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游幕十年來，天下所未到者，蜀中、黔中與滇南耳，惜乎輪蹄徵逐，處處隨人，山水怡情，雲烟過眼，不道領略其概，不能探僻尋幽。余凡喜獨出己，不屑隨人是非，卽論詩品畫，莫不存人珍我棄、人棄我取之意，故名勝所在，貴乎心得，有名勝而不覺其佳者，有非名勝而自以妙者，聊以平生歷歷者記之。余年十五時，吾父稼夫公館於山陰趙明府幕中。有趙省齋先生名傳者，杭之宿儒，趙明府延教其，吾父命余亦拜投門下。暇日出遊，得至吼山，離城約十餘里，不通陸路。近山一石洞，上有片石橫裂欲墮，卽從其下蕩[00101]舟入，豁然空其中，四面皆峭壁，俗名之曰「水園」。臨流建石閣五椽，對面石壁有「觀魚躍」宇，水深不測，相傳有巨鱗潛伏。余投餌試之，僅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。閣後有道通旱園，拳石亂矗，有橫闊如掌者，有柱石平其頂而上加石者，鑿痕猶在，一無可取。遊覽旣畢，宴於水閣，命從者放爆竹，轟然一響，萬山齊應，如聞霹靂生。此幼時快游之始。惜乎蘭亭、禹陵未能一到，至今以憾。至山陰之明年，先生以親老不遠遊，設帳於家。余遂從至杭，西湖之勝因得暢遊。結構之妙，予以龍井最，有天園次之。石取天竺之飛來峯，城隍山之瑞石古洞。水取玉泉，以水清多魚，有活潑趣。約至不堪者，葛嶺之瑪瑙寺。其餘湖心亭、六一泉諸景，各有妙處，不能盡述，然皆不脫脂[00102]粉氣，反不如靜室之幽僻，雅近天然。蘇墓在西泠橋側。土人指示，初僅半坵黃土而已，乾隆庚，聖駕南巡，曾一詢及。甲辰春，復舉南巡盛典，則蘇墓已石築其墳，作八角形，上立一碑，曰：「錢塘蘇之墓」。從此弔古騷人不須徘徊探訪矣！余思古來烈魄忠魂堙沒不傳者，固不可勝數，卽傳而不久者亦不少，一名妓耳，自南齊至今，盡人而知之，此殆靈氣所鍾，湖山點綴耶？橋北數武有崇文院，余曾與同學趙緝之投考其中。時值長夏，起極早，出錢塘門，過昭慶寺，上斷橋，坐石闌上。旭日將升，朝霞映於柳外，盡態極妍。白蓮香里，清風徐來，令人心骨皆清。步至院，題猶未出。午後交卷。偕緝之納涼於紫雲洞，可容數十人，石竅上透日光。有入設短几矮櫈，賣酒於此。解衣酌，嘗鹿脯甚妙，佐以鮮菱雪藕，微[00103]酣出洞。緝之曰：「上有朝陽臺，頗高曠，盍往一游？」余亦興發，奮勇登其巔，覺西湖如鏡，杭城如丸，錢塘江如帶，極目可數百里，此生平第一觀。坐良久，陽烏將落，相攜下山，南屏晚鐘動矣。韜光、雲棲路遠未到，其紅門局之梅花，姑姑廟之鐵樹，不過爾爾。紫陽洞予以必可觀，而訪尋得之，洞口僅容一指，涓涓流水而已。相傳中有洞天，恨不能抉門而入。清明日，先生春祭掃墓，挈余同游。墓在東嶽，是鄉多竹，墳丁掘未出土之毛筍，形如梨而尖，作羹供客。余甘之，盡其兩碗。先生曰：「噫！是雖味美而尅心血，宜多食肉以解之。」余素不貪屠門之嚼，至是飯量且因筍而減，途覺煩躁，唇舌幾裂。過石屋洞，不甚可觀。水樂洞峭壁多藤蘿，入洞如斗室，有泉流甚急，其聲琅琅。池廣僅尺，深五寸許，不溢亦不竭。余俯流就飲，煩躁頓[00104]解。洞外亭，坐其中可聽泉聲。衲請觀萬年缸。缸在香積廚，形甚巨，以竹引泉灌其內，聽其滿溢，年久結苔厚尺許，冬日不冰，故不損。辛丑秋八月，吾父病瘧返里，寒索火，熱索冰，余諫不聽，竟轉寒，病勢日重。余侍奉湯藥，晝夜不交睫者幾一月。吾婦芸娘亦病，懨懨在牀。心境惡劣，莫可名狀。吾父呼余囑之曰：「我病恐不起，汝守數本，終非糊口計，我托汝於盟弟蔣思齋，仍繼吾業可耳。」越日思齋來，卽於榻前命拜師。未幾，得名醫徐觀蓮先生診治，父病漸痊。芸亦得徐力起牀。而余則從此習幕矣。此非快，何記於此？曰：此拋浪遊之始，故記之。思齋先生名襄。是年冬，卽相隨習幕於奉賢官舍。有同習幕者，顧姓名金鑒，宇鴻干，號紫霞，亦蘇州人。人慷慨剛毅，直諒不阿，長餘一歲，呼[00105]之兄。鴻干卽毅然呼余弟，傾心相交。此余第一知己交，惜以十歲卒，余卽落落寡交，今年且四十有六矣，茫茫滄海，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鴻干者否？憶與鴻干訂交，襟懷高曠，時興山居之想。重九日，余與鴻干俱在蘇，有前輩王俠與吾父稼夫公喚女伶演劇，宴客吾家，余患其擾，先一日約鴻干赴寒山登高，借訪他日結廬之地。芸整理酒榼。越日天將曉，鴻干已登門相邀。遂攜榼出胥門，入麵肆，各飽食。