下，入金陵而據之，遂北寇河朔，東躝瀛碣，西擾汾晉，中原糜沸。我湘鄉實始興義，旋轉戰於兩湖、江西、廣西、廣東、河南、安徽諸行省，所在破敵克城，聲威烜然，號曰「湘勇」。湘勇之名聞天下，一時宿將如羅忠節公、王壯武公、李君續賓兄弟、蕭君啓江、劉君騰鴻、趙君煥聯、蔣君益澧及余弟國荃輩，皆以仁勇士卒所親附，歷久而不渝。蓋武功之懋，非他州縣所可望而及。秦、稱山西出將，考之安定、天水、隴西諸郡，曾不能敵。今曰之一縣，可謂盛矣。其官斯土者，則有朱侯孫詒、唐侯逢辰、黃侯醇熙、賴侯史直，皆一時賢俊，有循良之績，與邦人士講求吏治將略，互相稱美，訢合無閒，同明相照，同氣相求，何其翕應者與！咸豐癸丑，唐侯臨莅兹邑，倡捐助餉，練勇防堵。越年，申詳憲，奏請增廣文武學額，聖恩加增，永定額，人爭頌唐侯之功不衰。是年，天下士會試於禮部，湘鄉獨無人赴部應試。唐侯喟然曰：「湘鄉之武，非無文。今或無一士與於春官之試，豈余之不德，不足以興文教歟？抑軍興久而生絀，公車之欲北者不足於資歟？」於是，捐金若干，買七都田六十畝，賓興公費。勸諭士民捐買田宅若干，以午、卯酉年租入會試旅費，寅申巳亥年租入鄉試途費，辰戌、丑未年租入歲科試卷費。置賓興堂，擇廉正者經紀之。立條明約，旣簡旣堅，以期久遠。自唐世長吏設賓主，陳俎豆，管絃，行鄉飮酒禮，歌鹿鳴之詩以餞士，差具前古興賢之義，今猶略存其法，獨不得與計吏偕。士或起白屋，無所資藉，則刓廉捐義，媮一切，苟以集無匱乏，枉吾尺以求一曰之直，彼有所迫而然。湘鄉山邑，多狷介自守之士。唐侯禮賢惠衆，所以愛士者甚重，則士之所以自待者愈不得輕。入無仰俯畜之累，出無金盡裘敝可憐之色。摶心壹志，以道於君之道，而委蛇以隱射乎有司者之程度。境裕而神暇，半而功倍。然猶有失焉者，蓋什而不能以一耳。方今難削平，弓矢載櫜，湘中弟忠義之氣，雄毅不可遏抑之風，鬱而發之於文。道德之宏，文章之富，將必有震燿寰區，稱乎今曰之武功，而將倍焉蓰焉者。余雖衰鈍，尚庶幾操左劵於此，請以右劵責之。
聖哲畫像記
國藩志學不早，中歲側身朝列，竊窺陳編，稍涉先聖昔賢、魁儒長者之緒。駑緩多病，百無一成，軍旅馳驅，益以蕪廢。喪亂未平，而吾年將五十矣。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籍考，其所列目叢雜猥多，作者姓氏至於不可勝數，或昭昭於日月，或湮没而無聞。及文淵閣直閣校理，每歲月，侍從宣宗皇帝入閣，得觀四庫全，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，而存目之數十萬卷，尚不在此列。嗚呼！何其多！雖有生知之姿，累世不能竟其業，况其下焉者乎？故籍之浩浩，箸述者之衆，若江海然，非一人之腹所能盡飮，要在慎擇焉而已。余旣自度其不逮，乃擇古今聖哲十餘人，命兒紀澤圖其遺像，都一卷，藏之家塾。後嗣有志讀，取足於此，不必廣心博騖，而斯文之傳，莫乎是矣。昔在世，若武梁祠、魯靈光殿，皆圖畫偉人蹟，而列女傳亦有畫像，感發興起，由來已舊。習其器矣，進而索其神，通其微，合其莫，心誠求之，仁遠乎哉！國藩記。
堯舜禹湯，史臣記言而已。至文王拘幽，始立文字，演周易。周孔代興，「六經」炳箸，師道矣。秦以來，孟蓋與莊、荀并稱。至唐韓氏獨尊異之。而宋之賢者，以可躋之尼山之次，崇其以配「論語」。後之論者，莫之能易。兹以亞於聖人後云。
左氏傳經，多述周典禮，而好稱引奇誕，文辭爛然，浮於質矣。太史公稱莊之皆寓言，吾觀長所史記，寓言亦居十之六七。班氏閎識孤懷，不逮長遠甚，然經世之典，六藝之旨，文字之源，幽明之情狀，粲然，豈與夫斗筲者爭得失於一先生之前，姝姝而自悅者哉？
諸葛公當擾攘之世，被服儒者，從容中道。陸敬輿多疑之主，馭難馴之將，燭之以至明，將之以至誠，譬若御駑馬登峻坂，縱橫險阻，而不失其馳，何其神！范希文、司馬君實遭時差隆，然堅卓誠信，各有孤詣，其以道自持，蔚成風俗，意量亦遠矣。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，伊、呂無以加，管、晏之屬，殆不能及。而劉歆以董師友所漸，曾不能幾乎游、夏。以予觀四賢者，雖未逮乎伊、呂，固將賢於董，惜乎不得如劉向父而論定耳。
自朱表章周、程、張，以上接孔孟之傳，後世君相師儒，篤守其說，莫之或易。乾隆中，閎儒輩起，訓詁博辨，度越昔賢，别立微志，號曰「學」。擯有宋五之術，以謂不得獨尊。而篤信五者，亦屏棄學，以破碎害道，齗齗焉而未有已。吾觀五立言，其者多合於洙泗，何可議？其訓釋諸經，有不當，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，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？斯者，亦俱譏焉。
西文章，如雲、相如之雄偉，此天地遒勁之氣，得於陽與剛之美者。此天地之義氣。劉向、匡衡之淵懿，此天地溫厚之氣，得於陰與柔之美者。此天地之仁氣。東以還，淹雅無慚於古，而風骨少隤矣。韓、柳有作，盡取楊、馬之雄奇萬變，而內之於薄物篇之中，豈不詭哉！歐陽氏、曾氏皆法韓公，而體質於匡、劉近。文章之變，莫可窮詰，要之不出此途，雖百世可知。
余鈔古今詩，自魏、晉至國朝，得十九家，蓋詩之道廣矣，嗜好趨向，各視其性之所近，猶庶羞百味，羅列鼎俎，但取適吾口者，嚌之得飽而已。必窮盡天下之佳肴，辯嘗而後供一饌，是惑；必强天下之舌，盡效吾之所嗜，是愚。莊有言：「惑者，終身不解；愚者，終身不靈。」余於十九家中，篤守夫四人者焉。唐之李、杜，宋之蘇、黃，好之者十有七八，非之者亦且。余懼蹈莊不解不靈之譏，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。
司馬長網羅舊聞，貫串古而八，頗病其略。班氏志較詳矣，而斷代，無以觀其會通。欲周覽經世之法，必自杜氏通典始矣。馬端臨通考，杜氏伯仲之閒，鄭志非其倫。百年以來，學者講求形聲故訓，專治說文，多宗許、鄭，少談杜、馬。吾以許、鄭考先王制作之源，杜、馬辨後世因革之要，其於實求是一。
先王之道，所謂修己治人、經緯萬彙者，何乎？亦曰「禮」而已矣。秦滅籍，代諸儒之所掇拾，鄭康成之所以卓絶，皆以禮。杜君卿通典，言禮者十居其六，其識已跨越八代矣。有宋張、朱之所討論，馬貴與、王伯厚之所纂輯，莫不以禮兢兢。我朝學者，以顧亭林宗，國史儒林傳褎然冠首。吾讀其，言及禮俗教化，則毅然有守先待後、舍我其誰之志，何其壯！厥後張蒿菴作中庸論，及江慎修、戴東原輩，尤以禮先務。而秦尚蕙田遂纂五禮通考，舉天下古今幽明萬，而一經之以禮，可謂體而思精矣。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，首顧先生，次秦文恭公，亦豈無微旨哉！桐城姚鼐姬傳、高郵王念孫懷祖，其學皆不純於禮。然姚先生持論閎通，國藩之粗解文章，由姚先生啓之。王氏父集學訓詁之成，𢿌?乎不可幾已，故以殿焉。
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：曰「義理」，曰「詞章」，曰「考据」。戴東原氏亦以言。如文、周、孔、孟之聖，左、莊、馬、班之才，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。至若葛、陸、范、馬，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。周、程、張、朱，在聖門則德行之科，皆義理。韓、柳、歐、曾、李、杜、蘇、黃，在聖門則言語之科，所謂詞章者。許、鄭、杜、馬、顧、秦、姚、王，在聖門則文學之科，顧、秦於杜、馬近，姚、王於許、鄭近，皆考据。此十者，師其一人，讀其一，終身用之，有不能盡。若有陋於此，而求益於外，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，則以一井隘，而必廣掘數十百井，身老力疲，而卒無泉之一曰，其庸有當乎？
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，而善獲報之說，深中於人心，牢固而不可破。士方其佔畢咿唔，則期報於科第祿仕；或少讀古，窺著作之林，則責報於遐邇之譽，後世之名。纂述未及終編，輒冀得一有力之口，騰播人人之耳，以償吾勞。朝耕而暮穫，一施而十報，譬若沽酒市脯，喧聒以責之貸者，取倍稱之息焉。祿利之不遂，則儌倖於没世不可知之名。甚者至謂孔生不得位，没而俎豆之報隆於堯舜。鬱鬱者以相證慰，何其陋歟！今夫家之市，利析錙銖，或百錢逋負，怨及孫。若通闤貿易，瑰貨山積，動逾千金，則百錢之有無，有不暇計較者矣。富商賈，黃金百萬，公私流衍，則數十百緍之費，有不暇計較者矣。均是人，所操者，猶有不暇計其者，况天之所操尤，而於世人豪末之善，口耳分寸之學，而一一謀所以報之，不亦勞哉？商之貨殖同，時同，而或贏或絀；射策者之所業同，而或中或罷；學箸之深淺同，而或傳或否，或名或不名，亦皆有命焉，非可强而幾。占之君，蓋無曰「不憂」，無曰「不樂」。道之不明，己之不免鄉人，一息之或懈，憂；居易以俟命，下學而上達，仰不愧而俯不怍，樂。自文王、周、孔聖人以下，至於王氏，莫不憂以終身，樂以終身，無所於祈，何所報？己則自晦，何有於名？惟莊周、司馬遷、柳宗元人者，悼不遇，怨悱形於簡冊，其於聖賢自得之樂，稍違異矣。然彼自惜不世之才，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。茍汲汲於名，則去十遠矣。將適燕、晉而南其轅，其於術不益疏哉？
文、周、孔、孟、班、馬、左、莊、葛、陸、范、馬、周、程、朱、張、韓、柳、歐、曾、李、杜、蘇、黃、許、鄭、杜、馬、顧、秦、姚、王十人，俎豆馨香，臨之在上，質之在旁。
畢君殉難碑記
自楚軍之興，忠武公塔齊布實始以勇名天下，楚人剽悍者，率低首塔公，亦豓稱雲南畢君。塔公每臨敵，負鎗挾弓矢，令卒樹長矛，執曳馬繩竿以從，其器四。畢君每臨敵，負鎗腰五十矢，令卒手蛇矛、持八尺刀以從，其器亦四。塔公躍馬飆馳，瞋人追從，從輒返鞭之。畢君怒馬直穿賊陣，戒後者無得妄從，我人亦自不敢從。畢君名金科，字應侯，雲南臨沅人。以征開化苗匪功，敘藍翎外委，署臨沅鎮標外委。咸豐四年，隨副將王國才赴湖北軍營，破賊於天門丁司橋，累敘至花翎都司。十一月，國藩檄令隨塔公攻圍九江。明年正月，賊犯武昌，王國才回軍援鄂，畢君遂塔公所留。其後塔公物故，畢以驍勇冠潯軍。逆酋石達開之寇江西，連陷瑞州、臨江等八府數十州縣。畢君所至，常陷陳克捷，旋他部牽率失利，終不得獨其功。自九江奉檄而南，以五年十月破賊於樟樹鎮。明年月，軍敗失之。自南昌而東，以六年五月破賊於饒州之章田渡。六月郡城陷，失之。畢君自痛他部所累，益發憤募死士，再入饒州，誓衆曰：「今曰上岸破賊，不捷，吾不復舟矣。」一鼓克復府城。饒之耆黎婦孺聞者與不聞者，皆曰：「畢君功。」由是賞加呼爾察巴圖魯名號，補臨沅鎮都司，升用游擊，名譽振。而忌君者曰：「以次骨，飛謀薦謗，迭相污染。」君提千餘人，當四戰之地，索餉不至，惡忌者出己上，中夜鬱鬱不自得，常思立奇功以自旌異。會徽、池之賊至，歲暮，士有飢色。有司者責君能破景德鎮，軍食可圖。君以正月曰出師，初四曰驟攻景德鎮。入市乃無一賊，别挈十人搜剿後街，賊蜂起，從卒亡七人，人。君縱橫擊刺，踐血而出。最後，賊以噴筒環攻君於王家洲，隕焉，年十五歲耳。閲十有八，曰：「前從卒人者，收得遺屍。」載，咸豐九年，予弟國荃破賊景德鎮，憑弔畢君殉難之所，而壯士則旣死矣。功名之際，有天有人，在己者獨足恃哉？於是伐石以表遺蹟，聲之銘語，俾行路歌之，以永饒人之思。銘曰：橫目蚩蚩，同出一冶。衆雌無雄，誰是健者？塔公首出，次乃畢君。軀幹雖，陳安之倫。匹馬斫陣，萬夫莫當。人心之賊，一矢或。內畏媢嫉，外偪强寇。進退靡依，忍尤叢詬。鬱極思伸，矯首舐天。徒飛無翼，或墜於淵。淵則有底，憤則無已。萬代千齡，哀此壯士。
