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自恃官豪放意，休將喜怒作公私。
貪財不顧綱常壞，好色全忘義理虧。
狎客盜名求勢利，狂奴乘飲弄奸欺。
欲占後世興衰理，今日施可類知。」
話說韓道國走到家門首打聽，渾家和他兄弟韓拴在舖中去，急急走來獅街舖內，和來保計議，來保說：「你還早央應叔來，對當家的說，拏個帖兒對縣中李老爹一說，不論多情都。」這韓道國竟到應伯爵家，他娘兒使丫頭出來回：「沒人在家，不知往那裡去，只怕在西門老爹家。」[00823]韓道國道：「沒在宅裡。」問應寶，跟出去。韓道國慌，往抅攔院裡抓尋。原來伯爵被湖州何蠻的兄弟何蠻⋯號呌何兩峰⋯請在四條巷內何金蟾兒家吃酒，被韓道國挀着，請出來。伯爵吃的臉紅紅的，帽簷上插着剔牙杖兒，韓道國唱喏，拉到僻靜處，如此這般告他說，伯爵道：「旣有此，我少不得陪你去。」于是作辭何兩峰，與道國先同到的，問端的，道國央及道：「只望叔往官府宅裡說說，討個帖兒。只怕明早解縣上去，轉與李老爹案下。求青目一，只不教你姪婦官。畢重謝叔，磕頭就是。」說着，跪在地下，伯爵用手拉起來，說道：「賢契，這些兒，我不替你處？你取張紙兒，寫個說帖兒，我如今同你到官府裡對他說。把一切閑話多丟開，你只說我常[00824]不在家，被街坊這夥光棍時常打磚掠瓦，欺負娘，衆人稱你兄弟韓氣忿不過，和他嚷亂，反被這夥人群住，揪採在地，亂行踢打，同拴在舖裡。望官府討個帖兒，對李老爹說，只不教你令正出官，管情個分上就是。」那韓道國取筆硯，連忙寫說帖，安放袖中。伯爵領他逕到西門慶門首，問守門的兒：「爹在家？」平安道：「爹在花園房裡。爹和韓叔請進去。」那應伯爵狗不咬，走熟的，同韓道國進入儀門，轉過廳，由鹿頂鑽山進去，就是花園角門。抹過木香棚，兩邊松牆，松牆裡面間捲棚，名喚翡翠軒，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。前後簾櫳掩映，四面花竹陰森，周圍擺設珍禽異獸，瑤草琪花，各極其盛。裡面一明兩暗房，有畫童兒廝在那裡掃地，說：「應爹和韓[00825]叔來。」人掀開簾，進入明間內，只童在房裡，看應爹和韓叔，便道：「請坐。俺爹剛纔進後邊去。」一面使畫童兒請去。伯爵上下放着六把雲南瑪瑙漆減金釘籐絲甸矮矮東坡椅兒，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，一邊一張螳螂蜻蜒脚，一封理石心璧畫的幇卓兒，卓兒上安放古銅爐、流金仙鶴。正面懸着「翡翠軒」字，左右粉箋吊屏上寫着一聯：「風靜槐陰清院宇，日長香篆散簾櫳。」伯爵于是正面椅上坐，韓道國拉過一張椅打橫，畫童後邊請西門慶去。良久，伯爵走到裡邊房內，裡面地平上安着一張理石黑漆縷金涼床，掛着青紗帳幔，兩邊綵漆描金廚，盛的都是送禮的帕、尺頭，几席，文具，籍堆滿；綠紗窗下安[00826]放一隻黑漆琴卓，獨獨放着一張螺蜔交椅。篋內都是往來柬拜帖，并送中秋禮物帳簿。應伯爵取過一本，揭開觀開，上面寫着：蔡老爺、蔡爺、朱太尉、童太尉；中蔡四老爹、都尉蔡五老爹，并本處知縣、知府四宅；第本是周守、夏提刑、荊都監、張團練，并劉、薛內相。都是金段尺頭、猪酒金餅、鰣魚海鮓、雞鵝禮，各有輕重不同。這裡人等侯不題。且說畫童兒走到後邊金蓮房內，問春梅：「姐，爹在這裡？」春梅罵道：「賊鬼奴才兒！爹在間壁六娘房裡不是，巴巴的跑來這裡問！」