渡胥江，步至橫塘棗市橋，雇一葉扁舟到山，日猶未午。舟頗循良，令其糴米煮飯。余兩人上岸，先至中峯寺。寺在支硎古剎之南，循道而上，寺藏深樹，山門寂靜，地僻僧閑，余兩人不衫不履，不甚接待。余等志不在此，未深入。舟，飯已熟。飯畢，舟攜榼相隨，囑其守船，由寒山至高義園之白雲精舍。軒[00106]臨峭壁，下鑿池，圍以石樹，一泓秋水，崖懸薜荔，牆積莓苔。坐軒下，惟聞落葉蕭蕭，悄無人跡。出門有一亭，囑舟坐此相候。余兩人從石罅中入，名「一線天」，循級盤旋，直造其巔，曰「上白雲」。有庵已坍頹，存一危棧，僅可遠眺。憩片刻，卽相扶而下，舟曰：「登高忘攜酒榼矣。」鴻干曰：「我等之游，欲覓偕隱地耳，非專登高。」舟曰：「離此南行里，有上沙村，多人家，有隙地。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，盍往一游？」余喜曰：「此明末徐俟齋先生隱居處，有園聞極幽雅，從未一游。」於是舟導往。村在兩山夾道中。園依山而無石，老樹多極紆迴盤鬱之勢。亭榭牎欄盡從樸素，竹籬茆舍，不媿隱者之居。中有皂莢亭，樹可兩抱。余所歷園亭，此第一。園左有山，俗呼雞籠山，山峯直豎，上加石，如杭城之瑞石古洞，而不[00107]及其玲瓏。旁一青石加榻，鴻干臥其上曰：「此處仰觀峯嶺，俯視園亭，旣曠且幽，可以開樽矣。」因拉舟同飲，或歌或嘯，暢胸懷。土人知余等覓地而來，誤以堪輿，以某處有好風水相告。鴻干曰：「但期合意，不論風水。」豈意竟成讖語！酒瓶旣罄，各采野菊插滿兩鬢。舟，日已將沒，更許抵家，客猶未散。芸私告余曰：「女伶中有蘭官者，端莊可取。」余假傳母命呼之入內，握其腕而睨之，果豐頤白膩。余顧芸曰：「美則美矣，終嫌名不稱實。」芸曰：「肥者有福相。」余曰：「馬嵬之禍，玉環之福安在？」芸以他辭遣之出，謂余曰：「今日君醉耶？」余乃歷述所游，芸亦神往者久之。癸卯春，余從思齋先生就維揚之聘，始金、焦面目。金山宜遠觀，焦山[00108]宜近視，惜余往來其間未嘗登眺。渡江而北，漁洋所謂「綠楊城郭是揚州」一語已活現矣！平山堂離城約四里，行其途有八九里。雖全是人功，而奇思幻想，點綴天然，卽閬苑瑤池、瓊樓玉宇，諒不過此。其妙處在十餘家之園亭合而一，聯絡至山，氣勢俱貫。其最難位置處，出城入景，有一里許緊沿城郭。夫城綴於曠遠重山間，方可入畫，園林有此，蠢笨絕倫。而觀其或亭或臺，或牆或石，或竹或樹，半隱半露間，使遊人不覺其觸目，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。城盡以虹園首，折面向北，有石梁曰「虹橋」，不知園以橋名乎？橋以園名乎？蕩舟過，曰「長隄春柳」，此景不綴城脚而綴於此，更佈置之妙。再折而西，壘土立廟，曰「金山」，有此一擋便覺氣勢緊湊，亦非俗筆。聞此地本沙土，屢築不成，用木排若干，層疊加土，費數萬金[00109]乃成，若非商家，烏能如是。過此有勝概樓，年年觀競渡於此。河面較寬，南北跨一蓮花橋，橋門通八面，橋面設五亭，揚人呼「四盤一煖鍋」，此思窮力竭之，不甚可取。橋南有蓮心寺，寺中突起喇嘛白塔，金頂纓絡，商矗雲霄，殿角紅牆松柏掩映，鐘磬時聞，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。過橋層高閣，畫棟飛檐，五采絢爛，疊以太湖石，圍以白石欄，名目「五雲多處」，如作文中間之結構。過此名「蜀岡朝陽」，平坦無奇，且屬附會。將及山，河面漸束，堆土植竹樹，作四五曲。似已山窮水盡，而忽豁然開朗，平山之萬松林已列於前矣。「平山堂」歐陽文忠公所。所謂淮東第五泉，真者在假山石洞中，不過一井耳，味與天泉同；其荷亭中之六孔鐵井欄者，乃係假設，水不堪飲。九峯園另在南門幽靜處，別饒天趣，余以諸園之冠。康山未到，不識[00110]如何。此皆言其概，其工巧處、精美處，不能盡述，約宜以艷粧美人目之，不可作浣紗溪上觀。余適恭逢南巡盛典，各工告竣，敬演接駕點綴，因得暢其觀，亦人生難遇者。甲辰之春，余隨待吾父於吳江何明府幕中，與山陰章苹江、武林章映牧、苕溪頤藹泉諸公同，恭辦南斗圩行宮，得第次瞻仰天顏。一日，天將晚矣，忽動興。有辦差快船，雙艫兩漿，於太湖飛棹疾馳，吳俗呼「出水轡頭」，轉瞬已至吳門橋。卽跨鶴騰空，無比神爽。抵家，晚餐未熟。吾鄉素尚繁華，至此日之爭奇奪勝，較昔尤奢。燈彩眩眸，笙歌聒耳，古人所謂「畫棟雕甍」、「珠簾繡幕」、「玉欄干」、「錦步障」，不啻過之。