林君殉難碑記
嗚呼！自余倡率楚師，轉戰荆、揚州之域，其閒相從死者，不可勝道。或貞白無他，誓不相背棄，而慷慨一瞑，志不得少伸，名不襮於當世，愛之而莫能收焉者，尤可悲。林君源恩，字秀，四川達州人。道光丁酉科拔貢生，癸卯順天鄉試舉人。咸豐元年，選湖南平江縣知縣。年，粤賊洪、楊之屬圍長沙；其冬，瀏陽匪徒亂；明年春，通城匪徒亂。縣者，皆與平江壤接，君詰姦守隘，如防禦水，截然不得蟄溢。江忠烈公才君之，旣保奏以同知直隸州補用，以播告士友，道「林君堪軍旅」。會國藩治舟師，檄君募平江勇五百人以從。四年月，賊自鄂中南犯，君禦之平江九嶺，果捷。同官有忌君者，功不得敘，别摭他中之。君悒悒內不能堪，而口獨重滯，嘗發憤欲一廷辨宿戒，設辭甚具，至則衆所噤害，卒不得發，或反引咎自責。是歲十月，追隨國藩於九江軍次，造次欲有所申理，亦不竟白。明年春，檄君治湘軍糧臺。自廣信，治塔軍門忠武公糧臺，佐理鄱湖水師營務。十一月，攝理陸軍於廬山之麓、姑塘之南。而江西巡撫文公聞君賢，飛檄調至南昌，付以所新募之平江營者。君在廬山，與一武人儔，折節內交。武人益不孫，嫚辭侵侮，或稱生跬步矍矍，焉知戰？君旣痛其獷，口重滯，卒無以折之，獨夜歎曰：「丈夫壹死强寇耳，終不返顧矣。」及至南昌領新軍，乃稍自喜。是時，劇賊石達開犯江西，連陷八府五十餘州縣。六年丙辰月，李元度次青率師自湖口南來，君與鄧輔綸彌之自南昌而東，兩軍會於撫州，曡戰皆捷，人心始定。賊亦糾合列郡醜類，更番搦戰，我軍輒卻之，至，創之，疲極不得休息。秋九月，分軍出攻崇仁、宜黃，適會援賊至，君竟以十七曰戰敗死之。始君嘗誡其下曰：「好相保，吾與若共命於兹。」至是，衆知君不屈，相從死者百餘人。君殁載，咸豐八年四月，官軍克復撫州。明年，國藩師次於此，弔君殉難之所，尋逝者之白骨，邈然其不可復識矣。於是立石以表遺蹟，綴以銘詩，以告於不知紀極之世之一君，以達余之耿耿。銘曰：胡古胡今，强吞弱伏。佞者刀椹，訥者魚肉。文吏賊深，武夫悍激。訥者避之，負牆屏息。忽入戰場，萬馬辟易。士固難料，理固難推。災祥顯晦，孰執其機？昔聞人述，言出君口。我不知戰，但知無走。平生久要，臨難不茍。信不盟，堅可鍥金。澆俗所侮，鬼神所欽。精魂遠矣，北斗帝鄉。遺骨莫辨，蔓草茫茫。有欲求之，環此石旁。
湖口縣楚軍水師昭忠祠記
咸豐八年七月，國藩將有於浙江，道出湖口，廣東惠、潮嘉道彭君雪琴方庀局鳩工，建昭忠祠於石鐘山，祀楚軍水師之死者，告余具疏上聞。八月，疏入報可。明年七月，國藩將有於四川，再過湖口，則祠工已畢，祀營官蕭節愍公捷以下若干人，後楹祀勇丁若干人。其東「浣香别墅」，前曰「聽濤眺雨之軒」，後曰「芸芍齋」，齋後傅以亭，曰「且閒亭」，亭下有池。度梁而南，穿石洞東出，曰「梅塢」。迤西少陟山，曰「鎖江亭」。其西絶高，曰「觀音閣」，閣外曰「魁星樓」，僧徒居之。西曰「坡仙樓」，刻蘇氏石鐘山記其上。憑高望遠，吐納萬景，一草一石，煥然增新矣。當楚軍水師之初立，造舟始於衡陽，戰始於湘潭，其後克岳州，下武昌，破田家鎮。今福建提督楊君厚菴與雪琴曁諸君，喋血於狂風巨浪之中，燔逆舟以萬計，轉戰無前，可謂至順。其後官軍深入彭蠡之內，賊乘水涸，塞湖口，遏我舟使不得出。於是水師有外江、內湖之分，內者守江西，外者援湖北，䮞然若割肝膽而判楚、越，終古不得合并。至咸豐七年九月，攻克湖口，兩軍復合。蓋相持年之久，死數千人之多，僅乃舉之。方其戰爭之際，礮震肉飛，血瀑石壁，士飢將困，窘若拘囚，群疑衆侮，積淚漲江，以求奪此一關而不可得，何其苦！及夫祠成之後，祼薦鼓鐘，士女瞻拜，名花異卉，旖旎啾瑲，江色湖光，呼吸萬里，曠然若不復知兵革之未息者，何樂！時乎安樂，雖賢者不能作無之顰蹙；時乎困苦，雖達者不能作違衆之驩欣。人心之喜戚，夫豈不以境哉！吾因是而思夫豪傑用兵，或敝一生之力，擲千萬人之性命，以爭尺寸之土，不得，則鬱鬱以死者，甯皆憂斯民哉？亦將以境有所迫而勢有所劫者然。若夫喜戚一主於己，不遷於境，雖處富貴、賤貧、死生、成敗而不少移易，非君人者而能庶幾乎？余昔久困彭蠡之內，蓋幾幾不能自克。感彭君新搆此祠，有登臨覽觀之美，粗發其凡焉。
何君殉難碑記
嗚呼！軍興十載，士夫君横死者多矣，獨吾友何君丹畦尤深痛不忍聞。自近古以來，未有行善獲禍如是之烈者，豈不悲哉！君以咸豐四年五月，由翰林院侍講、上房行走，出安徽徽甯池太廣兵道。時則安慶曁濱江府縣淪没賊中，廬州新立行省，亦陷於賊。副都御史袁公軍臨淮，提督和公、巡撫福公軍廬州，君當之官，不克南渡。袁公欲資君以兵，西會楚師，福公亦具疏留君江北，檄君募勇出征。公私匱乏，沮百端，最後得百餘人，率之以西。至霍山，徵集潰兵、團勇千餘人，推誠奬勵，遂以十月日破捻匪李兆受於城東，追至麻埠。五曰，至流波䃥，檄商城、固始團練堵其北，金家寨團丁禦其東，而自率所部遏其西。捻黨洶懼，李兆受與馬超江等相繼投誠，挺散脅從，遠近悅，環四縣皆輸豬雞、糗糧、金殘之屬，聲終宵不絶。先是，府帥檄君救援廬江，檄未至而城先陷。至是，奉被劾革職之命，軍士懷不能平，雖百姓亦惘惘。方楚師之出岳州而東，克武昌，下黃州，破田家鎮，水陸電邁，席卷千里。其後塔齊布、羅澤南兩軍由黃梅南渡以圍九江，賊循北岸而上，復陷蘄、黃，竄武，自長淮以南，天柱內外，所在蜂屯。君以孤軍流離，西與楚師不相聞，東與廬州府隔絶，朝不謀夕，嚙指誓衆。五年正月，進攻蘄水，克之。分軍克復英山，殲劇賊田金爵。府帥以君西征有效，疏令留駐英山。君出師至是凡八閲月，僅支銀百兩，士卒及民團相從者增至千人，益以李兆受新降之衆，無以食，居無帳幕，雨無薪，村郭無居民，遠近無援，亡無以卹。始十八賦麪一斤，繼而削減半之，旣半之。而賊來益盛，曰「提飢卒」，轉戰不得休。五月十日，軍敗，徒行泥淖中，鄉民或哀而進食，君雖强自振厲，然憊甚，瘻癉發，體氣亦少餒矣。李兆受者，故反側持兩端，感君忠勤，不忍遽背負。絶糧旣久，怪君無以活之，意望甚。同時降人馬超江匪徒所殺，怨官不能捕誅以抵罪，則戚，議超江復仇，設位受弔，捻黨畢集。於是安徽、河南兩省皆以兆受復叛入告，而縣令亦懸賞購兆受頭千金。兆受益不自安，匍伏詣君，自陳無他。君撫慰，稍稍綏定矣。會府帥有密抵君，教以圖翦叛賊。母後人發兆受所得，遂陽置酒高會，而伏兵狀君於英山之南門，遺骸殘燬，同遇難者四十七人，咸豐五年十一月初曰。君諱桂珍，字丹畦，雲南師宗人。道光甲午科舉人，戊戌進士，翰林院編修。丙午，提督貴州學政，旋晉侍講，入直上房。數抗疏陳軍得失，推本君德。采朱、真西山學之說，傅以己意，引申條例，手繕成帙，隨疏奏進。君之意，嘗以「聖人者無不可，功無不可就，獨患人不自克，不能竭其心與力之所竟耳」。及君出而莅，飢餓經年，而百戰不息，儻所謂自克者耶？竭吾心與力而不遺者耶？卒其獲禍如是之烈，而或不免身後之餘責。然則善者何適而不懼哉？咸豐十年，國藩屯軍江北，詢君患難馳驅之所，乃立石英山，綴以銘詞，俾來者有考焉。銘曰：飢寒逼身，難顧廉耻。聖主不能安其民，慈母不能撫其。况於掲竿烏合之徒，亡命誠之始。倏順忽逆，朝人暮豕。封豕負塗，積疑張弧。鋸牙鉤爪，殪我閎儒。赤舌燒城，死有餘議。群毁所，天地易位。悠悠之口，難可遽勝。我銘諸石，少待其定。上訊光，下訊無竟。
箴言院記
國藩以道光戊戌通籍於朝，湘人官京師者，多同時輩流。其射策先朝，耆年宿望，凋散略盡。而少詹益陽胡雲閣先生，獨老師祭酒。鄉之人就而考德稽疑，如幽得燭，衆以無隕。而哲嗣潤之，亦以編修趾美名父，迴翔館閣，今兵部侍郎、湖北巡撫，海內稱「宮保胡公」者是。少詹君晚而纂弟箴言十四卷，國藩實嘗受而讀之，自灑埽應對，以曁天地經綸、百家學術，靡不畢具。甄古人嘉言，衷以己意，辭淺而指深，要使學者自幼而端所習，隨其材之，董勸漸摩，徐底於成而已。竊嘗究觀夫天之生斯人，上智者不常，下愚者亦不常，擾擾萬衆，率皆中材耳。中材者，導之東而東，導之西而西，習於善而善，習於惡而惡。其始瞳焉無所知識，未幾而騁耆欲，逐衆好，漸長漸貫，而成自然。由一人以達於通都，漸流漸廣，而成風俗。風之物，控之若無有，鰌之若易靡。及其旣成，發木，拔屋，一動而萬里應，窮天人之力而莫之能禦。先王鑒於此，欲民生蚤慎所習，於是設學校以教之，琴瑟鐘鼓以習其耳，俎豆登降以習其目，詩諷誦以習其口，射御投壺以習其筋力，升以作其能，而郊遂以作其耻。故其高材則道足濟天下，而智周萬彙，其次亦不失圭璧自飭之士。賈生有言：「習與正人居之，不能母正，猶生長於齊，不能不齊言。」其不然歟？侍郎自開府湖北以來，卽以移風易俗己任。自部曲之長，郡縣之吏，曁百執，片善微長，不敢自襮，而褒許隨之，曰：「爾之發者微，而善端宏，不可量。」或有過差，方圖蓋覆，譴亦及之，曰：「此猶眚，過是誅罰重矣。」與其新，不苛其舊；表其獨，不遺其同。上下兢兢，曰：「有課，月有舉。」當世推湖北人才極盛，侍郎則曰：「吾先人箴言中育才之法如此，吾詎能繼述，直什一耳。」咸豐十年，侍郎治鄂六載矣，功成而化洽。以一湖之隔，吾教成於北，而反遺吾父母之邦，其謂我何？於是建箴言院，將萃益陽之士而淑之。置良田以廩生徒，儲典籍以饋孤陋，寬其涂轍，而嚴其教條，崇實而黜華，賤通而尚介。循是不廢，豈惟一邑之幸，卽之十家法，宋之洛閩淵源，於是乎在。後有名世者出，觀於胡氏父仍世育才，肫肫之意，與余慎其所習之說，可以興矣。
修治金陵城垣缺口碑記
道光十年，廣西賊首洪秀全等作亂。咸豐年月十日，陷我金陵，據僞都。官軍圍攻八年不克。十年閏月，師潰，賊勢益張，有衆百萬，擾亂十有六省。同治元年五月，浙江巡撫臣曾國荃率師進攻金陵。年六月十六日，於鍾山之麓，用地道克之。是歲十月，修治缺口工竣，鑱石以識其處。銘曰：窮天下力，復此金湯。苦哉將士，來者勿忘。
靈谷龍神廟碑記
龍於古不列祀典。國有水，智者不禜。或有旱暵，圭璧祈禳，亦不及之。世儒者以龍能興雲致雨，乃别四時方色象，土禺繒繢，有禱輒應。其後「五龍」「九龍」之堂浸作，祀興矣。國家褎崇龍祀，祭式祝號，一準王儀。自京師黑龍潭曁各行省，皆立廟虔奉，甘澤時降，人蒙其庥。金陵省治之東，有泉曰八功德水，出於鍾山之陽，靈谷之寺，舊有龍神祠，屢獲嘉應。洎兵興祠燬，壇宇蕩然無存。同治六年，自春徂夏，數月不雨，禜禱之術旣窮，國藩乃與布政司李君宗羲、督糧道王君經、鹽巡道龐君際雲，先後求諸靈谷之神，四祈而四效，旋叩而立應。最後甘霖滂沛，坼壤膏流，槁苗勃興，嘉蔬蓊蔚，陂澤旁匯，魚鼈讙泳。歲仍有秋，民用康樂。於是乃相與重構斯廟，以報賽而妥靈。棼橑堅致，黝堊無華，取足嚴祼獻之儀，酌質文之衷而已。蓋金陵自六代以來，號名都，梵宇琳宮，震耀今古，勳戚甲第，涌殿飛甍，往往數千百年遺構尚存。獨至粤賊洪、楊之亂，埽地剗除，無復一椽片瓦之留遺。卽靈谷寺屢興屢廢，亦無似此次之澌盡者。今龍神廟麤立基緒，而全寺之踵修，名蹟之興復，不知更待何年。易稱龍乾德，萬物資始，厥施甚普。自今以往，意者百工雲興，日新月盛，將盡還承平之舊乎？斯固守土之吏所寤寐誠求者。
金陵軍營官軍昭忠祠記