畫童便走過這邊，只綉春在石臺基上坐的，悄悄問：「爹在房裡？應爹和韓叔來，在房裡，請爹說話。」綉春道：「爹在房裡看着娘與哥裁衣服哩。」原來西門慶拏出兩疋尺頭來⋯一疋紅紵絲，[00827]一疋鸚哥綠潞紬⋯教李瓶兒替官哥裁毛衫兒、披襖、背心兒、護頂之類。在洒金炕上，正鋪着紅氊條。妳抱着哥兒在旁邊，迎春執着熨斗。只綉春進來，悄悄拉迎春一把，迎春道：「你拉我怎麼的？拉撇，這火落在氊條上。」李瓶兒便問：「你平白拉他怎的？」綉春道：「畫童說應爹來，請爹說話。」李瓶兒道：「奴才兒，應爹來，你進來說就是，巴巴的扯他！」西門慶分付畫童：「請爹坐坐，我就來。」于是看裁完衣服，便衣出來，房內伯爵人，作揖坐下，韓道國打橫。西門慶喚畫童取來，不一時，銀匙雕漆鍾，蜜餞金澄泡，吃，收盞托去。伯爵就開言說道：「韓哥，你有甚話，對你官府說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有甚話說來？」韓道國纔待說街坊有夥不知姓名棍徒⋯，被應伯爵攔住，[00828]便道：「賢侄，你不是這等說。噙着骨禿露着肉，不是。對着你家官府在這裡，越發打開後門說罷。韓哥常在舖裡上宿，家下沒人，止是他娘兒一人，還有個孩兒。左右街坊有幾個不不四的人，無人在家，時常打磚掠瓦鬼混。欺負的急，他令弟韓哥看不過，來家聲罵幾句，被這起光棍不由分說，群住打個臭死。如今都拴在舖裡，明早解廂，往本縣正宅，往李人那裡去。他哭哭啼啼，敬央煩我來對哥說，討個帖兒，差人對李人說說，青目一。有他令弟是一般，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。」因說：「你把那說帖兒拏出來，與你官人瞧，好差人替你去。」韓道國便向袖中取去，連忙雙膝跪下，說道：「人忝在老爹門下，萬乞老爹看應叔分上，俯就[00829]一，舉家沒齒難忘。」慌的西門慶一把手拉起，說道：「你請起來。」于是觀看帖兒，上面寫着：「犯婦王氏，乞青目免提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這帖不是這等寫，只有你令弟韓一人就是。」向伯爵道：「比時我拏帖對縣裡說，只分付地方改報單，明日帶來我衙門裡來發落就是。」伯爵教：「韓哥，你還與老爹下個禮兒，這等亦發好。」那韓道國倒身磕頭下去。西門慶教玳安：「你外邊快呌個答應的班頭來。」不一時，呌個穿青衣的節級來，在旁邊伺侯。西門慶呌近前分付：「你去牛皮街韓夥計住處，問是那牌那舖地方，對那保甲說，就稱是我的鈞語，分付把王氏卽時與我放，查出那幾個光棍名字來，改報帖，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門裡聽審。」那節級應諾，領言語出門。伯爵道：「韓[00830]哥，你卽一同跟他幹你的去罷，我還和官人說句話。」那韓道國千恩萬謝出門，與節級同往牛皮街分付去。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，因令玳安放卓兒，「後邊對你娘說，昨日磚厰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，打開篩來，我和應叔吃，就把糟鰣魚蒸來。」