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猶曰:天下莫靈于鬼神,莫威于雷電,莫重于生死,莫難忍于氣,莫難舍於財;而一當權勢所在,便如鬼、如神、如雷、如電,舍財忍氣,甚者不惜捐性命以奉之矣。人情之蔽,無甚於此!故餘以不畏勢爲首,而次第集爲越情第十。
不畏勢
況鐘謁一勢閹,拜下,不答,斂揖起云:「老太監想不喜拜,且長揖。」
應檟守常州,偕他郡守謁禦史。檟居中,獨遵憲綱不跪。他日禦史之,指曰:「此山字太守!」
不佞神佛
彭脊庵七歲從鄉父老入佛寺,不拜。寺僧強之,不從,反叱之曰:「彼佛裸跣不衣冠,我何拜!」
周文襄公在吳中,好徜徉梵刹,佛即拜。士夫笑之。文襄曰:「論年齒亦長我千歲,豈不值得一拜?」猶曰:「一是達者之言,一是長者之言。」
紹興王元章,國初名士,所居與一神廟切近。爨下缺薪。則斫神像爨之。一鄰家神唯謹,遇元章毀像,輒刻木補之。如是者四。然元章家人歲無恙,而鄰之妻孥時病。一日召巫降神,詰神云:「彼屢毀神,神不責。吾輒新之,神反不我佑,何?」巫者作怒曰:「汝不置像,像何從而爨?」自是其人不復補像,而廟遂廢。
李夢陽督學江右。渡江,有司請祀水神。公怒,命從者縛神投諸江,曰:「以水神投水,得其所哉!得其所哉!」
不畏雷
夏侯玄倚柱讀書。時暴雷霹靂破所倚柱,衣服俱焦。玄神色不異,讀書如故。世說諸葛誕亦然。
小人全要畏雷,不畏者其心放。君子要不畏雷,不畏者其神全。元四明陳子檉作通鑒續編,書宋大祖廢周主爲鄭王,雷忽震其幾。陳厲聲曰:「老天便打摺子檉之臂,亦不換矣!」做事須有此等骨力。
齊神武道逢雷雨,前有浮圖一所,使薛孤延視之。未至十步,震燒浮圖。薛聲喝殺,繞浮圖走,火遂滅。及還,鬢髮皆焦。
不畏鬼怪
嵇中散嘗於夜中燈火下彈琴,有一人入室,初來時,面甚,斯須轉,遂長丈餘,顏色慘黑,單衣草帶。嵇熟視良久,乃吹火滅曰:「恥與魑魅爭光!」
阮德如嘗於廁鬼,長丈余,色黑而眼,著皂單衣,平上幘,去之咫尺。阮徐視,笑語之曰:「人言鬼可憎,果然!」鬼慚而退。
唐魏元忠未達時,家貧,獨有一婢。廚中方爨,出汲水還,乃老猿其看火。婢驚白之,元忠徐曰:「猿湣我無人力,我執爨,甚善!」嘗呼蒼頭未應,狗代呼之。曰:「此孝順狗!乃能代我勞。」獨坐,有群鼠拱手立其前。曰:「鼠饑,就我求食。」乃令食之。夜中鵂鶹鳴其屋端,家人將彈之。止之曰:「鵂鶹晝不物,故夜飛。此天地所有,不可使南走越、北走胡,將何所之?」其後遂絕無怪。
安定郡王趙德麟,建炎初,自京師挈家東下。抵泗州北城,于驛邸憩宿,薄晚呼索熟水,即有妾應聲捧杯以進,而用紫蓋頭覆首。趙曰:「汝輩既在室中,何必如是?」自揭之,乃枯骨耳。趙略無怖容,連批其頰,曰:「我家豈無人給使,要汝怪鬼何用?」叱使去。
吳邑荻扁王君鎛,嘗臥齋中,夜將半,有鬼嘯於前,其聲類鴨。鎛聞之,無所懼,但云:「汝叫自叫,吾不管汝,但勿近吾府,聒吾耳!」鬼乃作鵝聲。鎛笑曰:「此聲亦不雅!」鬼終不去,複作夭鼓翼之聲,庶幾其一懼。鎛曰:「吾且熟睡,不聽汝矣!」鬼必欲動之,遂落其床帷,覆鎛身。鎛曰:「吾適寒,覆之甚宜!」鬼無如之何,遂寂然矣。
嘉靖中,錫人王富、張祥俱有膽,素不畏鬼。夏日同飲溪上,日且晡,未醉。王曰:「隔溪叢塚中,昨送一新死人。吾能乘流而過,出其屍於棺外。」張曰:「吾能黑夜出之。」王曰:「果爾,輸汝臘釀一甕。」俄而日沒,張方欲入水,而王亟家取酒。張遂過溪,迂回而上,棺己離蓋。方疑之,忽棺中出兩手抱張頸。張懼,私祝曰:「汝少出,俟我賭勝,明日當奠而埋汝。」言畢,抱益急。張叫,聲漸微。溪傍人家聞聲群持火來照,抱張頸者,乃王。蓋詭言取酒,從闊處先渡,出屍而伏棺中耳。因相與笑。比過溪,月已上矣。時方瘟,而竟無疾。