余友人東拉西扯，助其插花結彩，閑則呼朋引類，劇飲狂歌，暢懷遊覽。少年豪[00111]興，不倦不疲。苟生於盛世而仍居僻壤，安得此游觀哉？是年，何明府因被議，吾父卽就海寧王明府之聘。嘉興有劉蕙階者，長齋佞佛，來拜吾父。其家在烟雨樓側，一閣臨河，曰「水月居」，其誦經處，潔靜如僧舍。烟雨樓在鏡湖之中，四岸皆綠楊，惜無多竹，有平臺可遠眺。漁舟星列，漠漠平波，似宜月夜。衲素齋甚佳。至海寧，與白門史心月、山陰俞午橋同。心月一名燭衡，澄靜緘默，彬彬儒雅，與余莫逆，此生平第知心交。惜萍水相逢，聚首無多日耳。游陳氏安瀾園，地占百畝，重樓復閣，夾道廻廊。池甚廣，橋作六曲形，石滿藤蘿，鑿痕全掩，古木千章，皆有參天之勢，鳥啼花落，如入深山。此人功而於天然者，余所歷平地之假石園亭，此第一。曾於桂花樓中張宴，諸味盡花氣所奪，惟醬姜味不變。薑桂[00112]之性老而愈辣，以喻忠節之臣，洵不虛。出南門卽海，一日兩潮，如萬丈銀隄破海而過。船有迎潮者，潮至，反棹相向，於船頭設一木招，狀如長柄刀，招一捺，潮卽分破，船卽隨招而入，俄頃始浮起，撥轉船頭隨潮而去，頃刻百里。塘上有塔院，中秋夜曾隨吾父觀潮於此。循塘東約十里，名尖山，一峯突起，撲入海中，山頂有閣，匾曰「海闊天空」，一望無際，但怒濤接天而已。余年十有五，應徽州績谿克明府之招，由武林下「江山船」，過富春山，登陵釣臺。臺在山腰，一峯突起，離水十餘丈。豈時之水競與峯齊耶？月夜泊界口，有巡檢署，「山高月，水落石出」，此景宛然。黃山僅其脚，惜未一瞻面目。績溪城處於萬山之中，彈丸邑，民情淳樸。近城有[00113]石鏡山，由山彎中曲折一里許，懸崖急湍，濕翠欲滴；漸高，至山腰，有一方石亭，四面皆陡壁。亭左石削如屏，青色光潤，可鑑人形，俗傳能照前生。黃巢至此，照猿猴形，縱火焚之，故不復現。離城十里有火雲洞天，石紋盤結，凹凸巉巖，如黃鶴山樵筆意，而雜亂無章，洞石皆深絳色。旁有一庵甚幽靜，鹽商程虛谷曾招游設宴於此。席中有肉饅頭，沙彌眈眈旁視，授以四枚，臨行以番銀圓酬，山僧不識，推不受。告以一枚可易青錢七百餘文，僧以近無易處，仍不受。乃攢湊青蚨六百文付之，始欣然作謝。他日余邀同人攜榼再往，老僧囑曰：「曩者徒不知食何物而腹瀉，今勿再與。」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，良可歎。余謂同人曰：「作和尚者，必用此等僻地，終身不不聞，或可修真養靜。若吾鄉之虎邱山，終日目所者[00114]妖童艷妓，耳所聽者絃索笙歌，鼻所聞者佳餚美酒，安得身如枯木、心如死灰哉？」去城十里，名曰仁里，有花果會，十年一舉，每舉各出盆花賽。余在績溪適逢其會，欣然欲往，苦無轎馬，乃教以斷竹槓，縛椅轎，僱人肩之而去，同游者惟同許策廷，者無不訝笑。至其地，有廟，不知供何神。廟前曠處高搭戲臺，畫梁方柱極其巍煥，近視則紙紮彩畫，抹以油漆者。鑼聲忽至，四人擡對燭如斷柱，八人抬一猪若牯牛，蓋公養十年始宰以獻神。策廷笑曰：「猪固壽長，神亦齒利；我若神，烏能享此。」余曰：「亦足其愚誠。」入廟，殿廊軒院所設花果盆玩，並不剪枝拗節，盡以蒼老古怪佳，半皆黃山松。旣而開場演劇，人如潮湧而至，余與策廷遂避去。未兩載，余與同不合，拂衣里。[00115]
余自績溪之游，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，因易儒賈。余有姑丈袁萬九，在盤溪之仙人塘作釀酒生涯，余與施心畊附資合夥。袁酒本海販。不一載，值台灣林爽文之亂，海道阻隔，貨積本折，不得已仍「馮婦」。館江北四年，一無快游可記。迨居蕭爽樓，正作烟火神仙，有表妹倩徐秀峯自粵東，余閒居，慨然曰：「足下待露而爨，筆耕而炊，終非久計，盍偕我作嶺南遊？當不僅獲蠅頭利。」芸亦勸余曰：「乘此老親尚健，尚壯年，與其商柴計米而尋歡，不如一勞永逸。」余乃商諸交遊者，集資作本。芸亦自辦繡貨及嶺南所無之蘇酒醉蟹等物，稟知堂上，於春十日，偕秀峯由東壩出蕪湖口。長江初歷，暢襟懷。每晚舟泊後，必酌船頭。捕魚者罾冪不滿尺，孔約有四寸，鐵箍四角，似取易沉。余笑[00116]曰：「聖人之教雖曰『罟不用數』，而如此之孔罾，焉能有獲？」秀峯曰：「此專網鯾魚設。」其繫以長綆，忽起忽落，似探魚之有無。末幾，急挽出水，已有鯾魚枷罾孔而起矣。余始喟然曰：「可知一己之，未可測其奧妙！」一日，江心中一峯突起，四無依倚。秀峯曰：「此孤山。」霜林中，殿閣參差。