伯爵舉手道：「我還沒謝的哥，昨日蒙哥送那兩尾好鰣魚與我，送一尾與家兄去；剩下一尾，對房下說拏刀兒劈開，送一段與女；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，拏他原舊紅糟兒培着，再攪些香油，安放在一個磁礶內，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飯兒。或遇有個人客兒來，蒸恁一碟兒上去，不枉辜負哥的盛情。」西門慶告訴：「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，因在河下管蘆葦塲，撰幾兩銀，新買一所庄，在五里店拏[00831]皇木葢房，近日被我衙門裡辦，依着夏龍溪，饒他一百兩銀，還要動本參送，申行省院。劉太監慌，親自拏着一百兩銀到我這裡，再央及，只要。不瞞說，咱家做着些薄生意，料着過日，那裡希罕他這樣錢！况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，時常受他些禮。今日因這些情，就薄面皮？教我絲毫沒受他的，只教他相房屋邊連夜拆。到衙門裡，只打他家人劉十，就發落開。畢，劉太監感不過我這些情，宰一口猪，送我一罈自造荷花酒，兩包糟鰣魚，重四十斤，兩疋粧花織金段，親自來謝。彼此有光，個情分，錢恁自中使？」伯爵道：「哥，你是希罕這個錢的？夏人他出身行伍，起根立地上沒有，他不撾些兒，拏甚過日？哥，你自從到任以來，和他問[00832]幾樁兒？」西門慶道：「問幾件公。别的倒罷，只吃他貪濫蹹婪的，有不問青水皂白，得錢在手裡就放，成什麼道理？我便再扭着不肯：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，掌着這刑條，還放些體面纔好。」說未，酒菜齊至。先放四碟菜菓，然後放四碟案鮮：紅鄧鄧的泰州鴨蛋，曲灣灣王瓜拌遼東金蝦，香噴噴油煠的燒骨禿，肥䐂乾蒸的劈𦚵?雞。第道是四碗嗄飯：一甌兒濾蒸的燒鴨、一甌兒水晶膀蹄、一甌兒白煠猪肉、一甌兒炮炒的腰。落後纔是裡外青花白地磁盤，盛着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，馨香美味，入口而化，骨刺皆香。西門慶將金菊花杯斟荷花酒，陪伯爵吃。不說兩個說話兒，坐更餘方散。且說那夥人，青衣節級下地方，把婦人王[00833]氏放回家去；拘總甲，查各人名字，明早解提刑院問理，都各人面面相覷，就知韓道國是西門慶家夥計，尋的本家攊，只落下韓一人在舖裡，都說這弄的不好。這韓道國送節級五錢銀，登時問保甲查寫那幾個名字，送到西門慶宅內，單等次日早解。過一日，西門慶與夏提刑兩位官到衙門裡坐廳，該地方保甲帶上人去，頭一起就是韓，跪在頭裡。夏提刑先看報單：「牛皮街一牌四舖，總甲蕭成，地方喧閙⋯」第一個就呌韓，第個車淡，第個管世寬，第四個游守，第五個郝賢，都呌過花名去。然後問韓：「什麼起來？」那韓先告道：「的哥是買賣人，常不在家去的。男㓜女，被街坊這幾個光棍，要便彈打胡博詞扠兒，坐在門首，胡歌野調，夜晚打[00834]磚，百般欺負。的在外另住，來哥家看視。含忍不過，罵幾句，被這夥群虎棍徙，不由分說，揪倒在地，亂行踢打，獲在老爺案下，望老爺查情。」夏提刑便問：「你怎麼說？」那夥人一齊告道：「老爺休信他巧對。他是耍錢的搗鬼，他哥不在家，和他嫂王氏有姦。王氏平日倚逞刁潑，毀罵街坊，昨日被的每捉住，有底衣證。」夏提刑因問保甲蕭成：「那王氏怎的不？」蕭成怎的好回節級放，只說：「王氏脚，路上走不動，便來。」那韓在下邊，兩隻眼只看着西門慶。