嗚呼！軍興以來，死者多矣，而金陵尤忠義之所萃云。咸豐年十月，賊陷武昌、陽，掠取巨舟萬數。年正月，蔽江東下，連陷九江、安慶、蕪湖各城，遂破金陵，據僞都。城中官紳與駐防之軍民并及於難。當是時，天已命向榮欽差臣，自湖北逐賊而東，至則城陷已逾旬日，繼陷鎮江、揚州兩府，而都統琦善亦以欽差臣由河南進至揚州。自是後，廣西元從諸軍駐金陵者，號「江南營」，北來新集諸軍駐揚州者，號「江北營」，鎮江别屯一軍，則金陵分兵駐之，與揚州之師相犄角。未幾，揚州之賊分支北竄河南、直隸，金陵之賊分支西竄江西、湖北，而鎮江之賊破我營壘，别有粤人亂，攻陷上海。其冬，北軍克復揚州、儀徵，群賊移據瓜洲。四年，督師琦公卒，托明阿接統北軍。五年，江蘇巡撫吉爾杭阿克復上海，移師圍攻鎮江。六年春，南路賊陷甯國，北路賊復陷揚州，托明阿罷職，德興阿接統北軍，旋克揚州。其夏，巡撫吉公戰没於高資，金陵營亦陷，督師向公退守丹陽，已而病卒。朝廷命和春欽差臣，而命張國梁總統。七年冬，南軍克復鎮江，北軍同日克瓜洲。八年，南軍築長圍以困金陵之賊，北軍挫於浦口。賊陷江浦、天長、儀徵、揚州、六合。張國梁北援揚州，克之。九年，德興阿劾罷，江北不復置帥，以江南帥兼轄。十年正月，張國梁克九洑洲。月，皖南群賊攻陷杭州，江南遣張玉良援杭，克之。月，賊破建平、東壩、溧陽，群萃金陵，攻陷營，我師潰奔，常州、蘇州繼陷。是後，馮材等堅守鎮江，都興阿等堅守揚州，數年無恙。蓋自咸豐癸丑以迄庚申，耳目衆著之，略如此。其餘南軍攻取旁近郡縣，若太平、蕪湖、丹陽、溧水、溧陽、高淳、句容，屢克屢陷，不常其得失。或北援揚州、江浦，警報朝聞，南師夕渡，而城外賊壘濱江要隘，亦無月不攻戰，擲千百性命以爭尺寸之土。當時中外盛稱「江南勁旅」，聲威出北軍上遠甚。諸路告急，金陵往往分兵四出援剿，其致敗亦終以此。始至之秋，卽遣虎嵩林馳援上海，旣遣和春赴援廬州。甯國失守，則遣鄧紹良自浙援之。數年，鄧君戰亡，遣鄭魁士繼之。賊圍衢州，則遣周天受等援浙。賊入延、建，濟師以援閩。近者數百里，遠者千里，孤軍轉鬥，累月不，餽餫乖時，忍饑赴敵，膏塗原野，莫相收卹。而金陵之賊，我軍遠征者多，居守者少，營壘空虚，炊煙日減，畫夜謀所以覆我者。咸豐六年，營失陷，正坐「壘闊兵單」之故。最後十年之役，則長圍已成，汛地愈廣。我軍分兵救浙，不能遽返。而自浙回竄之賊，皖南、江北之賊，十道并進，乃一發而不可禦。將士方冀合圍之後，犁穴擒渠，策勳有期，不意倉皇潰敗，有如沙飛河決，蕩析南奔，死亡不可勝數。其僅有存者，張玉良收集餘燼，以攻嘉興，以守杭州。至明年，杭城再陷，而金陵營八萬人者，蕩然無復留遺矣。當諸將屯駐秣陵，向公榮、張公國梁最負重望，其餘智者竭謀，勇者殫力，亦豈不切齒圖功，思得當以報國？會未至，窮天下之力而無如何。彼六七僞王者，各挾數十萬之衆，代興迭盛，横行一時，而上游沿江千里，亦足轉輸盜糧。及賊勢將衰，諸酋次第僵獘，而廣封騃豎至百餘王之多，權分而勢益散。長江旣清，賊糧漸匱。厥後楚軍圍金陵，兩載而告克。非前者果拙，而後者果工，時未可，則聖哲亦終無成；時可，則半而功倍，皆天。旣克載，同治六年之冬，乃建昭忠祠於蓮花第五橋，祀先後死者。同堂而異室，其中一室，祀年月江甯初陷時守城殉難之員；其東一室，祀年至十年城外營亡之員；其西一室，祀城內及江甯七屬紳士，而外郡紳士死於此者亦與焉；東一室，祀金陵將領出援各路死於甯國及浙江等處者；西一室，祀鎮江及揚州死之員。鎮江本金陵所分之軍，揚州亦與金陵一體，其後南軍兼轄故。工旣竣，粗記其梗槪。至於歷年戰爭，良將猛士之勞，攻牢保危之策，將具於國史，兹不復述云。
金陵湘軍陸師昭忠祠記
同治年六月旣望，軍克復金陵。國藩至自安慶，犒勞士卒。吾弟國荃面顔焦萃，諸將枯瘠，神色非人。蓋盛暑攻戰，晝夜暴露城下，半月而未息。余旣驚痛而撫慰之，乃徧行營壘，周視所開地道，覽戰爭之遺蹟。彭君毓橘、劉君連捷、蕭君孚泗、朱君南桂，相與前導而指示曰：「某所，某將盡命處，某所，賊困我之地」。」諸君所不述，吾弟太息而縷述之。弟之言曰：「自吾圍此城，壯士多以攻堅而死。賊於城外環築堅壘數十，者略與城埒，攢以營，障以長塢，甃石如鐵，掘塹如川，牢不可拔。我軍以元年五月之初，始克江甯鎮、汊河、勝關各壘。」年五月，李臣典等克雨花臺及南門各壘，劉連捷等會同水師克九洑洲、中關、下關各壘。其江東橋之壘，則陳湜等於八月克之。上方門、高橋門、七甕橋、土山、方山各壘，則蕭慶衍、蕭孚泗等於九月克之。是時，朱南桂亦克博望鎮，趙元等亦克中和橋、秣陵關。至十月，克解溪、隆都、湖墅，而東南剗削略盡。年正月，彭毓橘、黃潤昌等乃克鍾山高壘，賊所署「天保城」者。每破一壘，將士須臾隕命，率常數百人，回首有餘慟焉。其穿地道以圖城者，凡南門一穴朝陽，至鍾阜門十六穴。篝火而入地，崖崩而窟塞，則縱横聚葬於其中。賊或穿隧以迎我，薰以毒煙，灌以沸湯，則趫者倖脱，而慤者就殲。最後神策門之役，城陷矣，而功不成；龍膊之役，功成矣，而死亦多。於是歎攻堅之難，而逝者之可憫。毓橘之言曰：「我軍薄雨花臺，未幾，疾疫行，兄病而弟染，朝笑而夕僵，十幕而五不常爨。一夫暴獘，數人送葬，比其反而半殕於途。近縣之藥旣罄，乃巨艦連檣，徵藥於皖、鄂諸省。當是時，群醫旁午，而僞王李秀成等至。援賊十萬，圍我營者數重，我軍力疾禦之。一夕築壘無數，障糧道以屬之江。賊益番休迭進，螘傅環攻，累箱實土，以作櫓楯，挾西洋開花礮，自空下擊，落則石裂鐵飛，多掘地道，屢陷營壁。凡苦守四十五日，至冬初而圍解，軍士物故殆五千人。會有天幸，九帥獨免於病，目不交睫者月餘，而勤劬如故。雖鎗輔頰，血漬重襟，猶能裏創，巡營用是轉危而安。靖毅公則病後過勞，竟以不起。」九帥者，軍中舊呼國荃之稱。靖毅者，吾季弟貞幹謚。連捷之言曰：「李酋解圍去後，率衆渡江，連陷江浦、和州、含山、巢縣，皆我軍新取之城，得而復失。九帥乃分兵守西梁山，遣連捷與彭毓橘輩救援江北。旣解石澗埠之圍，破運銅城閘之賊，遂偕水師連收四城，江北定，劇賊益衰，然我衆死者，亦不可勝數。南桂之言曰：「方金陵官軍圍困之際，同時鮑超之軍亦困於甯國，水師亦困於金柱關。金柱關者，水陽江及群湖所自出，蕪湖之藩衛。九帥乃分兵守東梁山，而遣南桂與朱洪章、羅洪元輩力扼此關來河，而與之上下亂流而相攻。卯而戰，酉而不休。水營捷，陸營或挫，一夕數起，一餐屢輟，凡七閲月，而稍定。百里內外，白骨相望，時聞私祭夜泣之聲，天下之至慘。」於是國荃與諸將并進，稱曰：「此軍經營安慶，翦伐沿江諸城，凋喪尚少。獨至金陵，而死於攻，死於守，死於疾疫，死於北援巢、和，南援蕪湖、太平，乃籌計而不能終。今存者幸荷國，恩封賞進秩，而没者抱憾無窮。雞鳴山下有賊造府第一區，若奏建昭忠祠，春秋致祭，庶以慰忠魂而塞吾悲耳。」國藩具疏上聞，制：曰「可」。黃君潤昌爰董其，取有冊可稽者，造神主一萬一千六百十有奇，無冊者姑闕焉。甫歷載，楹棟枉橈，牆宇㩻陊。同治六年，省中僚友集議，廓而新之，基扃固護，籩豆有嚴。國藩乃追敘所聞於諸君者，而系以詩章，用樂歌。詩曰：人無貴賤，夭壽賢愚。終於死，萬古同塗。死而得所，身殄魂愉。六朝舊京，逆豎所都。濯征十載，莫竟天誅。嗟我湘人，鋭師東討。非祕非奇，忠義是寶。下誓同袍，上盟有昊。昊天藐藐，成務實難。祚我百順，阨我千艱。狂寇所噬，刈人如菅。沴厲乘之，積骴若山。偉哉多士，夷險一節。萬死靡他，心堅屈鐵。鑒彼巧偷，守兹貞拙。縷血所藏，后土長熱。卒收名城，獲醜捦王。寵賁冥漠，千祀馨香。新廟孔赫，彝斝將將。天之錫，烈士之光。
金陵楚軍水師昭忠祠記
咸豐九年，今侍郎彭公玉麟建水師昭忠祠於湖口，旣刻石敘述戰，屬余之記。維時湖口以下，長江千里，皆賊地。其明年，金陵官軍潰敗，蘇、浙淪陷。國藩奉命總制兩江，乃議設淮揚水師一軍，以黃君翼升統之。年，議設太湖水師一軍，以李君朝斌統之。厥後兩君者皆沿江遵海，以達於蘇、松、常州諸內河，而上游吳、楚之交，惟彭公與總督楊公岳斌之師羅列如故。咸豐十一年，克復安慶。同治元年，下蕪湖金柱關及東西梁山。年，克九洑洲。年，遂克金陵。而蘇州省會及所屬郡縣以次廓清，水師皆有力焉。余憫死者之多，於是奏建昭忠祠於金陵，以妥將士之靈。蓋自湖口而下，賊中無復隊礮船，與我角逐水上，然我衆臨敵，授命者往往不絶。若乃高城巨壘，千礮狙伏，陸軍進攻，水師和之，一堞未攀，駢尸山積。或連朝環擊，卒不能下，或創殘滿目，僅收一栅。甚者如九洑洲之役，攻勦四日，凋耗千人，唱凱於公庭，飮泣於私舍。或支河港，㧖守要隘，賊以短兵鎗彈，迫我舟師，前者屢僵，後者堅拒，終不得少移尺寸。或倉卒赴援，內洋行師，如福山之役，輕舟顛簸於海濤颶風之中，須臾沈溺以數百計。此皆耳目昭著。其餘邂逅捐軀，夷而不振者，不可勝數。今東南定，已逾五年，長江别立經制，水師將士，新故更代，優游無，欲問數年前戰爭之迹，已罕能言其狀者。况更溯十載以前，若楊公之縱橫江上，出入鋒鏑，以摧方張之寇；彭公之芒鞵徒步，以赴江西之急，孰能道其彷佛？「安樂之時，不復好聞危苦之言」，人情抵然與？君之存心，不敢造次忘艱苦之境，尤不敢狃於所習，自謂無虞。禮俗政教，邦有常典，前賢猶因時適變，不相沿襲，况乎用兵之道，隨地形賊勢而變焉者，豈有可泥之法，不敝之制？今之水師，蓋因粤賊之勢，立一時之法，幸底於成耳。異日時易勢殊，寇亂或興，若必狃於前，謂可平粤賊者，卽可槪平天下無窮之變，此非智者所敢任。惟夫忠臣謀國，百折不回，勇士赴敵，視死如，斯則常勝之理，萬古不變耳。其他器械財用，選卒校技，凡可得而變革者，正賴後賢相時制宜，因應無方，彌縫前世之失，俾日新而月盛，烏取夫顓己守常，姝姝焉自悅其故迹，終古而不化哉？今朝廷開方略之館，戰功將著於信史，不復述。麤述殉難者之慘，使來者怵然起敬。因推論兵家之變化無常，用破吾黨自是之，庶久而知所儆畏云。
湘鄉昭忠祠記
咸豐年十月，粤賊圍攻湖南省城。旣解嚴，巡撫張公亮基檄調湘鄉團丁千人至長沙，防守。羅忠節公澤南、王壯武公等，以諸生率千人者以往。維時國藩方以母憂里，奉命治團練於長沙，因奏言：「團練保衛鄉里，法當由本團醵金餋之，不食於官，緩急終不可恃。不若募團丁官勇，糧餉取諸公家。請就現調之千人，略仿戚元敬氏成法，束伍練技，以不時之衛。」由是吾邑團卒，號曰「湘勇」。年春，平土寇於衡山，破逆黨於桂東。其夏，粤賊圍江西省城，國藩募湘勇千、楚勇千人，羅忠節公輩率之東援。初戰失利，營官謝邦翰、易良幹等殉難。湘勇之越境勦賊，將領之力戰捐軀，實始於此。余聞而悼之，議立「忠義祠」於縣城，祀湘人與於南昌之難者。其冬，余奉命籌舟師，乃募湘勇水陸萬人，明年，率之東討。岳州之役，陸兵敗挫，雖旋有湘潭之捷，而湘士中熸。旣而整軍再出，羅公曁李忠武公續賓率湘勇以從，於是雋於岳州，克武，下蘄黃，破田家鎮，復江西弋陽、信州、甯州。以其閒由江還鄂，埽蕩枝縣，再克武昌省會。咸豐五、六年閒，羅李湘勇之名震天下，而王壯武公與劉武烈公騰鴻、蕭壯果公啓江曁巡撫蔣公益澧，皆提湘勇征戰湖北、江西、廣西、廣東等省，所在有聲。然羅公、王公、劉公遂以六七年閒，先後徂謝，而將士亡者滋益多。前所議建之忠義祠，規制隘庳，不足以嚴典祀。咸豐八年秋，國藩乃與李公具疏會奏，請立「昭忠祠」於湘鄉，令有司春秋致祭，天許之。吾邑軍士没有餘榮已。未幾，而舒城、河之難作，李公殉節，部下死者殆六千人。國藩私憂，以謂湘中士氣恐不復振。其後，李公之弟勇毅公續宜重輯部曲，轉戰皖北；張忠毅公運蘭及唐總戎義訓輩之師，轉戰皖南；而吾弟國荃遂以湘士克復安慶、金陵兩省。蔣公曁楊公昌濬亦用湘人平浙江，伐福建。張忠毅公亦戰没於閩。東南數省，莫不有湘軍之旌旗，中外皆歎異焉。其西北諸道，則提督劉君松山追逐捻匪於河南、山東、直隸，征叛回於陜西、甘肅，而按察使陳君湜防守山西。其西南諸道，則蕭壯果公率師入蜀，而巡撫劉公蓉屢平蜀寇，總督劉公嶽昭曁諸湘軍自蜀而南入黔，西入滇。一縣之人，征伐徧於十八行省，近古未嘗有。當其負羽遠征，乖離骨肉，或苦戰而授命，或邂逅而戕生，殘骸暴於荒原，凶問遲而不審，老母寡婦，望祭宵哭，可謂極人世之至悲。然而前者覆亡，後者繼往，蹈百死而不辭，困阸無所遇而不悔者，何哉？豈皆迫於生，逐風塵而不返與？亦由前此死義數君者之倡，忠誠所感，氣機鼓動而不能自已。君之道，莫乎以忠誠天下倡。世之亂，上下縱於亡等之欲，姦僞相吞，變詐相角，自圖其安，而予人以至危，畏難避害，曾不肎捐絲粟之力以拯天下。得忠誠者起而矯之，克己而愛人，去僞而崇拙，躬履諸艱，而不責人以同患，浩然捐生，如遠游之還鄉，而無所顧悸。由是衆人效其所，亦皆以苟活羞，以避耻。嗚呼！吾鄉數君所以鼓舞群倫，歷九州而戡亂，非拙且誠者之效與？亦豈始時所及料哉？今海宇麤安，昭忠祠落成有年，而邑中壯士效命疆場者，尚不乏人，能常葆此拙且誠者，出而濟世，入而表里，群材之興，不可量矣，豈僅以武節彪炳寰區乎！