乘風徑過，惜未一游。至滕王閣，猶吾蘇府學之尊經閣移於胥門之碼頭，王安序中所云不足信。卽於閣下換高尾昂首船，名「板」。由贛關至南安登陸，值余十誕辰，秀峯麺壽。越日過庾嶺，出巔一亭，匾曰「舉頭日近」，言其高。山頭分，兩邊峭壁，中留一道如石巷。口列兩碑，一曰「急流勇退」，一曰「得意不可再往」。山頂有梅將軍祠，未考何朝人。所謂嶺上梅花，並無一樹，意者以[00117]梅將軍得名梅嶺耶？余所帶送禮盆梅，至此將交臘月，已花落而葉黃矣。過嶺出口，山川風物便覺頓殊。嶺西一山，石竅玲瓏，已忘其名，輿夫曰：「中有仙人牀榻。」匆匆竟過，以未得游悵。至南雄，雇老龍船。過佛山鎮，人家牆頂多列盆花，葉如冬青，花如牡丹，有紅、粉白、粉紅種，蓋山花。臘月望，始抵省城，寓靖海門內，賃王姓臨街樓屋椽。秀峯貨物皆銷與當道，余亦隨其開單拜客，卽有配禮者，絡繹取貨，不旬日而余物已盡。除夕蚊聲如雷。歲朝賀節，有棉袍紗套者。不惟氣候迥別，卽土著人物，同一五官而神情迥異。正月旣望，有署中園鄉友拉余遊河觀妓，名曰「打水圍」，妓名「老舉」。於是同出靖海門，下艇，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。先至沙面，妓船名「花艇」，皆對頭分排，中留水巷以通艇往來。每幫約一[00118]十號，橫木綁定，以防海風。兩船之間釘以木樁，套以藤圈，以便隨潮長落。鴇兒呼「梳頭婆」，頭用銀絲架，高約四寸許，空其中而蟠髮於外，以長耳挖插一朵花於鬢，身披元青短襖，著元青長褲，管拖脚背，腰束汗巾，或紅或綠，赤足撒鞵，式如梨園旦脚。登其艇，卽躬身笑迎，搴幃入艙。旁列椅杌，中設炕，一門通艄後。婦呼有客，卽聞履聲雜沓而出，有挽髻者，有盤辮者，傅粉如粉牆，搽脂如榴火，或紅襖綠褲，或綠襖紅褲，有著短襪而撮繡花蝴蝶履者，有赤足而套銀脚鐲者，或蹲於炕，或倚於門，雙瞳閃閃，一言不發。余顧秀峯曰：「此何者？」秀峯曰：「目成之後，招之始相就耳。」余試招之，果卽歡容至前，袖出檳榔敬。入口嚼，澀不可耐，急吐之，以紙擦唇，其吐如血。合艇皆笑。至軍工廠，妝束亦相等，維長幼皆能琵琶而已。與之言，[00119]對曰「𠺗?」，「𠺗?」者何。余曰：「『少不入廣』者，以其銷魂耳，若此野粧蠻語，誰動心哉？」一友曰：「潮幫粧束如仙，可往一游。」至其幫，排舟亦如沙面。有著名鴇兒素娘者，粧束如花鼓婦。其粉頭衣皆長領，頸套項鎖，前髮齊眉，後髮垂肩，中挽一鬏似丫髻，裹足者著裙，不裹足者短襪，亦著蝴蝶履，長拖褲管，語音可辯。而余終嫌異服，興趣索然。秀峯曰：「靖海門對渡有揚幫，留吳粧，君往，必有合意者。」一友曰：「所謂揚幫者，僅一鴇兒，呼曰邵寡婦，攜一媳曰姑，係來自揚州，余皆湖廣江西人。」因至揚幫，對面兩排僅十餘艇，其中人物皆雲鬟霧鬢，脂粉薄施，闊袖長裙，語音，所謂邵寡婦者殷勤相接。遂有一友另喚酒船，者曰「恆艛」，者曰「沙姑艇」，作東道相邀，請余擇妓。余擇一雛年者，身材狀貌有類余[00120]婦芸娘，而足極尖細，名喜兒。秀峯喚一妓，名翠姑。余皆各有舊交。放艇中流，開懷暢飲。至更許，余恐不能自持，堅欲回寓，而城已下鑰久矣。蓋海疆之城，日落卽閉，余不知。及終席，有臥吃鴉片烟者，有擁妓而調笑者，伻頭各送衾枕至，行將連牀開鋪。余暗詢喜兒：「汝本艇可臥否？」對曰：「有寮可居，未知有客否。」寮者，船頂之樓。余曰：「姑往探之。」招艇渡至邵船，但合幫燈火相對如長廊，寮適無客。鴇兒笑迎曰：「我知今日貴客來，故留寮以相待。」余笑曰：「姥真荷葉下仙人哉！」遂有伻頭移燭相引，由艙後梯而登，宛如斗室，旁一長榻，几案俱。揭簾再進，卽在頭艙之頂，牀亦旁設，中間方窗嵌以玻璃，不火而光滿一室，蓋對船之燈光。衾帳鏡奩，頗極華美。喜兒曰：「從臺可以望月。」卽在梯門之[00121]上疊開一窗，蛇行而出，卽後梢之頂。面皆設短欄，一輪明月，水闊天空，縱橫如亂葉浮水者，酒船；閃爍如繁星列天者，酒船之燈；更有艇梳織往來，笙歌弦索之聲雜以長潮之沸，令人情之移，余曰：「『少不入廣』，當在斯矣！」惜余婦芸娘不能偕游至此。回顧喜兒，月下依稀相似，因挽之下臺，息燭而臥。天將曉，秀峯等已鬨然至，余披衣起迎，皆責以昨晚之逃。余曰：「無他，恐公等掀衾揭帳耳！」遂同寓。越數日，偕秀峯游海珠寺。寺在水中，圍牆若城四周。離水五尺許，有洞，設炮以防海寇，潮長潮落，隨水浮沉，不覺炮門之或高或下，亦物理之不可測者。十洋行在幽蘭門之西，結構與洋畫同。對渡名花地，花木甚繁，廣州賣花處。