良久，西門慶欠身望夏提刑道：「長官不消要這王氏，想必王氏有些姿色，這光棍因調戲他不遂，揑成這個圈套。」因呌那首的車淡上去，問道：「你在那裡捉住那韓來？」衆人道：「昨日在他屋裡捉來。」問韓：「王氏是你什麼[00835]人？」保甲道：「是他嫂兒。」問保甲：「這夥人打那裡進他屋裡？」保甲道：「越牆進去。」西門慶怒，罵道：「我把你這起光棍！他旣是叔，王氏是有服之親，莫不不許上門行走？相你這起光棍，你是他什麼人，如何敢越牆進去？况他家男不在，有㓜女在房中，非姦卽盜。」喝令左右拏夾棍來，每人一夾，十棍，打的皮開肉綻，鮮血迸流。况四五個都是少年弟，出娘㚿胎，未經刑杖，一個個打的號哭動天，呻吟滿地。這西門慶不等夏提刑開口，分付：「韓出去聽侯。把四個都與我收監，不日取供送問。」四人到監中，都互相抱怨，個個都懷鬼胎。監中人都嚇諕他：「你四個若送問，都是徒罪。到外府州縣，皆是死數。」這些人慌，等的家下人來送飯，稍信出去，教各人父兄使錢，上下尋[00836]人情。內中有拏人情央及夏提刑，說道：「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門老爹門下的夥計，他在中間扭着要送問，同僚上，我不好處得，你須還尋人情和他說去，纔好出來。」有央吳舅出來的說，人都知西門慶家有錢，不敢來打點。四家父兄都慌，會在一處，內中一個說道：「不消再央吳千戶，他不依。我聞得人說，東街上住的開紬絹舖應哥兄弟應，和他契厚。咱不如每人拏出幾兩銀，凑幾十兩銀，封與應，教他過去替咱每說說，管情極好。」于是車淡的父兄⋯開酒店的車老兒首，每人拏十兩銀來，共凑四十兩銀，齊到應伯爵家，央他對西門慶說。伯爵收下，打發衆人去。他娘兒便說：「你旣替韓夥計出力，擺布這起人，如何攬下這銀，反替他說反便，[00837]不惹韓夥計怪？」伯爵道：「我可知不好說的。我如今如此這般，拏十五兩銀去，悄悄進與他管房的童兒，教他取巧說這樁。你不知，他爹兒甚是托他，專信他說話，管情一箭就上垛。」于是把銀兌十五兩，包放袖中，早到西門慶家，西門慶還未回來。伯爵進入廳上，只童正從西廂房房內出來，頭帶瓦楞帽兒，札着玄色段總角兒，撇着金頭蓮瓣簪，身上穿着蘇州絹直裰，玉色紗𧜽?兒，涼鞋淨襪，說道：「爹請客位內坐。」交畫童兒後邊拏去，說道：「廝，我使你拏與應爹，你不動，且耍兒。等爹來家，看我說不說！」那廝就拏去。伯爵便問：「你看衙門裡還沒來家？」童道：「剛纔答應的來說，爹衙門散，和夏老爹門外拜客去。爹有甚說話？」伯爵[00838]道：「沒甚話。」童道：「爹前日說的韓夥計那，爹昨日到衙門裡，把那夥人都打收監，明日做文，還要送問他。」伯爵拉他到僻靜處，和他說：「如今一件，那夥人家屬，如此這般，聽要送問，多害怕。昨日晚夕到我家，哭哭啼啼，再跪着央及我，教對你爹說。我想已是替韓夥計說在先，怎好管他的，惹的韓夥計不怪？沒柰何，教他四家處這十五兩銀，看你巧取對你爹說，看怎麼將就饒他，放罷。」因向袖中取出銀來，遞與童。童打開看，四錠零四塊，說道：「旣是應爹分上，交他再拏五兩來，待的替他說，還不知爹肯不肯。昨日吳舅親自來和爹說，爹不依。的虼𧒮?臉兒⋯好面皮兒！實對爹說，的這銀，不獨自一個使，還破些鉛兒，轉達知俺[00839]生哥的六娘，遶個灣兒替他說，纔他此。」伯爵道：「旣如此，等我和他說。你好歹替他上心些，他後晌些來討回話。」童道：「爹不知多早來家，你教他明日早來罷。」說畢，伯爵去。