江甯府學記
同治四年，今相國合肥李公鴻章改建江甯府學，作孔廟於治城山，正殿門廡，規制麤。六年，國藩重至金陵。明年，菏澤馬公新貽繼督兩江，賡續成之。鑿泮池，建崇聖祠、尊經閣及學官之廨宇。八年七月，工竣。董其役者，候補道桂嵩慶曁知縣廖綸、參將葉圻。旣敕旣周，初終無懈。冶城山顛，楊、吳、宋、元皆道觀，明曰「朝天宮」，蓋道士祀老之所。道家者流，其初但尚清靜無，其後乃稱上通天帝。自初不能革秦時諸畤，而渭陽五帝之廟、甘泉泰一之壇，帝皆親往郊。由是聖王祀天之典，不掌於天之祠官，而方士奪而領之。道家稱天，侵亂禮經，實始於此。其他鍊丹燒汞、采藥飛昇、符籙禁咒，徵召百神，捕使鬼物諸異術，率依託天帝。故其徒所居之宮，名曰「朝天」，亦猶稱「上清」「紫極」之類。嘉慶、道光中，宮觀猶盛，黃冠數百人，連房櫛比，鼓舞甿庶。咸豐年，粤賊洪秀全等盜據金陵，竊泰西諸國緒，餘燔燒諸廟，群祀在典與不在典，一切毁棄，獨有於其所謂天者，每食必祝。道士及浮屠弟，并摧滅。金陵文物之邦，淪豺豕窟宅，綱九法，埽地盡矣。原夫方士稱天以侵禮官，乃老所不及料。迨粤賊稱天以恫群神而毒四海，則道士輩所不及料。聖皇震怒，分遣將帥，誅殛凶渠，削平諸路，而金陵亦以時戡定，乃得就道家舊區，廓起宏規，崇祀至聖曁先賢先儒。將欲黜邪慝而反經，果操何道哉？夫亦曰隆禮而已矣。先王之制禮，人人納於軌範之中。自其弱齒，已立制防，灑埽沃盥有常儀，羹食肴胾有定位，緌纓紳佩有恆度。旣長，則教之冠禮，以責成人之道；教之昏禮，以明厚别之義；教之喪祭，以篤終而報本。其出而應世，則有士相以講讓，朝覲以勸忠。其在職，則有物以興賢，八政以防淫。其深遠者，則教之樂舞，以養和順之氣，文武之容；教之學，以達於本末終始之序，治國平天下之術；教之中庸，以盡性而達天。故其材之成，則足以輔世長民，其次亦循循繩矩。代之士，無或敢遁於奇衰者，人無不出於學，學無不衷於禮。老之初，固亦精於禮經。孔告曾、夏，述老聃言禮之說至矣。其後惡末世之苛細，逐華而悖本，斲自然之和，於是矯枉過正，至譏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言，蓋亦有所激而云然耳。聖人非不知浮文末節無當於精義，特以禮之本於太一，起於微眇者，不能盡人而語之，則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之制，修焉而教，習焉而成俗。俗之旣成，則聖人雖没，而魯中諸儒猶肄鄉飲、射禮於冡旁，至數百年不絶，烏有窈冥誕妄之說淆亂民聽者乎？吾觀江甯士夫，材智雖有短長，而皆不屑詭隨以徇物，其於清靜無之旨，帝天禱祀之，固已峻拒而不惑。孟言：「無禮無學，賊民斯興。」今兵革已息，學校新立，更相與講明此義，上以佐聖朝匡直之教，下以闢異端而迪吉士，蓋廩廩乎企嚮聖賢之域，豈僅人文彬蔚，鳴盛東南已哉！
鈔朱學後
右學卷，世傳朱輯。觀朱癸卯與劉澄，則是編澄所詮次。其義例不無可訾，然古聖立教之意，蒙養之規，差具於是。蓋先生之治人，尤重於品節。其自能言以後，凡夫灑埽、應對、飲食、衣服，無不示以儀則，因其本而利道，節其性而不使縱，規矩方圓之至。旣已固其筋骸，劑其血氣，則禮樂之器，蓋由之矣，特未知焉耳。十五而入太學，乃進之以格物，行之而著焉，習矣而察焉，因其已明而擴焉，故達。班固藝文志所載「學類」，皆訓詁文字之。後代史氏，率仍其義，幼儀之繁，闕焉不講。代以下，舍佔畢之外，乃别無所謂學，則訓詁文字要矣。若揆古者物之教，則訓詁文字者，亦猶其次焉者乎？仲尼曰：「行有餘力，則以學文，繪後素。」不其然哉！余故此編於「進德門」之首，使晜弟姓，知幼儀之重。而所謂訓詁文字，别之「居業門」中。童知識未梏，言有刑，動有法，而蹈非彝者鮮矣。是編舊分內外，內編尚有稽古一卷，外編嘉言、善行卷，采掇頗淺近，亦不云。
震川文集後
近世綴文之士，頗稱述熙甫，以可繼曾南豐、王半山之之。自我觀之，不同日而語矣。或與方苞氏並舉，抑非其倫。蓋古之知道者，不妄加毁譽於人，非特好直，內之無以立誠，外之不足以信，後世君耻焉。自周詩有崧高、烝民諸篇，有「河梁」之咏，沿及六朝，餞别之詩，動累卷帙，於是有之序者。昌黎韓氏此體特繁，至或無詩而徒有序，駢拇枝指，於義已侈矣。熙甫則不必餞别，而贈人以序，有所謂賀序者、謝序者、壽序者，此何說？彼所抑揚吞吐，情韻不匱者，茍裁之以義，或皆可以不陳。浮芥舟以縱送於蹏涔之水，不復憶天下有曰海濤者。神乎？味乎？徒詞費耳。然當時頗崇茁軋之習，假齊、梁之雕琢，號力追周、秦者，往往而有。熙甫一切棄去，不塗飾，而選言有序，不刻畫而足以昭物情，與古作者合符，而後來者取則焉，不可謂不智已。人能宏道，無如命何。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，聞廣而情志闊，得師友以輔翼，所詣固不竟此哉！
扁鵲倉公傳
司馬遷敘述扁鵲、倉公，具詳病者主名，及診脉之法，藥齊之宜，繁稱數十，累牘不休。余嘗求之，非有義。周官醫師、食醫、疾醫、瘍醫、獸醫之屬，隸於冢宰，愆陽伏陰，節宣補救，亦宰世者之所有。良醫立傳，無所不可。要以略著指，明道之不可廢，與日者、龜策諸傳相附，摭一以類足矣。繁稱奚者？夫執技以上，名一能以濟人，此人之。人者，德足以育物，智足以役衆，彼誠有所擇，不宜於此津津。若遷實通方術，而藉以自矜其多能，斯淺者徒。
學案識後
唐先生撰輯國朝學案，命國藩校字付梓。旣畢役，乃謹其後曰：天生斯民，予以健順五常之性，豈以自淑而已？將使育民淑世，而彌縫天地之缺憾。其於天下之物，無所不當究。儀之奠，日月星辰之紀，氓庶之生成，鬼神之情狀，草木鳥獸之咸若，灑埽應對進退之瑣，皆吾性分之所有，故曰「萬物皆於我」。人者，天地之心。聖人者，其智足以周知庶物，其才能時措而咸宜，然不敢縱心以自用，必求權度而絜之。以舜之濬哲，猶且好問好察；周公思有不合，則夜以繼日；孔，聖之盛，而有乎好古敏求。顔淵、孟之賢，亦曰「博文」，曰「集義」。蓋欲完吾性分之一源，則當明凡物萬殊之等；欲悉萬殊之等，則莫若卽物而窮理。卽物窮理云者，古昔賢聖共由之軌，非朱一家之創解。自陸象山氏以本心訓，而明之餘姚王氏乃頗遙承其緒。其說主於良知，謂吾心自有天則，不當支離而求諸物。夫天則誠是，目巧所至，不繼之以規矩準繩，遂可據乎？且以舜、周公、孔、顔、孟之知如彼，而猶好問好察，夜以繼日，好古敏求，博文而集義之勤如此，况以中人之質，而重物欲之累，而謂念念不過乎？則其能無少誣耶？自是以後，沿其流者百輩，閒有豪傑之士，思有以救其偏，變一說則生一蔽。高景逸、顧涇陽氏之學，以靜坐主，所重仍在知覺，此變而蔽者。近世乾嘉之閒，諸儒務浩博，惠定宇、戴東原之流，鉤研詁訓，本河閒獻王「實求是」之旨，薄宋賢空疏。夫所謂者，非物乎？是者，非理乎？實求是，非卽朱所稱「卽物窮理」者乎？名目自高，詆毁日月，亦變而蔽者。别有顔習齋、李恕谷氏之學，忍嗜欲，苦筋骨，力勤於迹，等於許行之并耕，病宋賢無用，一蔽。由前之蔽，排王氏而不塞其源，是五十步笑百步之類矣。由後之蔽，矯王氏而過於正，是因噎廢食之類矣。我朝崇儒一道，正學翕興，平湖陸、桐鄉張，闢詖辭而反經，確乎其不可拔。陸桴亭、顧亭林之徒，博精微，體用兼賅。其他鉅公碩學，項領皆望，百年來醇疵，區以别矣。唐先生於是輯此編，率居敬而不偏於靜，格物而不病於瑣，力行而不迫於隘。者交修，采擇名言，略依此例。其或守王氏之故轍，與變王氏而鄰於前者之蔽，則皆釐而剔之，豈好辯哉？去古日遠，百家各以其意自鳴，是丹非素，無術相勝。雖其尤近理者，亦不能饜人人之心而無異辭。道不同不相謀，則亦已矣。若其有嗜於此而取途焉，則且多其識，去其矜，無以聞道自標，無以方隅自囿，不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，是則君者已。是唐先生與人善之志。
王雁汀前輩勃海圖說後
孔氏疏云：「堯時青州，當越海而有遼東。」杜氏通典云：「青州之界，越海分遼東、樂浪、韓之地，西抵遼水。」而胡氏渭曰：「武所開樂浪、元菟郡，乃古嵎夷之地。嵎夷，羲和所宅；朝鮮，箕所封，皆應在青州域內，不僅遼東而已。」據此數說，則禹時青州踰海而兼營州之地，理若可信，齊召南氏所謂勢固自然者。前明遼東都指揮使隸於山東布政司。明初，遼東士尚附山東鄉試，厥後以渡海之艱，改附順天，而遼東各州衛隸於山東，則終明之世不改，蓋亦猶上古之青州兼轄營州云爾。我朝定宅燕京，與明代同，而遼左陪都重地，則與前明之州十五衛祠同。羈縻者，輕重迥别。故勃海之襟帶，旋順之門户，視前世尤加慎焉。雁汀先生之意，欲於隍城、石島之閒，駐水師將領一員，登州、金州南北兼巡，內以防盜匪之狙伏，外以懾夷人之闖入，可謂謀慮老成，操之有要者已。道光十九年，御史趙東昕建登州設立水師之議，宣宗成皇帝下其，令兵部軍機處會議。當者以迹近更張，格而不行。國藩時承乏兵部，頗知旅順要隘宜别置嚴鎮，而不知康熙年閒有嵩祝請登州水師巡哨金州、鐵山之說，亦遂附和，未遑他議。今觀先生圖說所載實各條，知國家機務尤者，列聖廟謨皆已籌及之，苟能推行而變通，則收功不可紀極。故述前說以互證，亦以志余不學之耻焉。
周忠介公手札後
往余讀史忠正公集，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遺五通，廿一日絶筆一紙，其言至深痛，不可終讀。蓋視楊忠愍公獄中家，猶或過之。乾隆四十年，我高宗皇帝命摹勒史公絶筆於揚州梅花嶺祠壁，而楊公手亦於邇歲摹刻於京師松筠菴祠中。忠臣志士，或鬱屈於一時，其精光終將顯於世，不可得而閟。門人潘生伯寅，頃以周忠介公被逮時手札視余，乃與前楊後史若出一轍，雖號「仁」，殆無愧色。世多疑明代誅鋤搢紳，而怪後來氣節之盛，以養士實厚使然。余謂氣節者，亦一賢臣倡之，漸乃成風會，不盡關國家養士之薄厚。當忠介吳中就逮之時，其駢首殉難之五人者，顔佩韋等皆市人，周文元則輿隸耳。彼豈嘗邀朝廷一日之豢養，而且慷慨赴義如彼，况乎士夫有綱常風教之責者哉！
儀禮釋官後
侍郎胡君季臨，重刻其曾祖王父樸齋先生所箸儀禮釋官，寄示國藩，屬識於簡端。余嘗從皇清經解中得讀此，麤識崖略。先生治禮，崇信鄭氏，而於鄭說之歧誤者，亦不苟附和。如燕禮宜以膳宰主人，而辨注釋「宰夫」者之非；「司宮」卽周禮之「宮人」，而指注比於「宰」者之失；「左右正」卽僕從之官，若之「左右攜僕」，詩之「膳夫左右」，而證注中稱「樂正、僕人正」者之謬；特牲「士有私臣而歎」注謂「士無臣」者之疏，其說旣允矣，至於曲證旁通，往往卽一而洞本原。先王之制禮，因人之愛而之文飾，以達其仁；因人之敬而立之等威，以昭其義，雖百變而不越此兩端。先生以士喪、旣夕篇所言甸人、管人、夏祝、商祝、冡人、卜人、隸人、遂匠之屬，皆公家之臣來執者。以諸侯之官，其爵必降等於天，聖人别嫌明微之意寓乎其閒，使周之諸侯遵而守之，何至有僭越而置六卿稱縣公者？由前之說，則臣下之喪，君旣臨其斂，遣官助其百役，有若家人骨肉，愴惻纏緜；由後之說，則侯國之百職庶司，不敢毫髮僭擬於天王。恩誼之篤如彼，名分之嚴若此，此皆禮之精意，祖仁本義，非僅考核詳審而已。儀禮一經，前明以來，幾成絶學，我朝鉅儒輩出，精詣鴻編，迭相映蔚，而徽州一郡尤盛。自婺源江氏永崛起禮經師，而同邑汪氏紱、休甯戴氏震，亦皆博洽，世所宗。其後歙縣金氏榜、淩氏廷堪，并有䉵述，無慚前修。先生世居績溪，與諸儒地相比，時相接，其入國史儒林傳，列於江氏、汪氏之次。而哲孫培翬，能紹其家學，箸儀禮正義，薈萃群言，衷於至當。徽州朱父母之邦，典章文物，固宜非他郡所敢望，而胡氏世傳禮教，故家文獻，緜延無替，亦足使篤古之士低佪而興慕。