余自以無花不識，至此僅識十之六七，詢其名有羣芳譜所未載者，或土音之不[00122]同歟？海珠寺規模極，山門內植榕樹，可十餘抱，陰濃如蓋，秋冬不凋。柱檻窗欄皆以鐵梨木之。有菩提樹，其葉似柿，浸水去皮，肉筋細如蟬翼紗，可裱冊寫經。途訪喜兒於花艇，適翠、喜妓俱無客。罷欲行，挽留再。余所屬意在寮，而其媳姑已有酒客在上，因謂邵鴇兒曰：「若可同往寓中，則不妨一敘。」邵曰：「可。」秀峯先，囑從者整理酒餚。余攜翠、喜至寓。正談笑間，適郡署王懋老不期而來，挽之同飲。酒將沾唇，忽聞樓下人聲嘈雜，似有上樓之勢，蓋房東一姪素無賴，知余招妓，故引人圖詐耳。秀峯怨曰：「此皆白一時高興，不合我亦從之。」余曰：「已至此，應速思退兵之計，非鬥口時。」懋老曰：「我當先下說之。」余念喚僕速雇兩轎，先脫兩妓，再圖出城之策。聞懋老說之不退，亦不上樓。[00123]兩轎已，余僕手足頗捷，令其向前開路，秀峯挽翠姑繼之，余挽喜兒於後，一鬨而下。秀峯、翠姑得僕力，已出門去，喜兒橫手所拏，余急起腿，中其臂，手一鬆而喜兒脫去，余亦乘勢脫身出。余僕猶守於門，以防追搶。急問之曰：「喜兒否？」僕曰：「翠姑已乘轎去，喜娘但其出，未其乘轎。」余急燃炬，空轎猶在路旁。急追至靖海門，秀峯侍翠轎而立，問之，對曰：「或應投東，而反奔西矣。」急反身，過寓十餘家，聞暗處有喚余者，燭之，喜兒，遂納之轎，肩而行。秀峯亦奔至，曰：「幽蘭門有水竇可出，已托人賄之啟鑰，翠姑去矣，喜兒速往！」余曰：「君速回寓退兵，翠、喜交我！」至水竇邊，果已啟鑰，翠先在。余遂左掖喜，右挽翠，折腰鶴步，踉蹌出竇。天適微雨，路滑如油，至河干沙面，笙歌正盛。艇有識翠姑[00124]者，招呼登舟。始喜兒首如飛蓬，釵環俱無有。余曰：「被搶去耶？」喜兒笑曰：「聞此皆赤金，阿母物，妾於下樓時已除去，藏於囊中。若被搶去，累君賠償耶。」余聞言，心甚德之；令其重整釵環，勿舍阿母，託言寓所人雜，故仍舟耳。翠姑如言告母，並曰：「酒菜已飽，粥可。」時寮上酒客已去，邵鴇兒命翠亦陪余登寮。兩對繡鞵泥污已透。人共粥，聊以充飢。剪燭絮談，始悉翠籍湖南，喜亦豫產，本姓歐陽，父亡母醮，惡叔所賣。翠姑告以迎新送舊之苦，心不歡必強笑，酒不勝必強飲，身不快必強陪，喉不爽必強歌。更有乖張其性者，稍不合意，卽擲酒翻案，聲辱罵，假母不察，反言接待不周；有惡客徹夜蹂躪，不堪其擾。喜兒年輕初到，母猶惜之。不覺淚隨言落。喜兒亦嘿然涕泣。余乃挽喜入懷，撫慰之。矚翠姑臥於外[00125]榻，蓋因秀峯交。自此或十日或五日，必遣人來招，喜或自放艇，親至河干迎接。余每去，必邀秀峯，不邀他客，不另放艇。一夕之歡，番銀四圓而已。秀峯今翠明紅，俗謂之跳槽，甚至一招兩妓。余則惟喜兒一人。偶獨往，或酌於平臺，或清談於寮內，不令唱歌，不強多欽，溫存體恤，一艇怡然，鄰妓皆羨之。有空閑無客者，知余在寮，必來相訪。合幫之妓無一不識，每上其艇，呼余聲不絕，余亦左顧右盼，應接不暇，此雖揮霍萬金所不能致者。余四月在彼處，共費百餘金，得嘗荔枝鮮果，亦生平快。後鴇兒欲索五百金強余納喜，余患其擾，遂圖計。秀峯迷戀於此，因勸其購一妾，仍由原路返吳。明年，秀峯再往，吾父不準偕游，遂就青浦楊明府之聘。及秀峯，述及喜兒因余不往，幾尋短。噫！「半年一覺揚幫夢，贏得花船薄倖[00126]名」矣！
余自粵東來，館青浦兩載，無快游可述。未幾，芸、憨相遇，物議沸騰，芸以激憤致病。余與程墨安設一畫鋪於家門之側，聊佐湯藥之需。中秋後日，有吳雲客偕毛憶香、王屋燦邀余游西山靜室，余適腕底無閑，囑其先往。吳曰：「能出城，明午當在山前水踏橋之來鶴庵相候。」余諾之。越日，留程守鋪，余獨步出閶門，至山前，過水踏橋，循田塍而西，一庵南向，門帶清流，剝琢問之，應曰：「客何來？」余告之。笑曰：「此『得雲』，客不匾額乎？『來鶴』已過矣！」余曰：「自橋至此，未有庵。」其人回指曰：「客不土牆中森森多竹者，卽是。」余乃返，至牆下，門深閉。門隙窺之，短籬曲徑，綠竹猗猗，寂不聞人語聲，叩之，亦無應者。一[00127]人過，曰：「牆穴有石，敲門具。」余試連擊，果有沙彌出應。余卽循徑入，過石橋，向西一折，始山門，懸黑漆額，粉「來鶴」字，後有長跋，不暇細觀。入門經韋陀殿，上下光潔，纖塵不染，知好靜室。忽左廊一沙彌奉壺出，余聲呼問，卽聞室內星燦笑曰：「何如？我謂白決不失信！」旋雲客出迎，曰：「候君早膳，何來之遲？」一僧繼其後，向余稽首，問知竹逸和尚。