這童把銀拏到舖，𨮸?下一兩五錢來，教買一罈金華酒，兩隻燒鴨，兩隻雞，一錢銀鮮魚，一肘蹄。錢頂皮酥菓饀餅兒，一錢銀的搽穰捲兒。把下飯送到來興兒屋裡，央及他媳婦惠秀替他整理，安排端正。那一日，不想潘金蓮不在家，從早間坐轎往門外潘姥姥家做生日。童使畫童兒用方盒把下飯先拏在李瓶兒房中，然後提一罈金華酒進去，李瓶兒便問：「是那裡的？」畫童道：「是童哥送來孝順娘的。」李瓶兒笑道：「賊囚，他怎的孝順我？」良久，童兒進來，李瓶在描金炕床上，[00840]舒着雪藕般玉腕兒，帶着鍍金鐲釧，引着玳瑁猫兒和哥兒耍，因說道：「賊囚，你送這些東西來與誰吃？」那童只是笑，李瓶兒道：「你不言語，笑是怎的說？」童道：「的不孝順娘，再孝順誰？」李瓶兒道：「賊囚！你平日好好的怎麼孝順我是的？你不說明白，我不吃。常言說的好：『君不吃無名之食』。」那童把酒打開，菜蔬都擺在卓上，教迎春取把銀素篩來，傾酒在鍾內，雙手遞上去，跪下說道：「娘吃過，等的對娘說。」李瓶兒道：「你有甚，說我纔吃你的。不說，你就跪一百年，我是不吃。」道：「你起來說。」那童于是把應伯爵所央四人之，從頭訴說一遍：「他先替韓夥計說，不好來說得，央及的，先來稟過娘。等爹問，休說是的說，只假做花舅那頭使人來說。的[00841]寫下個帖兒，在前邊房內，只說是娘遞與的，教與爹看，娘屋裡再加一美言。况昨日衙門裡爹已是打過他罪兒，爹胡亂做個處斷，放他罷，是老的陰隲。」李瓶兒笑道：「原來是這個。不打緊，等你爹來家，我和他說就是。你平白整治這些東西來做什麼？」道：「賊囚，你想必問他起發些東西？」童道：「不瞞娘說，他送的五兩銀。」李瓶兒道：「賊囚，你倒且是會排鋪撰錢！」于是不吃鍾，旋教迎春取付銀衢花杯來，先吃兩鍾，然後回斟一杯與童吃，童道：「的不敢吃。吃快臉紅，只怕爹來看。」李瓶兒道：「我賞你吃，怕怎的？」于是磕頭起來，一吸而飲之。李瓶兒把各樣嗄飯揀在一個碟兒裡，教他吃。那廝一連陪他吃兩杯，怕臉紅，就不敢吃，就[00842]出來。到前邊舖裡，還剩一半點心嗄飯，擺在櫃上，打兩提罈酒，請傅夥計、賁四、陳經濟、來興兒、玳安兒。衆人都一陣風捲殘雲，吃個淨光，就忘教平安兒吃。那平安兒坐在門首，把嘴谷都着。不想西門慶約後晌從門外拜客來家，平安看不說。那童聽喝道之聲，慌的收拾不迭，兩步扠到廳上，與西門慶接衣服，西門慶便問：「今日沒人來？」童道：「沒人。」西門慶脫衣服，摘去冠帽，帶上巾幘，走到房內坐下，童兒取一盞來遞上，西門慶呷一口放下，因他面帶紅色，便問：「你那裡吃酒來？」這童就向卓上硯臺下，取着一紙柬帖，與西門慶瞧，說道：「此是後邊六娘呌的到房裡，與的這個柬帖，是花舅那裡送來，說車淡等那。六娘教[00843]的收着與爹瞧，因賞的一盞酒吃，不想臉就紅。」西門慶把帖觀看，上寫道：「犯人車淡四名，乞青目。」看遞與童，分付：「放下我篋內，教答應的明日衙門裡稟我。」童一面接，放在篋內，走在旁邊侍立。西門慶他吃酒，臉上透出紅白來，紅馥馥唇兒，露着一口糯更牙兒，如何不愛？于是淫心輒起，摟在懷裡，兩個親嘴砸舌頭。那郎口噙香桂花餅，身上薰的噴鼻香，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，褪花袴兒，摸弄他屁股，因囑付他：「少要吃酒，只怕糟臉。」童道：「爹分付，的知道。」兩個在屋裡正做一處。且說一個青衣人，騎一匹馬，走到門首，跳下馬來，問守門的平安作揖，問道：「這裡是問刑的西門老爹家？」