不近內
北齊邢才與婦甚疏,未嘗內宿。嘗晝入內閣,犬所吠。因撫掌笑。
世俗沉耳於閨者最多,故寧取才。
不戀色
王仲處嘗荒恣於色,體之敝。左右諫之。曰:「吾乃不覺耳,如此甚易。」乃開後閣,悉驅諸婢妾出,任其所之。
鐵石心腸,英雄手段。
不愛錢
嘉興許應逵東平守,甚有循政。而同所中,得論調去。吏民哭泣不絕。許君晚至逆旅,謂其僕曰:「吏無所有,只落得百姓幾點眼淚耳!」僕歎曰;「阿爺囊中不著一錢,好將眼淚包去,作人送親友。」許一拊掌。
若囊中錠黃白,亦未必肯送親友。
董泉公由蜀西充令升蓬州守,宦十數年許,僅一青布袍、一革靴。赴任時,諸請曰:「平生志節,兒輩能諒。第人年高,蜀中多美材,可百歲後計。」公曰:「唯。」既致政,諸迎之,間請於公曰:「往者所言美材,頗擇得否?」公曰:「聞之人言,杉不如柏。」曰:「今所具者柏耶?」公莞爾曰:「吾茲載有柏在,種之可爾。」
不愛古玩
有一朝士家藏古鑒,自言能照百里,將以獻呂文穆公。公曰:「我面不及碟,安用照百里之鏡乎?」不用。
孫之翰,人與一硯,直十千,云「此石呵之則水流」。翰曰:「一日呵得一擔水,只直文錢,何須此重價?」
語似俗而實達。推廣此意,則一飽之需,何必八珍九鼎?七尺之軀,安用千門萬戶?
好友
何喬新守溫,夜乘艇訪虞征君原璩。坐久索飲,村居無所覓。公歎:「雖酸醅亦可!」乃出新醯一瓶共酌,劇談竟夕而別。時稱「何虞醋交」。
醋交勝於酒友,然交到好處,亦不得不醋。
不苛察
王文正公旦,性量寬厚,不屑細物。有控馬卒歲滿辭公。公問:「汝控馬幾時?」曰:「五年矣。」公怪曰:「吾不省有汝。」既去,複呼回曰:「汝乃某人乎?」曰:「然。」於是厚贈之。蓋平日控馬,公但其背不其面故。因去其背,方省。
不問射牛
奇章公牛弘有弟弼,好酒而酗,嘗醉,射殺弘駕車牛。弘還宅,妻迎謂曰:「叔射殺牛!」弘直答曰:「可作脯。」
不校侮嫚
婁相師德,溫恭謹慎,與人無毫髮之隙。弟授代州刺史,戒以勿與人競。弟曰:「今後人唾吾面,亦自拭之耳:」師德曰:「此我所以憂汝!凡人唾汝面,必怒汝故,拭之,是逆其心。夫唾不久自幹,但當笑而受之。」
武元衡宴西川。從楊嗣複狂酒,逼武觥;不飲,遂以酒沐之。武拱手不動,沐訖,徐起更衣,終不令散宴。
馮道在中。有人於市中牽一驢,以片幅署其名於面。親知白之。道曰:「天下同名姓何限?慮是失驢訪主。」
富鄭公致政西都,嘗著布直裰,跨驢出郊,逢水南巡檢,威儀呼引甚盛。前卒呼騎者下。公舉鞭促驢。卒聲愈厲,喝言:「不肯下驢,請官位!」公舉鞭稱名曰:「弼。」卒不曉所謂,白其將曰:「前有一人騎驢衝突,請官位,不得,口稱『弼弼』。」巡檢悟曰:「乃相公!」下馬伏謁道左。其候贊曰:「水南巡檢唱喏!」公舉鞭去。
兗公陸象先馮翊太守。參軍等多名族弟,以象先性仁厚,於是與府寮共約戲賭。一人曰:「我能旋笏於廳前,硬弩眼眶,衡揖使君,唱喏而出,可乎?」衆皆曰:「誠如是,甘輸酒食一席。」其人便之。象先視之如不。一參軍曰:「爾所全易。吾能於使君廳前墨塗其面,著碧衫,作神舞一曲,慢趨而出。」群寮皆曰:「不可,誠敢如此,吾輩當斂俸錢五千所輸之費。」其參軍便之。象先亦如不。皆賽所賭以戲笑。其第參軍曰:「爾之所絕易。吾能於使君廳前作女人梳妝,學新嫁女拜舅姑四拜,則如之何?」衆曰:「敢之,吾輩願出俸錢十千充所輸之費!」其第參軍遂施粉黛,高髻笄釵,衣女人衣,向堂四拜。象先不以怪。景融怒曰:「家兄輔刺史,今乃成天下笑具!」象先徐語景融曰:「是渠參軍兒等笑具,我豈笑哉?」
溫公一日省墓。有父老五六輩上謁,云:「欲獻薄禮。」乃用瓦器盛飯,瓦罐盛菜羹。公欣然享之。村老曰:「某等聞端明在縣日講書,村野不敢往聽,今幸請教。」公講「庶人」章。村老曰:「自『天子』章以下,有毛詩二句,此獨無,何也?」公嘿然,謝曰:「平生未見,查明奉答。」村老大笑而去,曰:「今日聽講,難倒司馬端明。」