入其室，僅屋椽，額曰「桂軒」，庭中雙桂盛開。星燦、憶香羣起嚷曰：「來遲罰盃！」席上葷素精潔，酒則黃白俱。余問曰：「公等游幾處矣？」雲客曰：「昨來已晚，今晨僅到得雲、河亭耳。」歡飲良久。飯畢，仍自得雲、河亭共游八九處，至華山而止。各有佳處，不能盡述。華山之頂有蓮花峯，以時欲暮，期以後游。桂花之盛至此最，就花下[00128]飲清茗一甌，卽乘山輿，徑回來鶴。桂軒之東另有臨潔閣，已盃盤羅列。竹逸寡言靜坐，而好客善飲。始則折桂催花，繼則每人一令，鼓始罷。余曰：「今夜月色甚佳，卽此酣臥，未免有負清光，何處得高曠地，一玩月色，庶不虛此良夜？」竹逸曰：「放鶴亭可登。」雲客曰：「星燦抱得琴來，未聞絕調，到彼一彈何如？」乃偕往，但木犀香裏，一路霜林，月下長空，萬籟俱寂。星燦彈梅花弄，飄飄欲仙。憶香亦興發，袖出鐵笛，嗚嗚而吹之。雲客曰：「今夜石湖看月者，誰能如吾輩之樂裁？」蓋吾蘇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，有看串月勝會，遊船排擠，徹夜笙歌，名雖看月，實則挾妓哄飲而已。未幾，月落霜寒，興闌臥。明晨，雲客謂衆曰：「此地有無隱庵，極幽僻，君等有到過者否？」咸對曰：「無論未到，並未嘗聞。」竹逸曰：[00129]「無隱四面皆山，其地甚僻，僧不能久居。向年曾一至，已坍廢。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後，未嘗往焉，今猶依稀識之。如欲往游，請前導。」憶香曰：「枵腹去耶？」竹逸笑曰：「已素麵矣，再令道人攜酒盒相從。」麵畢，步行而往。過高義園，雲客欲往白雲精舍，入門就坐。一僧徐步出，向雲客拱手，曰：「違教兩月，城中有何新聞？撫軍在轅否？」憶香忽起曰：「禿！」拂袖徑出。余與星燦忍笑隨之，雲客、竹逸酬答數語，亦辭出。高義園卽范文正公墓，白雲精舍在其旁。一軒面壁，上懸藤蘿，下鑿一潭，廣丈許，一泓清碧，有金鱗游泳其中，名曰「缽盂泉」。竹爐灶，位置極幽。軒後於萬綠叢中，可瞰范園之概。惜衲俗，不堪久坐耳。是時由上沙村過雞籠山，卽余與鴻干登高處。風物依然，鴻干已死，不勝今昔之感！正惆悵間，[00130]忽流泉阻路不得進，有、五村童掘菌於亂草中，探頭而笑，似訝多人之至此者。詢以無隱路，對曰：「前途水不可行，請返數步，南有徑，度嶺可達。」從其言。度嶺南行里許，漸覺竹樹叢雜，四山環繞，徑滿綠茵，已無人跡。竹逸徘徊四顧曰：「似在斯，而徑不可辨，奈何？」余乃蹲身細矚，於千竿竹中隱隱亂石牆舍，徑撥叢竹間，橫穿入覓之，始得一門，曰「無隱禪院，某年月日南園老人彭某重修」，衆喜曰：「非君則失武陵源矣！」山門緊閉，敲良久，無應者。忽旁開一門，呀然有聲，一鶉衣少年出，面有菜色，足無完履，問曰：「客何者？」竹逸稽首曰：「慕此幽靜，特來瞻仰。」少年曰：「如此窮山，僧散無人接待，請覓他游。」言已，閉門欲進。雲客急止之，許以啟門放游，必當酬謝。少年笑曰：「葉俱無，恐慢客耳，豈望酬耶？」山[00131]門一啟，卽佛面，金光與綠陰相映，庭階石礎苔積如繡，殿後臺級如牆，石欄繞之。循臺而西，有石形如饅頭，高丈許，細竹環其趾。再西折北，由斜廊躡級而登，客堂楹緊對石。石下鑿一月池，清泉一派，荇藻交橫。堂東卽正殿，殿左西向僧房廚竈，殿後臨峭壁，樹雜陰濃，仰不天。星燦力疲，就池邊憩，余從之。將啟盒酌，忽聞憶香音在樹杪，呼曰：「白速來，此間有妙境！」仰而視之，不其人，因與星燦循聲覓之。由東廂出一門，折北，有石蹬如梯，約數十級，於竹塢中瞥一樓。梯而上，八窗洞然，額曰「飛雲閣」。四山抱列如城，缺西南一角，遙一水浸天，風帆隱隱，卽太湖。倚窗俯視，風動竹梢，如翻麥浪。憶香曰：「何如？」余曰：「此妙境。」忽聞雲客於樓西呼曰：「憶香速來，此地更有妙境！」[00132]因下樓，折而西，十餘級，忽豁然開朗，平坦如臺。度其地，已在殿後峭壁之上，殘磚缺礎尚存，蓋亦昔日之殿基。週望環山，較閣更暢。憶香對太湖長嘯一聲，則羣山齊應。乃席地開樽，忽愁枵腹，少年欲烹焦飯代，隨令改粥，邀與同啖。詢其何以冷落至此，曰：「四無居鄰，夜多暴客，積糧時來強竊，卽植蔬果，亦半樵所有。此崇寧寺下院，長廚中月送飯乾一石、鹽菜一罈而已。某彭姓裔，暫居看守，行將去，不久當無人跡矣。」雲客謝以番銀一圓。返至來鶴，買舟而。余繪無隱圖一幅，以贈竹逸，誌快游。是年冬，余友人作中保所累，家庭失歡，寄居錫山華氏。明年春，將之維揚，而短於資，有故人韓春泉在上洋幕府，因往訪焉。