經史百家雜鈔題語
姚姬傳氏之纂古文辭，分十類，余稍更易十一類：曰論箸、曰詞賦、曰序跋、曰詔令、曰奏議、曰牘、曰哀祭、曰傳誌、曰雜記，九者，余與姚氏同焉者。曰贈序，姚氏所有而余無焉者；曰敘記、曰典志，余所有而姚氏無焉者；曰頌贊、曰箴銘，姚氏所有，余以附入詞賦之下編；曰碑誌，姚氏所有，余以附入傳誌之下編。論次微有異同，體不甚相遠，後之君以參觀焉。村塾古文有選左傳者，識者或譏之。近世一知文之士，纂古文，不復上及六經，以云尊經。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，乃由屏棄六朝駢儷之文，而返之於代兩。今舍經而降以相求，是猶言孝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，言忠者曰「我家臣耳，焉敢知國」，將可乎哉？余鈔纂此編，每類必以六經冠其端，涓涓之水，以海，無所於讓。姚姬傳氏撰次古文，不載史傳，其說以史多不可勝。然吾觀其奏議類中，至十八首，詔令類中十四首，果能屏諸史而不乎？余今所論次，采輯史傳稍多，命之曰經史百家雜鈔云。
潛山房詩題語
山谷學杜公七律，專以單行之氣運於偶句之中；東坡學太白，則以長古之氣運於律句之中。樊川七律，亦有一種單行票姚之氣。余嘗謂杜、蘇、黃皆豪士而有俠客之風者。省所七律，亦往往以單行之氣，差於牧之近，蓋得之天者多。若能就斯塗而益闢之，參以山谷之倔强，而去其生澀，雖不足以悅時目，然固詩中不可不歷之境。省用兵，亦能橫厲捷出，不主故常。十從戎，十而擁疆寄，聲施爛然，時名將。惟所向有功，未遭挫折。蔑視此虜之意多，臨而懼之念少。若加以悚惕戒慎，豪俠而具斂退氣象，尤可貴耳。余覽其詩卷旣畢，因題數語以勖勉之。
孟要略敘跋
朱所編孟要略，自來志藝文者皆不著於，朱經義考亦稱未。寶應王白田氏朱年譜，謂此久亡佚矣。吾亡友陽劉茮雲傳瑩，始於金仁山孟集注考證內搜出，復還此之舊。王氏勤一生以治朱之業，號精核無倫，而不知要略一，具載金氏中。卽四庫館中諸臣，於金氏集注考證提要數百言，亦未嘗道及此。蓋耳目所及，百密而不免一疏，之常。觀金氏所記，則朱當曰「編輯要略，别注解」，與集注閒有異同。金氏於人皆有所不忍章云：「要略注尚是舊說。」桃應問日章云：「要略注文微不同。」今散失旣久，不可復睹，茮雲僅能排比次第，屬國藩校刻以顯於世，抑猶未完之本與？然如許叔重五經異義、余隱文尊孟辨之類，皆湮晦數百年矣，一旦於他中刺取，掇零拾墜，遂復故物，則此之出，安知不更有人焉蒐得原注，以補今日之闕乎？天下甚，來者無窮，必有能篤耆朱之，罔羅以彌遺恨者，是吾茮雲地下之靈，禱祀以求之者。
孟之，自、唐以來不列於學官，陸氏經典釋文亦不之及，而司馬光、晁說之之倫，更相疑詆。至程始表章之，而朱遂定四。旣薈萃諸家之說孟精義，采其尤者集注七卷，剖晰異同或問十四卷，用力亦已勤矣。而玆簡擇要略五卷，好之如此其篤。蓋深造自得，則夫泳於心而味於口者，左右而逢其原，參伍錯綜而各具條理。雖以國藩之蒙陋，讀之亦但其首尾完具，而不復知衡決顛倒之病，則其犁然而當於人人之心可知已。國藩旣承亡友劉君遺令，之排定付刻，因頗仿近思之例，疏明分卷之指，俾讀者一覽而得焉。賢之旨趣，誠知非末學所可幸中，獨未知於吾亡友之意合邪？否邪？死者不可復生，徒使予茫然四顧而心夫！曾國藩識。
跋衍聖公孔恭慤公墓志銘刻本
碑載乙瑛、韓敕、史晨數人者，有功於孔林甚鉅。而史君碑，旣載其請祠之章，敘其響禮之盛，其補牆垣、治瀆井、種梓、守冡諸績，至屢不一，功亦夥矣。此碑載恭慤公本以聖人之冑，而其有功孔林，百倍於前哲。若更得善篆隸者，重刻，異世流傳，豈僅與史君輩比烈哉！
補侍講缺呈請謝恩狀癸卯八月初四日。
新補翰林院侍講、充四川正考官曾國藩，呈請代奏恭謝天恩。八月初日，接到知會，轉准吏部咨稱：「七月十五日奉旨，曾國藩准其補授翰林院侍講。欽此。」竊國藩楚省菲材，山鄉下士。西清待漏，慚四術之多疏；東觀校，尤長之有忝。本年月初十日，廷試翰詹，猥以蕪詞，上邀藻鑑，列置優等，授翰林院侍講。沐殊寵之逾恆，俾遷階以不次。旋於六月十日，奉命充四川鄉試正考官。
溫綸再捧，寸衷之惶悚彌深；使節初持，萬里而馳驅未已。迺復荷高深之寵，俾真居侍從之班。愧屢沐夫鴻施，曾無墜露輕塵之報；惟勉勤乎蛾術，益凜臨深履薄之思。所有國藩感激下忱，理合呈請代奏，叩謝天恩。謹呈。
討粤匪檄
傳檄：逆賊洪秀全、楊秀清稱亂以來，於今五年矣。荼毒生靈數百餘萬，蹂躝州縣五千餘里。所過之境，船隻無論，人民無論貧富，一槪搶掠罄盡，寸草不留。其擄入賊中者，剝取衣服，搜括銀錢，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，卽行斬首。男曰給米一合，驅之臨陣向前，驅之築城濬濠。婦人日給米一合，驅之登陴守夜，驅之運米挑煤。婦女而不肎解腳者，則立斬其足，以示衆婦。船户而陰謀逃者，則倒抬其屍以示衆船。粤匪自處於安富尊榮，而視我兩湖江被脅之人，曾犬豕牛馬之不若。此其殘忍慘酷，凡有血氣者，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。自唐虞代以來，歷世聖人扶持名教，敦敘人倫，君臣父，上下尊卑，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。粤匪竊外夷之緒，崇天主之教，自其僞君、僞相，下逮兵卒賤役，皆以兄弟稱之。謂惟天可稱父，此外凡民之父，皆兄弟；凡民之母，皆姊妹。農不能自耕以納賦，而謂田皆天王之田；商不能自賈以取息，而謂貨皆天王之貨；士不能誦孔之經，而别有所謂耶蘇之說，新約之。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、詩典則，一旦埽地蕩盡。此豈獨我清之變，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，我孔、孟之所痛哭於九原，凡讀識字者，烏可袖手安坐，不思一之所？自古生有功德，没則神，王道治明，神道治幽，雖亂臣賊，窮凶極醜，亦往往敬畏神祇。李自成至曲阜，不犯聖廟；張獻忠至梓潼，亦祭文昌。粤匪焚郴州之學宮，毁宣聖之木主，十哲兩廡，狼藉滿地。嗣是所過郡縣，先燬廟宇，卽忠臣義士，如關帝、岳王之凜凜，亦皆污其宮室，殘其身首，以至佛寺、道院、城隍、社壇，無廟不焚，無像不滅。斯鬼神所共憤怒，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。本部堂奉天命，統師萬，水陸并進，誓將臥薪嘗膽，殄此凶逆，救我被擄之船隻，拔出被脅之民人。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，而且慰孔、孟人倫之隱痛。不特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，而且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。是用傳檄遠近，咸使聞知。倘有血性男，號召義旅，助我征勦者，本部堂引心腹，酌給口糧；倘有抱道君，痛天主教之橫行中原，赫然奮怒，以衛吾道者，本部堂禮之幕府，待以賓師；倘有仗義仁人，捐銀助餉者，千金以內，給予實收部照，千金以上，專摺奏請優敘；倘有久陷賊中，自拔來，殺其頭目，以城來降者，本部堂收之帳下，奏授官爵；倘有被脅經年，髮長數寸，臨陣棄械，徒手誠者，一槪免死，資遣回籍。在昔、唐、元、明之末，群盜如毛，皆由主昏政亂，莫能削平。今天憂勤惕厲，敬天恤民，田不加賦，户不抽丁。以列聖深厚之仁，討暴虐無賴之賊，無論遲速，終滅亡，不待智者而明矣。若爾被脅之人，甘心從逆，抗拒天誅，兵一壓，玉石俱焚，亦不能更分别。本部堂德薄能鮮，獨仗「忠信」字，行軍之本。上有日月，下有鬼神，明有浩浩長江之水，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。實鑒吾心，咸聽吾言。檄到如律令，無忽。
祭韓公祠文
維年月日，具官某，謹以清酒庶羞，致祭於先儒昌黎韓之神。維先生之明德，宜祀百世，文人學，皆所喻願。而禮典所載，獨配享先師孔西廡，他無特祀。國藩前官翰林院、詹府，皆有先生祠堂。今承乏禮部，亦祀先生於官署之西北隅，而皆稱曰土地祠。國藩履任之日，敬謹展謁，乃神像之旁，有先師孔之木主，儼然在焉。竊以土地之稱，非經非訓。古者惟天得祭天地，諸侯則社以祭土，夫以下，成群立社，多者千五百家，或百家以上，者十五家。蓋土爰稼穡，民生所賴，凡食毛踐土者，皆得祭以報功，義固然。自唐以下，有城隍之祀，世傳張說所祭文及李陽冰碑記舊已。今天下由京都以至行省郡縣，皆立廟以妥城隍。原易有「城復于隍」之占，禮有「八蜡、水庸」之祭，高壘深池，以捍民患，推社之義而之立祀，理亦宜之。獨土地之祀，不可究其從始。國藩所居之鄉，或家立一神，或村置一廟，抵與古之里社相類。而京師官署尤多有土地祠，往往取先代有名德者祀之。先生之生，未嘗莅官禮部，今殁已千年，所謂「神在天上，如水之在地中，無所不際」，而謂僅妥侑於一署之內，丈室之中，如古所稱社公云者，亦以黷慢甚矣。若先師孔，則先生所誦法終身者。先生嘗羨顔氏得聖人以依，若深自歎，恨不得與於弟之列，而無知者乃位孔於尊容之旁，先生若果陟降在兹，其必蹙然不安。國藩瞻禮之餘，詢諸胥吏，舉不辨其由來。舊例：春秋以蕭薌奉祀先生，國藩亦且循沿習之常，以致吾欽嚮之私。惟於孔之位，措置失宜，則不敢須臾蹈故，懼干戾。謹奉木主，爇香焚之，旣敬告所以，因之詩歌，使工歌以人聲，冀先生之神安休於此。不腆之誠，庶歆鑒。詩曰：「皇頡造文，萬物咸秩。尼山纂經，縣於星日。衰周道溺，踵以秦灰。繼世文士，莫究根荄。炎劉之興，炳有揚馬。沿魏及隋，無與紹者。天不喪文，蔚起巨唐。誕降先生，掩薄光。非經不效，非孔不研。一字之愜，通於皇天。上起八代，下垂千紀，民到於今，恭循成軌。予末，少知服膺，朗誦遺集，尊靈式憑。濫廁秩宗，載瞻祠宇。師保如臨，進退維傴。位之不當，宣聖在旁。祀躋僖，前哲所匡。我來戾止，神其安怙？敬奠椒漿，式告來葉。
祭湯海秋文
赫赫湯君，倏焉已陳。一呷之藥，椓我天民。豈不有命，藥則何辠？死而死耳，知君不悔。道光初載，君貢京朝。狂名一鼓，萬口囂囂。春官名掲，如纛斯標。奇文驟布，句驁字梟。群兒苦誦，自暝達朝。上公好士，維汪與曹。風嘘口，吹女羽毛。舐筆樞府，有銛如刀。儕輩力逐，一虎衆猱。曹司一終，稍遷御史。一鳴驚天，墮落泥滓。坎坎郎官，復其始。群雀款門，昨鼂之市。窮鬼噴沫，婢歎奴耻。維君不羞，復乃不求。天脱桎梏，放此詩囚。伐肝蕩肺，與命仇。被髮四顧，有棘在喉。匪屈匪阮，疇可與投？忽焉狂走，東下江南。秦淮夜醉，笙吹喃喃。是時淮海，戰鼓殷酣。狣夷所躝，肉阜血潭。出入賊中，百憂內惔。寅歲還朝，左抱嬌娥。示我百篇，兒女兵戈。更叫，君泗余哦。忽瞠兩哞，曰「余乃頗。」瀝膽相要，斧門掊鎖。嗟余不媚，動與時左。非君謬尋，誰云逮我？王城海，塵霧滔滔。惟余諧，有隙輒遭。聯車酒肆，袒肩載號。煮魚嘬，宇內兩饕。授我浮邱，九十其訓。韓悍莊誇，孫卿之醞。鏖義鬥文，百合逾奮。俯視符充，其言猶糞。我時譏評，君曾不慍。我行西川，來君迓。一語不能，君乃狂駡。我實無辜，詎敢相下？骨肉寇讎，朋遊所訝。豕負塗，或張之弧。群疑之積，衆痏生膚。君不能釋，我不肎輸。一日參商，萬古長訣。吾實負心，其何說？凡今之人，善調其舌。君則不然，喙剛如鐵。鋒棱所值，人誰女容？直者棄好，巧者興戎。昔余痛諫，君嘉我忠。曾是不察，而丁我躬。心往，淚墮如糜。以君毅魄，豈曰無知？鬼神森列，吾言敢欺？酹一滴，庶攄我悲。