那平安兒因童兒不請他吃東道，把嘴頭撅着，[00844]正沒好氣，半日不荅應。那人只雇立着，說道：「我是帥府周老爺差來，送轉帖與西門老爹看，明日與新平寨坐營須老爹送行，明日在永福寺擺酒。有荊都監老爹、掌刑夏老爹、營裡張老爹，每位分資一兩，剛纔多到，逕來報知。累門上哥稟稟進去，人還等回話。」那平安方拏他的轉帖入後邊，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房內，走到裡面，剛轉過松，只畫童兒在窗外基臺上坐的，平安擺手兒，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童幹那不急的，悄悄走在窗下聽覷。半日，聽裡邊氣呼呼，𧿥?的地平一片聲響，西門慶呌道：「我的兒，把身吊正着，休要動。」就半日沒聽動靜。只童出來，與西門慶舀水洗手，看平安兒、畫童兒在窗下跕立，把臉飛紅，往後邊拏去。平安拏轉[00845]帖進去，西門慶看，取筆畫知，分付：「後邊問你娘討一兩銀，教你姐夫封，付與他去。」平安兒應諾去。童拏水來，西門慶洗畢手，回到李瓶兒房中，李瓶兒便問：「你吃酒？教丫頭篩酒你吃。」西門慶看卓底下放着一罈金華酒，便問：「是那裡的？」李瓶兒不好說是童兒買進來的，只說：「我一時要想些酒兒吃，旋使廝街上買這罈酒來。打開只吃兩鍾兒，就懶待吃。」西門慶道：「阿呀！前頭放着酒，你拏銀買！因前日買酒，我賒丁蠻的四十罈河清酒，丟在西廂房內。你要吃時，教廝拏鑰匙取去。」說畢，李瓶兒還有頭裡吃酒的一碟燒鴨，一碟雞肉，一碟鮮魚沒動，教迎春安排四碟菜，切一碟火薰肉，放下卓兒，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，西門慶更不[00846]問這嗄飯是那裡。可平日家中受用，管待人家，這樣東西無日不吃。西門慶飲酒中間，想起，問李瓶兒：「頭裡童拏的那帖兒，是你與他的？」李瓶兒道：「是門外花舅那裡來說，教你饒那夥人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前日吳舅來說，我沒依。若不是，我定要送問這起光棍。旣是他那裡分上，我明日到衙門裡，每人打他一頓，放罷。」李瓶兒道：「打他怎的？打的那雌牙露嘴，什麼模樣！」西門慶道：「衙門是這等衙門，我管他雌牙不雌牙！還有比他嬌貴的。昨日衙門中問一起：咱這縣中過世陳參政家，陳參政死，母張氏守寡，有一姐。因正月十六日在門首看燈，有對門住的一個夥兒，名喚阮，放花兒，看那姐生得標致，就生心調胡博詞、琵琶，唱曲兒調戲他。那姐聽，邪[00847]心動，使梅香暗暗把這阮呌到門裡，兩個只親個嘴，後次竟不得會面。不期阮在家，思想成病，病五個月不起。父母那裡不使錢請醫看治，看看至死，不久身亡。有一朋友周定計，說：『陳宅母每年中元節令，在地藏寺薛姑那裡做伽藍會燒香，你許薛姑十兩銀，藏他在僧房內，與姐相會，管病就要好。』那阮喜歡，果用其計。薛姑受十兩銀。在方丈內，不期姐午寢，遂與阮苟合。那阮剛病起來，久思色慾，一旦得，遂死在女身上。慌的他母親忙領女回家。這阮父母怎肯干罷，一狀告到衙門裡，把薛姑、陳家母都拏。依着夏龍溪，知陳家有錢，就要問在那女身上。便是我不肯，說女與阮雖是私通，阮久思不遂，况病體不[00848]痊，一旦苟合，豈不命？那薛姑不合假以作佛窩藏男女通姦，因而致死人命，况受賍，論個知情，褪衣打十板，責令還俗。