衣敝履穿，不堪入[00133]署，投札約晤於郡廟園亭中。及出，知余愁苦，慨助十金。園洋商捐施而成，極闊，惜點綴各景，雜亂無章，後疊山石，亦無起伏照應。途忽思虞山之勝，適有便舟附之。時當春仲，桃李爭研，逆旅行蹤，苦無伴侶，乃懷青銅百，信步至虞山院。牆外仰矚，叢樹交花，嬌紅稚綠，傍水依山，極饒幽趣。惜不得其門而入，問途以往，遇設篷瀹茗者，就之，烹碧羅春，飲之極佳。詢虞山何處最勝，一游者曰：「從此出西關，近劍門，亦虞山最佳處，君欲往，請前導。」余欣然從之。出西門，循山脚，高低約數里，漸山峯屹立，石作橫紋。至則一山中分，兩壁凹凸，高數十仞，近而仰視，勢將傾墮。其人曰：「相傳上有洞府，多仙景，惜無徑可登。」余興發，挽袖卷衣，猿攀而上，直造其巔。所謂洞府者，深僅丈許，上有石罅，洞然天。俯[00134]首下視，腿軟欲墮。乃以腹面壁，依藤附蔓而下。其人嘆曰：「壯裁！遊興之豪，未有如君者。」余口渴思飲，邀其人就野店沽飲盃。陽烏將落，未得遍游，拾赭石十餘塊，懷之寓，負笈搭夜航至蘇，仍返錫山。此余愁苦中之快游。嘉慶甲春，痛遭先君之變，行將棄家遠遁，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。秋八月，邀余同往東海永泰沙勘收花息。沙隸崇明。出劉河口，航海百餘里。新漲初闢，尚無街市。茫茫蘆荻，絕少人烟，僅有同業丁氏倉房數十椽，四面掘溝河，築隄栽柳遶於外。丁字實初，家於崇，一沙之首戶，司會計者姓王。俱家爽好客，不拘禮節，與余乍卽同故交。宰猪餉，傾甕飲。令則拇戰，不知詩文；歌則號呶，不講音律。酒酣，揮工人舞拳相撲戲。蓄牯[00135]牛百餘頭，皆露宿隄上。養鵝號，以防海盜。日則驅鷹犬獵於蘆叢沙渚間，所獲多飛禽。余亦從之馳逐，倦則臥。引至園田成熟處，每一字號圈築高隄，以防潮汛。隄中通有水竇，用閘啟閉，旱則長潮時啟閘灌之，潦則落潮時開閘泄之。佃人皆散處如列星，一呼俱集，稱業戶曰「產主」，唯唯聽命，樸誠可愛。而激之非義，則野橫過於狼虎，幸一言公平，率然拜服。風雨晦明，恍同太古。臥牀外矚卽睹洪濤，枕畔潮聲如鳴金鼓。一夜，忽數十里外有紅燈如栲栳，浮於海中，紅光燭天，勢同失火，實初日：「此處起現神燈神火，不久將漲出沙田矣。」揖山興致素豪，至此益放。余更肆無忌憚，牛背狂歌，沙頭醉舞，隨其興之所至，真生平無拘之快游！竣，十月始。[00136]吾蘇虎邱之勝，余取後山之千頃雲一處，次則劍池而已，餘皆半借人工，且脂粉所污，已失山林本相。卽新起之白公祠、塔影橋，不過留雅名耳。其冶坊濱，余戲改「野芳濱」，更不過脂鄉粉隊，徒形其妖冶而已。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獅林，雖曰雲林手筆，且石質玲瓏，中多古木，然以勢觀之，竟同亂堆煤渣，積以苔蘚，穿以蟻災，全無山林氣勢。以余管窺所及，不知其妙。靈巖山吳王館娃宮故址，上有西施洞、響屜廊、采香徑諸勝，而其勢散漫，曠無收束，不及天平支硎之別饒幽趣。鄧尉山一名元墓，西背太湖，東對錦峯，丹崖翠閣，望如圖畫，居人種梅業，花開數十里，一望如積雪，故名「香雪海」。山之左有古柏四樹，名之曰「清、奇、古、怪」。清者，一株挺直，茂如翠蓋；奇者，臥地曲，形「之」字；古者，禿頂扁闊，半朽如掌；怪者，體似旋螺，枝幹皆然。相[00137]傳以前物。乙丑孟春，揖山尊人蓴薌先生偕其弟介石，率姪四人，往幞山家祠春祭，兼掃祖墓，招余同往。順道先至靈巖山，出虎山橋，由費家河進香雪海觀梅。幞山祠宇卽藏於香雪海中。時花正盛，咳吐俱香，余曾介石畫幞山風木圖十冊。是年九月，余從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慶府之任，溯長江而上，舟抵皖城。皖山之麓，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，墓側有堂楹，名曰「觀亭」，面臨南湖，背倚潛山。亭在山脊，眺遠頗暢。旁有深廊，北牎洞開，時值霜葉初紅，爛如桃李。同游者蔣壽朋、蔡琴。南城外有王氏園，其地長於東西，短於南北，蓋北緊背城，南則臨湖故。旣限於地，頗難位置，而觀其結構，作重臺疊館之法。重臺者，屋上作月臺庭院，疊石栽花於上，使遊人不[00138]知脚下有屋。蓋上疊石者則下實，上庭院者則下虛，故花木仍得地氣而生。疊館者，樓上作軒，軒上再作平臺。