歲暮設奠告王考文
嗚呼！維我王考，神馭徂賓。赴音來止，今越五旬。嗟我王考，令德淵爍。體秉純剛，內含貞淑。往在戌歲，南旋。扶依驩戲，左右盂盤。亥年朝，載違色笑。行履過差，辟咡無詔。十年京國，官繫私牽。轉蓬浮徙，莫傍本根。吾皇錫類，褒封父祖。志養則虧，虚榮奚補？載寢疾，侍藥不躬。遂淪慈照，允蹈鞠凶。我父我母，潸焉在疚。雖頑，不懲罪悔。疇昔「提耳」，彝訓猶存。十墮一守，痛愳難論。歲將更始，時物遷變。敬薦庶羞，祗希僾。尚饗！
正月八日王考生辰告文
嗚呼！王考棄養，月有奇。音容緬邈，豈復可追？疇昔笑聲，千山震裂。今則無聞，厚地藏熱。遊遠宦，萬里關山。葬不執紼，斂不憑棺。期服去位，古有行者。竊祿不，拘牽苟且。上春初吉，敬遇誕辰。敢蠲嘉旨，用薦苾芬。爰循國典，遂釋齊衰。在天靈爽，儻獲惠來。尚饗。
丁卯四月求降雨澤告辭
自客歲之仲秋，歷冬春而孟夏，閲八月而不雨，嗟群生之凋謝。哀江南之黎庶，困兵燹以十霜。邑何民而不莩，野何土而不荒。慶中興於甲，甫得脱乎兵戎。悉敝賦而北伐，杼柚之屢空。逮丙寅之夏末，高郵罹乎災凶。運隄愴其潰決，没六縣於波中。漲泗、沂與淮湖，瀦千里澤國。飽人肉於蛟魚，烏蔦下而爭食。嗟赤其何辜，實百官之不職。曾水患之未平，旱災之相偪。麥有秋而失望，稻有種而不入。于村聚而皇皇，老幼環而悲泣。痛蚩蚩者無罪，罪乃在於疆臣。羌無德而竊位，上干怒乎百神。或屋漏之隱慝，或秕政之不仁，將舉錯之失當，抑冤獄之未申。宜躬被乎酷罰，胡移禍於吾民。爰致齋而惕厲，叩蒼昊而陳詞。審余身之有咎，甘百死而不辭。斯民而請命，冀歲之無虧。沛甘霖而溥降，膏百穀以蕃滋。萬彙蔚而回春，農民忻而相告。今不慮乎旱饑，後無乎秋澇。感神惠之孔時，終傾誠而圖報。
廣東嘉應州知州劉君狀
曾祖永昌，皇贈武功將軍。祖開泰，康熙甲午科舉人，皇贈武功將軍。父文燦，雍正甲辰科武進士，山東兖沂鎮總兵。君諱廷楠，字讓木，河閒獻縣人。縣學廩生，乾隆四十五年，舉於鄉，五十年丁未，成進士。時學士和珅當國，有中貴人與君同里同姓，來告曰：「相國知，欲一燕，能往，吾導，詞曹可致。」君謝不能，卒以知縣班候選。嘉慶年，謁選，得廣東信宜縣。明年之官。五年，攝惠州河源縣。河源藍阿和、博羅陳爛屐四、永安曾鬼六聚徒煽亂。君至縣月，卽擒阿和，且請於惠州知府伊秉綬及總督吉慶曰：「陳、曾不靖，時日久矣。今阿和就擒，翦其左翼。賊所負恃，以羅浮山窟耳。若裹糧入山，窮力四捕，陳、曾可弋。」不聽。後年，遂有陳爛屐四、曾鬼六之亂，總督飮酖死，知府擬遣戍，而君以前請，得不坐。六年，量移潮州揭陽縣。掲亦劇邑，莠民何阿常、李阿七倡天地會，聯八十餘鄉，分兩股，各萬人。君單騎赴賊中，以編查保甲名，暗圖其山川形勢，出入門户，夜宿賊巢，示以不疑。八年正月日，率兵討阿常。賊徒七千人，屯於赤巖頭，我兵裁五百，去賊五里而營。夜聞吹螺四面，衆嘩曰：「賊至矣！」君令曰：「敢動者死。」於弇中設母礮，佐以鳥鎗，近則發擊之。翳人與火，闃無聲影，賊不知虚實，竟引去。旦日，率所部登山，適會他軍亦至，乘勝追奔，焚賊巢，阿常投首。阿七聞之，益糾餘孽謀再舉。君從健卒六十餘人，四晝夜馳行九百里，追及長樂，擒之。其年八月，擒海盜姚阿麻，於是有送部引之命矣。抵嶺以南，物産蕃阜，風氣殊於中土，諸洋互市，瑰貨日至，奸民逐利，起徒手至百萬者，往往而有，奇技妖物，旁出不窮。乾、嘉之閒，淫侈亡等矣。猶有不逞之徒，乃盜賊以自恣，者劫奪，者叛亂，窮則入海亡命。吏者莫敢誰何，苟以諱飾偷安，群盜無憚，日以充斥。故君官廣東，所至以緝捕先，而吏亦倚君如左右手。引之命旣下，吏以捕務孔𣗥?，留不得行。歲，剿獲潮陽鄭阿明、陸豐、李崇玉，乃行。阿明會匪衆，號四萬人；崇玉海盜，號萬。入，以功升知州。，復任揭陽。十四年，徙知南海縣。是時兩廣總督百公齡治尚威猛，懲刈奸宄，夜半召君入密室，告曰：「吾欲有所縛，能之乎？」君曰：「何？」百公曰：「洋商吳阿、阿者，猾，資積巨萬，多干國紀。」君，寅夜部勒胥役，不告所之，曰：「從余行，余曰取，取之。曰斬，斬之。」至破門，擒阿。比還署，關說者數輩，賂金萬，至雞鳴，增五萬，平明十萬，不可，卒致阿於法。張保之寇海，自嘉慶初年始，後與其黨郭學顯內噬。學顯來降，保亦思義，首鼠進退。百公欲遣使納降，君請行。百公曰：「多與爾衛。」辭曰：「彼真降，使者無害，其僞，雖衛何益？」從僕，棹舟，徑至海口。賊數百艘，交刃成列。保出，衆叱曰：「跪吾王！」曰：「吾天命，吏豈屈若？曹且編民之不得，何王？」卽睨保曰：「吾以女海上豪傑，乃效匹夫怒目恐人。劉某畏死者，不來此矣。」保立起揖，君卽屏左右，因語之曰：「十年來，粤中巨寇若藍阿和、何阿常、鄭阿明之屬，海盜若姚阿麻、李崇玉，今有存焉者乎？」保默然曰：「亡有，然今且柰何？崇玉以殺掠平民之故，尚伏天誅，况保縱橫海上十餘年，殺總兵、一參將、游擊，罪在不逭。今棄衆內首，則魚肉耳。」曰：「汝何慮之淺？朝廷并包海外，荒纇萌生，削逆育順，以勸來者，猶懼不繼。若革面自效，不訾之慶。學顯貸死，有明徵矣。且智莫於知幾，行莫虧於食言，禍莫酷於殺已。降女，視劉某，豈誘人儌功者哉？吉之與凶，在此須臾。」保再拜曰：「謹受教。」乃泣送君，七日而張保降。十九年，補嘉應州知州，嘘枯餋瘠，相濡以澤。十四年，攝廉州知府，簡法阜施，一如嘉應君。於是知君之政，能視地强弱，以時其威愛。嘉慶十五年，年六十八以卒。六人：曰鳳翮，曰一士，曰鳳翼，曰年，今官翰林院編修；曰逢年，曰其年，今官翰林院庶吉士。謹具歷官行義，牒付史館，俾傳循吏者采覽焉。
何母陳恭人
恭人陳氏，道州何文安公之第婦，吾友敬同年紹祺之配。文安公家訓謹嚴，內外執業，各有常程，箕帚槃盂，皆有定位。閨門之內，肅若朝廷。廖夫人刻勵儉勤，終身不御紈綺，恆豆之奉，觳薄等於寒門。凡醯醢、菹脯、酒餌、漿醷之屬，皆率婦輩躬自治之，手營而口授，不徵諸市，不假諸僕婦。然諸婦或出外州華族，往往不中程度。獨陳恭人道州舊姻，椎髻布裙，之益勤，其德益善，舅姑亦益愉懌，以謂巨室而不失儒士之風，卽家之祥。道光十年，敬以舉人就職知縣，援例選雲南廣通縣，旋改江蘇同知。以知府調浙江，補台州府，保升道員，署糧儲道。咸豐十年月，粤賊入浙，圍杭州。敬時方奉使至江蘇，眷屬寓清泰門。先是，恭人生輒不育，有女人。敬旣以仲兄慶治嗣，諸妾生慶鉎、慶熙、慶全。城破，恭人乃屬家人而詔之曰：「主人遠出，吾遭此變，何氏名門，男女長幼，義不可賊辱。」遂先縛沈於池外。孫女歲，㧖吭弊之，旋引一繩，與外姻朱孺人同時自經。無幾何，援兵四至，賊衆驚遁。老僕柳春自外，慶治腦後被斫六創，其妻邢氏被割兩耳，而皆未死。諸妾避入民舍得免。所沈慶鉎、慶熙者，池中水淺，亦俱無恙。兩自經者，朱孺人氣絶，而恭人解救得生。蓋縊時許而不殊，自言有兩紅燈前導，忽天曰而醒，略無所苦。由是遠近歎異。或曰：「恭人半生長齋，誦經禮佛，兹其效。」或曰：「孝友之門，禍將攖而常解；堅確之德，遌物不慴。莊生所謂骨節與人同，而犯害與人異，其神全。」杭州寇退，敬返自江蘇，外而征繕以佐軍府，內而補苴以甯稚弱，旦而劬，宵而不休，夏而疾，秋而不瘳。於是引病投劾，挈家還湘，卜居於長沙之東鄉，藝稻而豢魚，善鄰而訓。恭人亦菲食敝衣，相與拮据，以保遲暮。敬旣逝，恭人則兼綜內外賓祭之供，耕讀之業，囊篋錙銖之故，造次紛乘而不眩，齒逾七十而不知疲，鄉之人以是服其恪。同治十年九月，無疾而終，去杭州城陷之時，十有年矣。軍興以來，橫死者多矣，臨難而倖脱者，亦恆有之。獨何氏一門，慷慨就義，而俱獲生全。陳恭人，尤近於神異。恭人之夫之兄貞先生告余以狀，因述其梗槪。其他懿行，不論云。
陽劉君家傳
余旣銘劉君椒雲之墓，其兄世墀復寓抵余：「季父之行義，蒙甄敘，凡。其學之次第，不幸遺未成，世墀之愚，不可驟曉。其孤世圭尤幼，卽他日長，終無以窺尋先人甘苦。季父執友，莫篤先生，先生若哀吾昆弟，卽别家傳，鐫諸家牒，所以不死季父，而貺我劉宗，益厚無已。」蓋椒雲之學之自得於中者，有不可襮諸文字者矣。其致功之迹，國藩實親之而親討之，稱述以詔其諸，吾之職。始椒雲嘗治方輿家言，以尺紙圖一行省所隸之地，墨圍界畫，僅若牛毛，縣以圓圍，府以叉牙，交錯成圍，不細字識别。晨起指誦曰：「此某縣，於某縣；此某府某州，於某郡國。」凡四日而熟一紙，易他行省亦如之。其於字、音韻及古文家之說，亦皆刺得指。其後益及天官推算，日夜欲求明徹，鋭甚。適會喪父，勞憂致疾，乃稍稍自惜，慨然有反本務要之思矣。竊嘗究觀夫聖人之道如此其，而歷世令辟與知言之君，必奉程、朱氏，豈私好用承以然哉？彼其躬行良不可及，而其釋經之，合乎天下之公，而近於仲尼之本旨者，亦且獨多，誠不能違人心之同然，遽易一說以排之。自乾隆中葉以來，世有所謂學云者，起自一博聞之士，稽核名物，頗拾先賢之遺而補其闕。久之，風氣日敝，學者漸以非毁宋儒能，至取孔、孟中心、性、仁、義之字，一切變更舊訓，以與朱相攻難。附和者旣不一察，而矯之者惡其恣睢，因并蔑其稽核之長，而授人以詬病之柄，皆有識者所深憫。椒雲初從於考据，卽已洞知者之弊，旣更憂患之餘，尤自斂抑，退然若無以辨於學術者，默識而已矣。於是以道光十八年月，棄其所官之國監學正，決然去，以從政於門內。積其謹以嚴父母之，以達於凡無所不嚴；積其誠以推及父母之所愛若所不愛，無不感悅。其不合，則考之禮經，覈之當世之會典，以權度乎吾心自然之則，必善焉而後已。病中日記一編，記日日之細故，自責絶痛。將卒，遺令，處分無憾。蓋用學家之能，綜核於倫常日用之地，以求一得當於朱。後之覽者，可以謂之篤志之君邪？抑猶未邪？國藩發其擇術之意，旣告其諸，亦與異世承學者質證焉。
葛寅軒先生家傳
先生諱賓，字興森，號寅軒，葛姓。先世自蘇州徙居湖南，遂湘鄉人。曾祖世珍，祖生霞，父長添，世有隱德。先生幼而端重，動止異於常兒，長而益自檢制，終日危坐，言笑不妄，盛暑不袒，焚香把卷，默識恬吟。性耐劇飮，雖醉不亂，或久無酒，終亦不索，怡然若有以自得。乾隆之末，海內文人以靡麗辯博相高，昆明錢南園侍御灃獨以剛方立朝，視學湖南，以正誼篤行風楚之人，所取率多端士。先生旣受知於錢公，補縣學生員，益折節自繩，跬步必衷於古訓。學徒游其門，則先教之以忠孝節，下至飮食起居，出處語默，取與豪釐，各有法式，從則貞吉，違則耻辱，至不得齒於人，聽者往往汗下。常稱錢公及其師湘潭朱聲越之學行，以勉其門人弟。弟高第者，我先夫竹亭公及陳君道著籍最早，晚歲得黃君星平、鄒君魯道，皆登甲科，知名於時。各秉師說以教授鄉里，傳嬗賡續，篤守矩矱。吾鄉風氣淳古，士人循循不敢偝越禮法，以自放其亡等之欲，論者以淵源一本於先生。彼南面民上，司政教之柄，其流風餘韻得比於一諸生，被人之深且久如此者，曾幾人哉！先生四歲喪父，哀毁若成人。年十，值父忌日，出主以祭，主動仆地，粉面剥落，脱去「葛」字，微露「周」字，蓋木工飾周姓廢主之者。先生痛哭引咎，告墓易主，卜日乃祭。寡母左孺人，鉅細必躬，疾必嘗藥，生徒有餽，必以獻。嘗隆冬獨坐心動，急自館所馳，入門數呼母，母方與仲兄負暄後院，聞聲趨出，而屋後山忽頽壓，坐席破碎，里之人以謂先生誠孝之所感。母没，勺飮不入口者五日。旣葬，衰服終其身，腰以下無復存寸縷。服闋，每祭必泣盡哀以常。兄弟五人，旣分居矣，逋負纍纍，無以自存，先生則請於母，復同居如初。卽有所入，絲髮不以自私。兄弟没，則庀其喪。無，之立後。群從諸婦，各受職業，室以和。道光年，朝廷開孝廉方正之科，有司舉先生應詔。或勸之一詣京師謁選，先生曰：「是可以躁求耶？」十年壬辰十月十九日，卒於家，春秋七十有一。配左氏，前卒，時先生年才十有奇，終身不更娶。：長榮蔭，早没；次榮館。孫：封泰、先晉、封梁。孫女人，其一吾弟國華。曾孫鎮堡、鎮嶽。先晉，縣學生員，後其世父榮蔭，先生，命。篤慎而好學，積善之報，殆將於是乎在。