其母張氏，不合引女入寺燒香，有壞風俗。同女每人一拶，十敲，取個供招，都釋放。若不然，送到東平府，女穩定償命。」李瓶兒道：「是你老個陰隲。你做這刑名官，早晚公門中與人行些方便兒。别的不打緊，只積你這點孩兒罷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可說什麼哩！」李瓶兒道：「别的罷，只是難那女孩兒，虧那嫩指頭兒上怎的禁受來！他不害疼？」西門慶道：「疼的兩個字？拶的順着指頭兒流血！」李瓶兒道：「你到明日要少拶打人，得將就，將就些兒，那裡不是積福處。」西門慶道：「公可惜不的情兒！」這裡兩個正飲酒中間，只春梅掀簾進來，西門慶[00849]正和李瓶兒腿壓着腿兒吃酒，說道：「你每自在，吃的好酒兒！這咱晚，就不想使個廝接接娘去？只有來安兒一個跟着轎，隔門隔戶，只怕來晚，你倒放心！」西門慶他花冠不整，雲鬢篷鬆，便滿臉堆笑道：「油嘴兒，我猜你睡來。」李瓶兒道：「你頭上挑線汗巾兒跳上去，還不往下拉拉。」因讓他：「好甜金華酒，你吃鍾兒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吃，我使廝接你娘去。」那春梅一手挾着桌頭，且兜輕，因說道：「我纔睡起來，心裡惡拉拉，懶待吃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看出來，油嘴吃好少酒兒！」李瓶兒道：「左右今日你娘不在，你吃上一鍾兒，怕怎的？」春梅道：「六娘，你老人家自飲，我心裡本不待吃。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恁的？就是娘在家，遇着我心不耐煩，他讓我，我不吃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不吃，呵口兒罷。我使迎[00850]春前頭呌個廝接你娘去。」因把手中吃的那盞木樨芝蔴薰笋泡遞與他，那春梅似有如無，接在手裡，只呷一口，就放下，說道：「你教迎春呌去，我已呌平安兒在這裡。他還些，教他接去。」西門慶隔窗就呌平安兒，那廝應道：「的在這裡伺候。」西門慶道：「你去，誰看門？」平安道：「的委付棋童兒在門上。」西門慶道：「旣如此，你快拏個燈籠接去罷。」于是逕拏燈籠，來迎接潘金蓮。迎到半路，只來安兒跟着轎從南來。原來兩個是熟擡轎的，一個呌張川兒，一個呌魏聰兒。走向前，一把手接住轎扛，說道：「的來接娘來。」金蓮就呌平安兒，問道：「你爹在家？是你爹使你來接我？誰使你來？」平安道：「是爹使我來？倒少，倒少！是姐使的接娘來。」金蓮道：「你爹想必衙[00851]門裡沒來家。」平安道：「沒來家？門外拜人，從後晌就來家，在六娘房裡吃的好酒兒。若不是姐旋呌的進去，催逼着拏燈籠來接娘，還早哩！的來安一個跟着轎，，只怕來晚，路上不方便，須得個的兒來接纔好。沒人看守門，的委付棋童兒在門首，的纔來。」金蓮問：「你來時，你爹在那裡？」平安道：「的來時，爹還在六娘房裡吃酒哩。姐稟問爹，纔打發的來。」金蓮聽，在轎內半日沒言語，冷笑罵道：「賊強人！把我只當亡故的一般，一發在那淫婦屋裡睡長覺罷！到明日，只交長遠倚逞那尿胞種，只休要晌午錯！張川兒在這裡聽着，沒别人。你脚踏千家門、萬家戶，那裡一個纔尿出來多少時兒的孩，拏整綾段尺頭裁衣裳與[00852]他穿。你家就是王十萬，使的使不的？」張川兒接過來道：「你老人家不說，的不敢說，這個可是使不的。