楊文懿公守陳,以洗馬乞假。行次一驛,其丞不知何官,坐而抗禮,卒然問曰;「公職洗馬,日洗幾馬?」公漫應曰:「勤則多洗,懶則少洗,無定數。」俄報一禦史且至,丞促令讓上舍。公曰:「固宜,俟其至,讓之未晚。」比禦史至,則公門人,跽而起居。丞惶懼,百態乞憐,公卒不較。
張莊懿公鎣巡按東省。初到臨清,偶酒家酒標掣落其紗帽,左右失色。旦日,州守縛此人待罪。公徐曰:「此是上司過往處,今後酒標須高掛。」徑遣出。
屠滽位塚宰。有鄉人假稱屠公,沿途騷動。人以聞於公,意公加譴責。公但呼而告之曰:「汝我兒亦不辱,但難若翁耳。法有明禁,自今慎無此。」
觀樂贈菊
柴載用按家樂於後園,有左右人竊於門隙觀之。柴乃召至後園,使觀其按習,曰:「隙風恐爾眸。」
王荊石相公家居。晨起,帶氊帽行園視菊。其鄰人誤園丁,隔藩喚曰:「王老官!汝許我菊花,今有否?」既公面,驚而走。公喚回撫慰,取菊數本與之。
薦詈己者
王元美鎮鄖,薦一屬吏,乃其鄉人常詈公者。或曰:「自今以往,凡求薦者皆詈公矣。」元美笑曰:「不然,我不薦彼,彼更詈我。」
不責僮婢
唐臨性寬仁多恕。嘗欲弔喪,令家僮取白衫,僮乃誤持餘衣,懼未敢進。臨察之,謂曰:「今日氣逆,不宜哀泣,向取白衫且止。」令煮藥不精,潛覺其故,乃謂曰:「今日陰晦,不宜服藥,可棄之。」終不揚其過。
陽城嘗絕糧,遣奴求米。奴以米易酒,醉臥于路。城迎之,奴未醒,乃負以。及奴覺,謝罪。城曰:「寒而飲,何害!」
我蘇有一鄉老訪友,以一僕駕舟,友人留飲,僕遂沾醉臥舟中。鄉老欲,不得已,解衣自棹。偶道上一人欲附舟,呼之。鄉老慍不答。其人呼不已。僕於舟中瞑目聲曰:「便附一附何妨?」鄉老憤甚,鼓棹甚急。道上人聞之,罵曰:「舟中家主已允從附,搖櫓家人反不肯!」罵不止而去。
房文烈遣婢易米,日不反。既至,房曰:「舉家無食,汝從何處來?」
不責盜
張率字士簡,吳人,嗜酒疏脫,忘懷家務。在新安,遣家僮載米千斛還吳,耗失半。張問其故。答曰:「雀鼠耗。」張笑曰:「壯哉雀鼠!」不復研問。
柳公權嘗貯杯盂一笥,縢緘如故,而所貯物皆亡。奴妄言不知。權笑曰:「銀盃羽化矣!」不復詰。
宋沈道虔,人有盜筍者,令人止之。曰:「此筍欲成林,更有佳者相與。」令人買筍送與之。範元琰人盜筍,苦於過溝,乃伐樹橋與過,盜遂不盜。
後戴封,字平仲,遇賊,悉掠奪財物。餘縑七匹,賊不知處。封追與之。賊曰:「此賢人!」悉還其器物。
王敬夜臥齋中,有群偷入室,盜物都盡。王徐曰:「青氈我家舊物,可特置之。」
何宗道名倫,江山人,家貧,母孝。年十七,始發憤讀。盜夜入其室,竊器物。何覺而不呼。將取釜,始言曰:「盍留此,吾母晨炊?」盜赧然,委之而去。
前人不責內盜,後五人不禁外盜,竟亦何嘗誨盜?于肅湣公謙巡撫河南、山西時,舟行遇劫,遍搜行囊,更無貴重于腰間金帶者,盜竟不忍取。沈文卿家居,盜入其室,沈口吟一絕云:「風寒月黑夜迢迢,辜負勞心此一遭。只有破四策,堪將去教兒曹。」盜亦舍去。孰謂盜無人心哉?
不畏劫賊
阮簡,字茂弘,開封令。有劫賊,吏白曰:「甚急!」簡方與客圍棋長嘯。吏曰:「劫急!」簡曰:「局上劫亦甚急。」
不怕死
宋明帝賜王景文死。景文在江州,方與客棋,看敕訖,置局下,神色怡然。爭劫竟,斂納奩畢,徐言:「奉敕賜死。」方以敕示客,因舉酖謂客曰:「此酒不堪相勸。」遂一飲而絕。
張黃門張融,字思光。出封溪令,廣越嶂險,獠賊執張,將殺食之。張神色不動,方作洛生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