前史官曾國藩曰：「人之品類，至不齊。唐代設科取士，名目繁多。宋司馬光請開十科以求賢，其目至賅簡。今世官人專出於進士之一途，蓋有科而無目矣。會典所著特科有：曰博學鴻詞，曰經學，曰孝廉方正。鴻博科再開，經學科一開，當時皆稱得人。孝廉方正之科，詔開六七次，而由之以踐歷顯仕者特少，或舉天下而無一人赴部應試者，則何？豈朝廷所以旌别此科，其法有未善與？抑有司者漫不矜慎，舉非其人與？以湘鄉言之，道光初元舉先生，咸豐初元舉羅君澤南，未可謂都非其人。夫誠得其人，在上者固當思所以致之耳。彼膺斯舉者，豈汲汲哉？」
歐陽氏姑婦節孝家傳
節母蔡氏，生歲而室於歐陽，玉光府君。家微，姑劉孺人，端嚴匡敕，無所假借。節一朝之食，分之日；并人之，責之一手。舉家精麤劇易，壹委節母，不以何問他人。節母則先雞鳴而興，豫其未至，後斗轉而息，補其闕遺。箕拘無塵，井汲無濡，半米寸薪，必珍必戒。諸娣姒次第入門，節母躬其難者，讓其易者。自親舍及衆私室，衣垢則澣之，綻裂則補綴，初不問其所自來。群從女，寒則衣之，飢則慈以甘餈，就湢浴，之潔除。群從或忘其母而母節母，節母亦忘其非己出。乾隆十年乙酉，舅席珍府君卒。明年，玉光以毁死，劉孺人戚。節母於時年十有八，長惟本甫歲，少者成材未期耳。入則泣血柴立，茹蘖自盟；出則抱奉姑，怡聲亹亹。益屏去華飾，先姑意之未發而從。約其口與體，以及其孤女，無所不約。勤其力以率其妯娌，與其姓傭奴，各有專職。土無寸曠，人無晷暇，俛拾仰取，賓祭有經，豬雞肥碩，蔬果怒生。方節母姑之初，歲入穀十石，逮姑之暮年，穀近千石。惟本讀屬文，試於郡縣，有聲矣，年十七歲而卒。婦蔡氏，亦以節著。
節婦蔡氏，少歐陽惟本，節母之冡婦。乾隆四十年戊戌，歲饑，節婦將嫁，其父輔世貧不能具禮。宗族或助之結縭之資，凡得錢千有奇，父裝遺之。節婦陰返其錢，置稈薦中，而繫鑰匙其端。父而室無糧，引鑰，則錢在焉。泣曰：「孝哉！吾女！留此以活我。」惟本没時，節婦亦十八歲。由是捐棄萬，壹從節母求所以祖姑劉孺人之法。黎明，劉孺人興，節母執笄侍左，節婦自右約之。及盥，節母奉水，節婦奉槃。及食，婦具饌，母侑之。及寢，世聯牀，聽於無聲。劉孺人卽怒，節母負牆竦懼，節婦從容改，以適厥指。卽疾病，婦煮藥，母嘗而後進。夜則番宿遞侍，衣不解帶。一夕，節母起，墮牀，折脅骨。節婦號泣，就援之。母戒屏息，無令劉孺人得聞知。劉孺人晚而喪明，手足痿痺，挽箯輿，日游庭中。節母肩前，節婦肩後。其後劉孺人九十而終，節母且六十矣，脅骨者竟無恙。其後十餘年，盜入室，劫母衣，刃節婦指及肘，創甚，亦不醫，而竟無恙。論者以孝徵，神或相之云。道光九年，節母没，實年九十有六。十年，節婦没，實八十有。其前五年，歲在己亥，均旌表節孝如例。
前史官曾國藩曰：節婦之孫女四人，次者於我外舅福田先生，篤行君，數余誦述兩世狀。余昔官禮部，各行省題旌婦女，凡烈婦殉夫者，别具一疏。高宗皇帝常下詔非之，不予旌表，以「行不貴苟」難。然末俗士論，往往以矯激卓絶之行難。觀歐陽姑婦之節，亦似庸行無殊絶者。而純孝兢兢，姑至六十年、五十年之久而不渝。天下之至難，孰踰是哉！
湖北按察使趙君神道碑
君諱仁墓，字厚，號悔廬，武進趙氏。五世祖恭毅公申喬，户部尚，清正有節，世名臣。恭毅次鳳詔，官太原知府者，君高祖。曾祖諱枚，廩膳生員，舉孝廉方正。祖匯增，監生。考鍾，舉人，豐縣訓導。兩世皆以君貴，贈朝議夫。妣楊氏、惲氏，皆贈恭人。君少而端視矩行，恆言無誑。年十，居王考之喪，哀禮周至，父老驚歎。毗陵故文獻之邦，名儒相望。君出而從訓導君於豐縣，趨庭問業。而造請里巷耆宿，若李君兆洛、陸君繼輅、吳君育、周君儀暐輩，咸從捧手，稽經講藝，穆然如笙磬之克諧。其學旣進，譽望亦翕翕日隆。以試於有司，則連蹇而不得一當。久之，嘉慶丙，乃北上應順天鄉試，未，而遭母惲恭人之喪。五年，再試順天，未，而遭父訓導君之喪。君性篤孝，兩丁故，不克親視含殮，平生以至痛。以壯年喪元配高淑人，復喪繼配錢淑人，復喪其長鑄。客遊湖北，孑身浮寄，塊然若委枯枝於澤，廢興不復厝意。蓋自道光五年舉於鄉，六年以進士官知縣，而君年且近四十，人世紛華之念，洗除盡矣。初仕江西宜春縣，旋補崇仁縣知縣，調安徽涇縣知縣，旣署懷甯縣。所至判決滯獄，感格凶頑，齋禱於深室，而四境時雨立應。道光十年，捕獲桃源決河奸民陳端，優詔褎勉，賞戴花翎，以直隸州升用。明年，補滁州知州，召便殿，宣宗嘉之。任滁州、六安州。甫歷數月，卽升平陽府知府。在晉數月，升江西南贛兵道。君感荷恩知，益思有以自靖，名捕椎埋盜鑄、鹽梟、猾，躬追而捦治之。禁止鴉片，約堅條明。是時天方申嚴詔，拒絶西洋，而英吉利窺天津，陷定海，割香港，寇廣東省城。君綜理南安糧臺，晨夜憂勞，自無裨於時，而海氛日棘，往往被酒泣下，或力疾繞室旁皇。適奉升湖北按察使之時，閲十八日而卒，實道光，十一年六月十九日，春秋六十有。君旣再失偶，最後娶方淑人。熙文，某官，烈文，某官。女人，適增生李嶽生、候選主周騰虎、烏程縣知縣陳鍾英。孫六人。咸豐六年十月某甲，葬於荆溪之東山。所箸有江水論一卷，雜文一卷，歌詩曰幽栖集、登樓集等者凡七卷，和陶詩一卷，詞一卷。君中懷淡定，中歲頻遘憂戚，泊然不知窮通得喪之於己何與？自詩篇外，若無一足關其慮。自奬誘後進外，若無一堪自愉樂者。論者疑其超曠忘世，及海上起，乃獨鬱鬱不能終日，豈有志者常頽然不易測耶？抑中年悲感，晚節一觸而不自克耶？匪可詳已。銘曰：
達人離垢，遺棄萬。聖人忘身，不忘拯世。迹若相反，義乃相成。趙公落落，衷道而行。積困始亨，將厥施。方駕而稅，誰實尸之？有克家，志亢行俯。天右勞臣，永錫來許。
江忠烈公神道碑
公諱忠源，號岷樵，新甯江氏。曾祖登佐，太學生。祖獻鵬。父上景，歲貢生。母陳太夫人，生四，公其長。少而豁朗英峙，以縣學附生選道光十七年丁酉科拔貢生，旋中是科鄉舉。久客京師，以挑得教職。與曾國藩、陳源兖、郭嵩燾、馮卓懷數輩友善。嘗從容語國藩：「新甯有青蓮教匪，亂端兆矣。」旣年，而復至京。余戲詰公：「青蓮會匪竟如何？何久無驗？」公具道家居時，陰戒所親，無得染彼教，團結丁壯，密繕兵仗，發，有以禦之。逮再，而果有雷再浩之變。公部署夙定，一戰破焚其巢，誘賊黨縛再浩磔之。湖廣總督上其功，賞戴藍翎，以知縣用。公入都謁選，語國藩：「前雖定，而吏姑息，不肎痛誅餘黨，難猶未已。」踰年，而復有李沅發之變。踰年，而廣西群盜蠭起，洪秀全、楊秀清之徒出，亂作矣。公縣令浙江歲餘，咸豐元年，丁家艱。學士賽尚阿公督師廣西，馳疏調公赴粤。旣至，則副都統烏蘭泰公所賓敬，無巨細，必再咨而後行。人無疏戚貴賤，必察公意嚮而薄厚之。敘公之勞，請擢同知直隸州，換戴花翎。公亦竭誠贊畫，募楚勇五百人助戰。湖南鄉勇出境討賊，自此始。烏公慷慨負氣，與提督向公榮積有違言，公以曉譬，烏公禮下之已甚，冀感動向公，卒不能得。逮圍賊於永安，復代一抵向公，力諫圍師缺隅之說，請合圍而盡殲之，不能得，因引疾。而永安賊出，敗官軍，遂至桂林。公聞警，募勇倍道赴援，將終，佐烏公以平嶺表。未至，而烏公陣没。自是獨領一隊，賊中往往指目「江家軍」矣。旣解廣西之圍，旋捷於蓑衣渡，賊不得掠舟而北，衡、永以安。賊攻長沙，公與力爭南門天心閣，築堅壘，據要害，長沙以完。賊之渡洞庭而東，實惟咸豐年十月之杪，旌旗帆檣，蔽江而下。公痛時之益壞，怨吾謀之不納，悵然不復欲東。巡撫張公亮基亦奏公留守湖南。是冬，破賊目晏仲武於巴陵，剿平徵義堂會匪於瀏陽。明年春，署湖北按察使，翦叛民劉立簡於通城，膊陳北斗於崇陽，皆以疲卒千餘，盪寇數萬。天褎歎，由是有幫辦江南軍務之命。公拜疏將赴金陵，中途聞廣濟宋關佑亂，移師討之。甫定，而朝廷命公速救鳳陽。不數日，而江西巡撫檄公速援南昌。公曰：「金陵、鳳陽雖有朝命，然殘破之區，效遲而易。江西雖無朝命，然完善之土，禍急而難。吾當先其難者。」遂挈師由九江踔四百里，猋入南昌。翼日賊至，則設施略，上下恃以無恐。賊晝夜環攻，闕地十道，分擾旁郡，以眩我謀，終不得窮公方略。凡九十餘日而圍解。上嘉公功，賞品項戴，賜翎管班指諸物。厥後田家鎮失利，上疏自劾，詔旨雖許鐫四級，然旋有安徽巡撫之命。詔公楚、皖一體，當相緩急去留，不必拘於成命。蓋聖主倚公辦賊，不復中制，而海內企踵喁喁，亦咸知非公莫屬。公以武昌差足自保，廬州新立行省，危在旦夕，法宜經營淮南，以分吳、楚賊勢。遂拜疏自鄂之皖，靧雨而行。將卒終歲奔命。道病，公亦病。至六安，病甚。六安吏民遮道請留，不許，舁疾竟達廬州。部分未定，而賊至。公設策應敵，一如守長沙、南昌時。而城無糧，藥鉛罄竭，元從之士，不滿千人。諸軍屯四十里外，觀望莫救。公弟忠濬自楚來援，賊所梗，咫尺不得通問。公病益困，不食數日矣。城陷，發憤投水死，咸豐年十月十七日，春秋四十有。越八日，募人入賊中，負公尸以出。聞，天震悼，追贈總督，賜祭葬，命廬州及湖南、江西皆立專祠，褒公代如其官，予謚「忠烈」。咸豐五年，劉公長佑閒關公喪新甯。六年某月，葬於某里某山。公弟人，仲卽忠濬，以兵積功至道員，歷官安徽、四川布政使；次忠濟，戰功最偉，殉難岳州，予謚「壯節」；次忠淑，縣學附生，保敘知府。夫人陳氏，無，以弟孝椿嗣。妾楊氏，公旣没而生孝棠。國藩昔與公以學行相切䃺，文宗御極，薦公以應求賢之詔。公嘗疏請省造舟，練習水師。嘗寓國藩，堅囑廣置礮船，肅清江面，以弭巨禍。其後國藩專力水軍，幸而有成，從公謀。自公之薨，忠濬等數乞余文表公墓道，義相許，神人共鑑，余其敢讓？軍興以來，死者多矣，或邂逅及難，而倖廁忠義之林，何可勝道？當公赴江西之急，有詔令至金陵，及赴廬州之急，有詔「且留楚中，宜可少安，以惜有用之身」。而公必蹈危地，甘死如飴，但求無疚於神明，豈所謂皎然不欺者耶？嗚呼！忠已！余旣掲其用兵始末，乃并述他行義，聲之銘詩，用告異世治國聞者。銘曰：
儒文俠武，道不并張。命世英哲，乃兼厥長。惟公之興，頽俗實匡。明明如月，肝膽芬芳。有師鄧君，有友鄒。臥病長安，朝夕在視。亦有曾生，燕南旅死。謀喪，反葬萬里。兩以躬致，義泣鬼神。近古之俠，孰與比倫？作宰吳越，風教露餋。秀水振饑，翼民以長。蘇其枯胔，衣以文襁。儒吏之風，并時無兩。藴此兩美，風雷入懷。砰然變化，陰闔陽開。宜戡難，重奠九垓。半駕而稅，天乎人哉。楚師東征，倏逾十秋。十萬人，金甲貔貅。死者半之，白骨嵩邱。人懷忠憤，如報私仇。千磨百折，有進無休。終殕元惡，盡復名城。天河盪穢，海宇再清。公創其始，不觀其成。九原可作，慰以玆銘。
羅忠節公神道碑銘