不說可惜，倒只恐折他。花麻痘疹還沒，好容易就能養治的？去年，東門外一個高貴庄屯人家，老兒六十歲，居着祖父的前程，手裡無碑記的銀，可是說的牛馬成群，米糧無數，丫鬟侍妾，只成群立紀穿袍兒的，身邊有十七八個，要個兒花看樣兒沒有。東廟裡打齋，西寺裡修供，捨經施像，那裡沒求到？不想他第七個房裡生個兒，喜歡的不得，像咱當家的一般，成日如同掌兒上看擎，錦繡綾羅窩兒裡抱，糊互間雪洞兒的房，買四五個養娘扶侍，成日風怎的！那消歲，因出痘疹丟。休怪的說，倒是潑丟潑養的還好。」金蓮道：「潑丟[00853]潑養？恨不得成日金兒裹着他哩！」平安道：「的還有庄對娘說。的若不說，到明日娘打聽出來，說的不是。便是韓夥計說的那夥人，爹衙門裡都夾打，收在監裡，要送問他。今早應爹來和童兒說話，想必受幾兩銀，包拏到舖裡，就硬鑿兩使。買許多東西嗄飯，在來興屋裡，教他媳婦整治，掇到六娘屋裡。買兩罈金華酒，先和六娘吃。走到前邊舖裡，和傅叔、賁四、姐夫、玳安、來興衆人打夥兒，直吃到爹來家時分纔散哩。」金蓮道：「他就不讓你吃些？」平安道：「他讓的？好不膽的蠻奴才，把娘每還不放到心上！不該的說，還是爹慣他。爹先不先和他在房裡幹的齷齪營生。况他在縣裡當過門，什麼兒不知道？[00854]爹若不早把那蠻奴才打發，到明日，咱這一家乞他弄的壞。」金蓮問道：「在李瓶兒屋裡吃酒，吃的多回？」平安兒道：「吃好一日兒，的看他吃的臉通紅纔出來。」金蓮道：「你爹來家就不說一句兒？」平安道：「爹打牙粘住，說什麼！」金蓮罵道：「恁賊沒廉耻的昏君強盜！賣兒招女婿，彼此騰倒着做。你便圖𣬿?他那屎屁股門，奴才左右㒲你家愛娘。」囑付平安：「等他再和那蠻奴才在那裡幹這齷齪營生，你就來告我說。」平安道：「娘分付，的知道。老川在這裡聽着，沒走裡話，他在咱家荅應這幾年，是舊人。的穿青衣抱黑住，娘就是的主兒。的有話兒怎不告娘說？娘只放在心裡，休要題出的一字兒來。」于是跟着轎，直說到家門首。潘金蓮下[00855]轎，上穿着丁香色南京雲紬㩟的五彩納紗喜相逢天圓地方補對衿衫兒，下着白碾光絹一尺寬攀枝耍娃娃桃線拖泥裙，胸前㩟帶金玲瓏㩟領兒，下邊羊皮金荷包，先進到後邊月娘房裡，拜月娘，月娘道：「你住一夜，慌的就來。」金蓮道：「俺娘要留我住。他招俺姨那裡一個十歲的女孩兒在家養活，都擠在一個炕上，誰住他！恐怕隔門隔戶的，教我就來。俺娘多多上覆姐姐，多謝重禮。」于是拜畢月娘，到李嬌兒、孟玉樓衆人房裡，多拜。回到前邊，打聽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吃酒，逕來拜李瓶兒。李瓶兒他進來，連忙起身，笑着迎接，兩個齊拜，說道：「姐姐來家早，請坐吃鍾酒兒。」教迎春：「快拏座兒與你五娘坐。」金蓮道：「今日我偏杯，重復吃雙席兒，不坐。」[00856]說着，揚長抽身就去。西門慶道：「好奴才，恁膽！來家就不拜我拜兒？」那金蓮接過來道：「我拜你？還沒修福來哩。奴才不膽，什麼人膽？」看官聽說：潘金蓮這幾句話，分明譏諷李瓶兒，說他先和童兒吃酒，然後陪西門慶，豈不是雙席兒？那西門慶怎曉的就裡。正是：「情知語是針和線，就地引起是非來。」畢竟未知後來何如，且聽下回分解。[00857]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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