上下盤折，重疊四層，且有池，水不漏泄，竟莫測其何虛何實。其立脚全用磚石之，承重處仿照西洋立柱法。幸面對南湖，目無所阻，騁懷遊覽，勝於平園。真人工之奇絕者。武昌黃鶴樓在黃鵠磯上，後拖黃鵠山，俗呼蛇山。樓有層，畫棟飛檐，倚城屹峙，面臨江，與陽晴川閣相對。余與琢堂冒雪登焉。俯視長空，瓊花飛舞，遙指銀山玉樹，恍如身在瑤臺。江中往來艇，縱橫掀播，如浪捲殘葉，名利之心至此一冷。壁間題詠甚多，不能記憶，但記楹對有云：「何時黃鶴重來，且共倒金樽，澆洲渚千年芳草；但白雲飛去，更誰吹玉笛，落江城五月梅花。」黃州赤壁在府城川門外，屹立江濱，截然如壁，石皆絳[00139]色，故名焉。水經謂之赤鼻山，東坡游此作賦，指吳魏交兵處，則非。壁下已成陸地，上有賦亭。是年仲冬抵荊州。琢堂得升潼關觀察之信，留余住荊州。余以未得蜀中山水悵。時琢堂入川，而哲嗣敦夫眷屬及蔡琴、席芝堂俱留於荊州，居劉氏廢園。余記其廳額曰「紫藤紅樹山房」。庭階圍以石欄，鑿方池一畝；池中建一亭，有石橋通焉；亭後築土壘石，雜樹叢生；餘多曠地，樓閣俱傾頹矣。客中無，或吟或嘯，或出遊，或聚談。歲暮雖資斧不繼，而上下雍雍，典衣沽酒，且置鑼鼓敲之。每夜必酌，每酌必令。窘則四兩燒刀，亦必施觴政。遇同鄉蔡姓者，蔡琴與敘宗系，乃其族，倩其導遊名勝。至府學前之曲江樓，昔張九齡長史時，賦詩其上，朱亦有詩曰：[00140]「相思欲回首，但上曲江樓。」城上有雄楚樓，五代時高氏所建，規模雄峻，極目可數百里。遶城傍水，盡植垂楊，舟盪漿往來，頗有畫意。荊州府署卽關壯繆帥府，儀門內有青石斷馬槽，相傳卽赤兔馬食槽。訪羅含宅於城西湖上，不遇；訪宋玉故宅於城北。昔庾信遇侯景之亂，遁江陵，居宋玉故宅，繼改酒家，今則不可復識矣。是年除，雪後極寒，獻歲發春，無賀年之擾。日惟燃紙炮，放紙鳶，紮紙燈以樂。旣而風傳花信，雨濯春塵，琢堂諸姬攜其少女幼順川流而下，敦夫乃重整行裝，合幫而走。由樊城登陸，直赴潼關。由河南閿鄉縣西出函谷關，有「紫氣東來」四字，卽老乘青牛所過之地。兩山夾道，僅容馬並行。約十里卽潼關，左背峭壁，右臨黃河，關在[00141]山河之間扼喉而起，重樓壘垛，極其雄峻，而車馬寂然，人烟亦稀。昌黎詩曰：「日照潼關四扇開」，殆亦言其冷落耶？城中觀察之下，僅一別駕。道署緊靠北城，後有園圃，橫長約畝。東西鑿兩池，水從西南牆外而入，東流至兩池間，支分道：一向南至廚房，以供日用；一向東入東池；一向北折西，由石螭口中噴入西池，繞至西北，設閘泄瀉，由城脚轉北，穿竇而出，直下黃河。日夜環流，殊清人耳。竹樹陰濃，仰不天。西池中有亭，藕花繞左右。東有面南室間，庭有葡萄架，下設方石，可弈可飲，以外皆菊畦。西有面東軒屋間，坐其中可聽流水聲。軒南有門可通內室。軒北窗下另鑿池，池之北有廟，祀花神。園正中築層樓一座，緊靠北城，高與城齊，俯視城外卽黃河。河之北，山如屏列，已屬山西界，真洋洋觀！余居園[00142]南，屋如舟式，庭有土山，上有亭，登之可覽園中之概，綠陰四合，夏無暑氣。琢堂余顏其齋曰」不繫之舟」。此余幕游以來，第一好居室。土山之間，藝菊數十種，惜未及含葩，而琢堂調山左廉訪矣。眷屬移寓潼川院，余亦隨往院中居焉。琢堂先赴任，余與琴、芝堂等無，輒出遊。乘騎至華陰廟。過華封里，卽堯時祝處。廟內多秦槐柏，皆四抱，有槐中抱柏而生者，柏中抱槐而生者。殿廷古碑甚多，內有陳希夷「福」、「壽」字。華山之脚有玉泉院，卽希夷先生化形骨蛻處。有石洞如斗室，塑先生臥像於石牀。其地水淨沙明，草多絳色，泉流甚急，修竹繞之。洞外一方亭，額曰「無憂亭」。旁有古樹棟，紋如裂炭，葉似槐而色深，不知其名，土人卽呼曰「無憂樹」。太華之高不知幾千仞，惜未能裹糧往登焉。途林柿正[00143]黃，就馬上摘食之，土人呼止，弗聽，嚼之澀甚，急吐去，下騎覓泉漱口，始能言，土人笑。蓋柿須摘下，煮一沸，始去其澀，余不知。十月初，琢堂自山東專人來接眷屬，遂出潼關，由河南入魯。山東濟南府城內，西有明湖，其中有歷下亭、水香亭諸勝。夏月柳陰濃處，菡萏香來，載酒泛舟，極有幽趣。余冬日往視，但衰柳寒烟，一水茫茫而已。趵突泉濟南七十泉之冠，泉分眼，從地底怒涌突起，勢如騰沸。凡泉皆從上而下，此獨從下而上，亦一奇。池上有樓，供呂祖像，游者多於此品焉。明年月，余就館萊陽。至丁卯秋，琢堂降官翰林，余亦入都。所謂登州海市，竟無從一。[00144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