公諱澤南，字仲嶽，號羅山，湘鄉羅氏。咸豐四、五年閒，公以諸生提兵破賊，屢建勳，朝野歎仰，以名將，而不知其平生志，裕於學者久矣。公之學，其者以「天地萬物本吾一體，量不周於六合，澤不被於匹夫，虧辱莫焉。凜降衷之原，思主靜以研幾」，於是乎宗張而著西銘講義一卷，宗周而著人極衍義一卷。幼儀不慎，則居敬無基；異說不辨，則謬以千里，於是乎宗朱而著學韻語一卷、姚江學辨卷。嚴義利之閑，窮陰陽之變，旁及州域形勢，百家述作，靡不研討，於是乎有讀孟劄記卷、周易本義衍言若干卷、皇輿要覽若干卷、詩文集八卷。其說雖多，而其本躬修以保四海，未嘗不同。始公家世貧甚，曾祖王父日阮、王父拱詩，皆以公貴，贈通奉。夫父嘉旦，公没後賞加頭品頂戴。曾祖王母蕭氏、王母賀氏、母蕭氏，皆贈夫人。公少就學，王父屢典衣市米，節縮於家，專餉於塾。年十九，卽藉課徒取貲自給。喪其母，喪其兄，旋喪王父，十年之中，連遭期功之戚十有一。嘗以試罷，徙步夜，家人以歲饑不能具食，妻以連哭喪明。公益自刻厲，不憂門庭多故，而憂所學不能拔俗而入聖；不耻生之艱，而耻無術以濟天下。其後年踰十，乃補學官附生。逾四十，乃以廩生舉孝廉方正。假館四方，窮年汲汲，與其徒講論「濂、洛關、閩」之緒，瘏口焦思，暢厥旨。未幾，兵起，湘中中多拯難、立勳名，率公弟。咸豐年，粤賊攻圍長沙，縣令召公練鄉勇以不虞，省城解圍。明年春，巡撫張公亮基檄公帶勇至長沙。維時國藩奉命督治團練，因與公講求束伍技擊之法，晨夕訓練，擊土寇於桂東，捦逆黨於衡山。其夏，賊圍江西省城，乃益募湘勇千，輔以新甯之勇、鎮筸之兵，檄公赴援南昌。湘軍越境討賊，自此始矣。旣解南昌之圍，復破賊於安福，及衡州，殲土匪於永興。四年春，湖北之賊舉南侵，官軍失利於岳陽，克捷於湘潭。提督塔齊布公追賊至岳州，余檄公與李公續賓佐之。公㧖橋以遏其衝，凡七戰而群賊潰，岳州平。乘勝逐北，連復縣。將攻武昌，公手一圖，就余決策。師出兩路，以塔公進洪山一路，而自請攻花園一路，當其堅者。如其策，果克武昌、陽兩城。賊旣東奔，追及於興國，膊於田家鎮。公提卒千，禦數十倍之寇，蹙之江濱，罣石墜崖死者萬計，而水師亦斷橫江鐵鎖，燔賊舟數千。當是時，公名震天下，前此累功保至道員、花翎，至是有甯紹台道之命，加按察使銜。旣而引兵北渡，克廣濟、黃梅，賞「葉普鏗額巴圖魯」名號。引兵南渡，攻圍九江，進規湖口，賊堅守不可遽下。適會水師分兵入宮亭湖，江上之軍不利，而湖北諸軍屢敗，賊自黃梅長驅西上，武昌再陷。公太息深憂，歎世變之未已，益討部衆而申儆之，或解說周易以自遣云。時别賊陷饒州、弋陽，公入江西援剿，戰弋陽，克之。賊陷廣信，戰信州，克之。以其閒，收復德興、景德鎮。東路甫定，而義甯復陷。公軍渡湖而西，至則示形杭口，而暗進鼇嶺，屯高峰以瞰敵，設伏以要之，四戰而賊熸。義甯旣克，有詔加布政使銜。公以抵國藩，具論吳、楚形勢，欲取九江、湖口，法當先圖武昌；欲取武昌，法當先清岳、鄂之交。於是馳疏以公回援武，朝廷嘉焉。遂略通城，克崇陽，挫衄於濠頭堡，捷於蒲圻。將達武昌，巡撫胡文忠公歡迎勞問，凡咨而後行。城外賊壘鏟除略盡，殄滅有緒矣。公以霧中搏戰，中鎗，創甚，咸豐六年月初八日，卒於軍，春秋五十。聞，天震悼，照巡撫例賜卹，皆賞給舉人，省建立專祠，予謚「忠節」。公在軍四載，論數省安危，皆視一家骨肉之，與其所注西銘之指相符。其臨陣審固乃發，亦本主靜察幾之說。而行軍好相度山川脉絡，其講求輿圖之效。君是以知公之功所蓄積者夙，非天幸。配張氏，誥封夫人。妾周氏。兆作，配胡氏；兆升，配曾氏，國藩第女。余與公以學行相勖，相從於金革，申之以婚姻，迺摭其節，銘諸墓道。銘曰：
漸車之澗，積潦縱橫。崇朝卽涸，卷勢收聲。注西來，其源萬里。澤溥寰區，不矜厥美。無本者竭，有本者昌。羅公淵默，所蓄孔長。洞徹天人，潛晞往聖。一物未康，終虧吾性。提師苦戰，荆、揚州。斧彼凶豎，民復讎。矯矯學徒，相從征討。朝出鏖兵，暮講道。洛、閩之術，近世所捐。姚江業，或邁前賢。公慎其趨，旣辨其詭。仍立豐功，一雪斯耻。本內植，偉績外充。兹謂豪傑，百世可宗。
李忠武公神道碑銘
公諱續賓，字迪庵，湘鄉李氏。湘軍之興，威重海內，創之者，羅忠節公澤南，之者，公。咸豐年，賊圍江西省城，國藩募湘勇千往援，公隨忠節公以行。初至失利，右營主者戰没，公代領其衆。自是忠節公將中營，公將右營，所向有功。在江西克復太和、安福，至湖南，克復永興。明年，粤賊犯岳州，忠武公塔齊布率師禦之，余檄忠節公與公助之，所部僅千人耳，賊衆數十倍。塔公控其東，湘軍㧖其西，盛暑鏖兵，出奇制勝，凡兩旬而岳州平。轉戰而北，連下城。八月，進攻武昌、陽，克之。十月，戰於田家鎮，破之。田家鎮者，江流盤折逼隘之處，其南岸半壁山，峭壁斗絶，賊以鐵鎖橫江，萬舟翔集，氣鋭甚。公手刃怯卒人，士皆殊死戰，連破賊壘，而水師亦乘機斷鐵鎖，焚賊舟，好者至摩崖以紀績。公前以累功保至直隸州知州，至是記名以知府用，賞給「摯勇巴圖魯」名號，旋有安慶府之命矣。先是，湖南水師中江而下，陸師趨江之南岸，湖北陸師趨江之北岸。南軍屢捷，群寇蜂屯北岸。於是公輩引兵北渡，埽蕩廣濟、黃梅之賊。旣南渡，會攻九江郡城之賊，城堅不可遽下，議分兵先剿湖口、梅家洲之賊。無何，累攻不克，水師失利，北軍撓敗。金陵逆渠益縱群凶西上，武昌、陽再陷，南軍孤立潯陽。國藩以戚，公亦深憂之，痛世亂之靡有屆。五年月，信州告警，公與忠節公自潯馳援，迭克廣信府城及弋陽等四縣。東路甫定，遂建「西援武昌」之議，捷於義甯，挫於通山，下崇陽，略通城，跐羊樓、峒，檮蒲圻，掇咸甯，次第戡定。乃以十一月杪，師次武昌。巡撫胡文忠公林翼喜，無巨細，惟忠節公與公言是聽。忠節挈持綱，其戰守機宜，胥公主之。公含宏淵默，讓無形，稠人廣坐，終日不發一言。遇賊則以人當其脆，而己當其堅；糧仗則予人以善者，而己取其窳者。士卒心，遠近慕悅。咸豐六年月，忠節公中鎗不起，公接統全軍，衆志愈厲，剷平城外悍賊之壘，卻劇寇石達開來援之衆，周城掘塹，引江水入湖，困以長圍。十一月，再克武昌、陽。天偉其功，賞加布政使銜，記名以按察使用。未幾，提兵而東，再薄九江。九江賊酋林啓榮者，堅忍得衆，內與池口、湖口、梅家洲諸城首尾相捄，外與皖、廬之賊互聲援。公旣掘長塹以圍潯，分軍援剿江北，舟載奇兵，夜襲湖口之背。遲明，水師至而陸軍伏發，立克兩城。聞，拜浙江布政使。明年四月，卒克九江，殄滅無遺，天下快之。賞穿黃馬褂，加巡撫銜。公每建一功，晉一秩，數省官民歡抃稱道，若寵榮之在躬，或歌誦戰狀以樂，傳播中外。浙人仕京朝者，疏請敕公東兵以救浙難，而胡文忠公以皖中糜爛，請留公軍圖皖而固鄂，天許之。公乃整旅入皖，踰月，連下潛山、太湖、桐城、舒城四縣。師次河，毁賊九壘。而逆酋陳玉成等四面來援，截我糧路。我軍鋭氣日渫，師少而半潰。公力戰終日，自度不可，夜半，怒馬陷陳，死之，咸豐八年十月初十日。諸將堅守營壘，日而俱敗，六日而桐城守兵亦敗。前後死者殆六千人，無苟活者。疏入，文宗震悼，手詔曰：「惜我良將，不克令終，尚冀其忠靈不昧，他年生申甫以佐予。」追贈總督，湖北、江西、安徽、湖南立祠，予謚忠武，賞騎都尉兼一雲騎尉世職。公之先人，世有令德。曾祖本桂，祖詩白，皆以公貴，贈榮祿夫。父登勝，公没後，特恩加封光祿夫。曾祖妣張氏、賀氏、王氏，祖妣戴氏，母蕭氏，皆封一品夫人。公端凝敦篤，愛人不尚美言，而意溢於色，色餘於辭。雖他軍之將士，逃難之流民，皆之若父兄。聞其死，哭之皆慟，至不忍聞。同治年，朝廷遣官賜祭。年，克復金陵，推恩有功之臣，賞等輕車都尉世職。配謝夫人。，其殤亡。光久，欽賜舉人，引，賞六部員外郎，以兼襲世職，并男爵。孫人，某某。咸豐九年，葬公於湘鄉四十都黃牯沖星山之陽。同治八年某月某日，改葬某鄉某山。丐余文其墓道之碑。余旣麤敘戰績，乃兼述其懿德，而系以銘。銘曰：
器有洪纖，因材而就。次者學成，者天授。嶽嶽李公，表裏完好。匪琢匪追，動合道。羅公講學，遠紹洛閩。公分其細，摳衣恂恂。出而禦寇，戎馬艱辛。入而問道，克己求仁。誰侮誰尤？責躬獨厚。胸劈衆流，曾不出口。負重含污，浩如山藪。險趨人先，利居衆後。豈無贏財，不阜我私。不忍己飽，而人獨飢。分餉諸軍，蘇槁嘘骴。返自潯陽，少憩武昌。將請於朝，覲親還湘。王有嚴，離局匪遑。斯願不遂，茹涕闇。遣將分兵，助我東征。擇良而予，出以至誠。四分五剖，精鋭星散。自攜部曲，疲羸居半。損己濟物，近古無倫。終焉師熸，以仁隕身。行類愚，乃動鬼神。公功久著，爛若辰。德或不顯，考此銘文。
李勇毅公神道碑銘
公諱續宜，字克讓，號希菴。兄弟五人，忠武公諱續賓，次居四，公其季。余旣銘忠武公之墓，兹不復具其家世。公少好深湛之思，强探力索，洞徹幽微。師羅忠節公澤南，常以躬行不逮耻。咸豐年，羅公募勇援救江西，公遂參軍，以功累晉知縣、同知，賞戴花翎，而名顧不顯。六年冬，湘軍再克武昌、陽，巡撫胡文忠公奏公有勞，特兄續賓所掩耳。有詔「以知府選用，賞加道銜」。旣而隨兄圍攻九江。明年，以省余瑞州軍中，遂偕諸將圍攻瑞州。會皖北群賊上竄蘄、黃，公乃自瑞挈千七百人回救湖北。師至黃州，與胡文忠公并㘘謀野，周覽形勢，自巴河、蘄水、廣濟、黃梅六戰，破賊壘無算，遂會克池口。由是公之威名，與忠武公差頡頏矣。公率所部旣集九江，忠武公乃得以其閒分兵克復湖口，連下彭澤、孤、梅家洲諸城。公以偏師卻湖口之賊，禦竄陷麻城、黃安之寇。忠武公乃得專力破滅九江，皆公之助。湖北已定，胡文忠公以皖中久困水火，奏請敕忠武公廓清皖北，而留公以固楚疆。天亦南憂江淮，絶重李氏昆季矣。無幾何，而有舒城、河之變，忠武公殉難，將士死者六七千人，天驚地岋。公在黃州，哀迫之際，經緯萬端，入則損食悲咽，出則拊循潰卒，思鄉者遣，願留者編伍，哺粟賜衣，接以溫語，差討諸將之罪，而簡用其良。部署麤定，適胡文忠公以母喪奉詔起復，相與申儆簡練，而湘軍復振。明年夏，劇賊石達開竄擾湖南，圍攻寶慶。公時新奉荆宜施道之命，統兵自鄂援湘，朝廷壯之。師抵長沙，進自資水之西，四戰而解寶慶之圍。圍中官軍萬與飢困之民，一時得蘇，衆聲和。論功賞加布政使銜。當是時，余與胡公方議并力規取安慶省城，余弟國荃與將軍多隆阿分圍安慶、桐城。公自湖南東還，駐軍兩路之中曰「青草槅」者，敗逆酋陳玉成於挂車河。布陳之廣，近世罕聞。旋拜安徽按察使。十一年，有安徽巡撫之命。公具疏以謂「逆酋圖解安慶之圍，悉鋭西竄，必犯湖北，以攻我之所必救。湖北衆軍根本，臣宜提師回援，不能遽受皖撫之」。比公馳抵武昌，而賊已犯黃州、德安兩府五縣。其别賊自江西至者，陷興國、冶等縣。公經營七月，始將列城恢復，安慶亦藉以告克。而胡公薨於位，文宗亦晏駕，八音遏矣。今上嗣位，褒安慶功，賞穿黃馬褂，調補湖北巡撫。旣命移撫安徽。公初涖安慶，繼駐六安，屢奉密詔，以苗沛霖叛服無常，詢問剿撫機宜。公覆疏謂：「苗沛霖官至道員，公犯不韙，圍撫臣於壽州，陷其城，屠其衆，乃復詭言求撫，此豈足信？不過假稱反正，號召近縣，餋成羽翼。若正彼叛逆之名，人人得而誅之，而寬其黨羽，使我用，彼勢日孤，終成禽耳。」天韙之。公以時解潁州之圍，克霍邱之城，綏撫各圩，陰散逆黨，選任賢吏，安民墾田，功績漸彰矣。詔授欽差臣，而公適聞訃，丁母憂，不克受。朝廷命仍署理巡撫，疏陳謝，始奉命賞假百日，回籍治喪。公旣以苦思遘病，徹夜不寐；夙患咯血，至是增劇。里後，六奉詔旨起復，墨絰視師。公以哀慕未忘，而嬰疾轉篤，請假四十日調餋。旣而輿疾就道，請假四月，并開巡撫之缺。朝廷鑒其至誠，所請未嘗不許，而以淮南棘，未嘗不敦促上道，詔召相銜。至冬初，再疏自陳病狀，公亦自知不起，遂以同治年十月十八日卒於家，春秋四十有一。敕照總督例賜卹，省建立專祠，予謚勇毅。配彭氏。光英，特賞直隸州知州。同治年某月某甲，葬某處某山。八年某月某甲，改葬某山。公與忠武公皆負重名，淡於榮利，昆弟同之。忠武好蓋覆人過，公則嫉惡稍嚴。忠武戰必身先，驍果縝密，公則規畫計，而不甚校一戰之利。至其臨陣，百審一發，發無不捷，成功一。余不詳敘戰狀，而略述公言，以綴之銘。銘曰：「凡戰有機，鬼神翕闢。靜如山寒，終日闃寂。動若電飛，百霆齊擊。蓄勢宜久，氣囂宜渟。此公之言，吾耳所聆。凡公勳績，好謀乃成。博籌多算，終格神明。匪直戰，學道亦然。精思力踐，誠可達天。立功雖偉，公不自賢。立德未竟，賫志九泉。我銘昭之，永詔萬年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