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石之詞,余所最愛者,亦僅語,曰:「淮南皓月冷千山,冥冥去無人管。」
雙聲、疊韻之論,盛于六朝,唐人猶多用之。至宋以後,則漸不講,並不知者何物。乾嘉間,吾鄉周公靄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,正千餘年之誤,可謂有功文苑者矣。其言曰:「兩字同母謂之雙聲,兩字同韻謂之疊韻。」余按用今日各國文法通用之語表之,則兩字同一音者謂之雙聲。如南史羊元保傳之「官家恨狹,更廣八分」,「官家更廣」四字,皆從K得聲。洛陽伽藍記之「獰奴慢罵」,「獰奴」兩字,皆從N得聲。「慢罵」兩字,皆從M得聲。兩字同一母音者,謂之疊韻。如梁武帝「後牖有朽柳」,「後牖有」字,雙聲而兼疊韻。「有朽柳」字,其母音皆u。劉孝綽之「梁王長康強」,「梁長強」字,其母音皆ian。自李淑詩苑偽造沈約之說,以雙聲疊韻詩中八病之,後是詩家多廢而不講,亦不復用之於詞。余謂苟於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,促結處用雙聲,則其鏗鏘可誦,必有過於前人者。惜世之專講音律者,尚未悟此。
詩至唐中葉以後,殆羔雁之具矣。故五代、北宋之詩,佳者絕少,而詞則其極盛時代。即詩詞兼擅如永叔、少游者,詞勝於詩遠甚。以其寫之於詩者,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。至南宋以後,詞亦羔雁之具,而詞亦替矣。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。
曾純甫中秋應制,作壺中天慢詞,自注云:「是夜,西興亦聞天樂。」謂宮中樂聲,聞於隔岸。毛晉謂:「天神亦不以人廢言。」近馮夢華復辨其誣。不解「天樂」字文義,殊笑人。
北宋名家,以方回最次。其詞如曆下、新城之詩,非不華瞻,惜少真味。
散文易學而難工,韻文難學而易工。近體詩易學而難工,古體詩難學而易工。令易學而難工,長調難學而易工。
古詩云:「誰能思不歌?誰能饑不食?」詩詞者,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。故歡愉之辭難工,愁苦之言易巧。
社會上之習慣,殺許多之善人;文學上之習慣,殺許多之天才。昔人論詩詞,有景語、情語之別。不知一切景語,皆情語。
詞家多以景寓情,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,如牛嶠之「甘作一生拼,盡君今日歡。」,顧夐之「換我心你心,始知相憶深!」歐陽修之「衣帶漸寬終不悔,伊消得人憔悴。」美成之「許多煩惱,只當時,一餉留情!」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,曾不多。
詞之體,要眇宜修。能言詩之所不能言,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。詩之景闊,詞之言長。
言氣質,言神韻,不如言境界。有境界,本。氣質、神韻,末。有境界而者隨之矣。
「西風吹渭水,落日滿長安。」,美成以之入詞,白仁甫以之入曲,此借古人之境界我之境界者。然非自有境界,古人亦不我用。
長調自以周、柳、蘇、辛最工。美成浪淘沙慢詞,精壯頓挫,已開北曲之先聲。若屯田之八聲甘州,東坡之水調歌頭,則佇興之作,格高千古,不能以常調論。
稼軒賀新郎詞「送茂嘉十弟」,章法絕妙。且語語有境界,此能品而幾於神者。然非有意之,故後人不能學。
稼軒賀新郎詞:「柳暗淩波路。送春猛風暴雨,一番新綠。」定風波詞:「從此酒酣明月夜。耳熱。」「綠」「熱」字,皆作上去用。與韓玉東浦詞、賀新郎以「玉」「曲」叶「注」「女」,卜算以「夜」「謝」叶「食」「月」,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。
譚復堂篋中詞選謂:「蔣鹿潭水雲樓詞與成容若、項蓮生,百年間,分鼎足。」然水雲樓詞令頗有境界,長調惟存氣格。憶雲詞精實有餘,超逸不足,皆不足與容若比。然視皋文、止庵輩,則倜乎遠矣。
詞家時代之說,盛于國初。竹垞謂:「詞至北宋而,至南宋而深。」後此詞人,群奉其說。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。周保緒曰:「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,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。」曰:「北宋詞多就景敘情,故珠圓玉潤,四照玲瓏。至稼軒、白石,一變而即敘景,故深者反淺,曲者反直。」潘四農曰:「詞濫觴于唐,暢於五代,而意格之閎深曲摯,則莫盛於北宋。詞之有北宋,猶詩之有盛唐。至南宋則稍衰矣。」劉融齋曰:「北宋詞用密亦疏,用隱亦亮,用沈亦快,用細亦闊,用精亦渾。南宋只是掉轉過來。」可知此自有公論。雖止庵詞頗淺薄,潘劉尤甚。然其推尊北宋,則與明季雲間諸公,同一卓識。
唐、五代、北宋詞,可謂生香真色。若雲間諸公,則綵花耳。湘真且然,況其次者乎?
衍波詞之佳者,頗似賀方回。雖不及容若,要在浙中諸之上。近人詞如復堂詞之深婉,疆村詞之隱秀,皆在半塘老人上。疆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。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,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。學人之詞,斯極則。然古人自然神妙處,尚未及。
宋尚木蝶戀花:「新樣羅衣渾棄卻,猶尋舊日春衫著。」譚復堂蝶戀花:「連理枝頭儂與汝,千花百草從渠許。」可謂寄興深微。
半塘丁稿中,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,乃鶩翁詞之最精者。「望遠愁多休縱目」等闋,鬱伊惝恍,令人不能懷。定稿只存六闋,殊未允。
固哉皋文之詞!飛卿菩薩蠻、永叔蝶戀花、瞻卜算,皆興到之作,有何命意?皆被皋文深文羅織。阮亭花草蒙拾謂:「坡公命宮磨蝎,生前王珪舒亶輩所苦,身後硬受此差排。由今觀之,受差排者,獨一坡公已耶?
賀黃公謂:「姜論史詞,不稱其『軟語商量』,而賞其『柳暗花暝』,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。」然「柳暗花暝」自是歐、秦輩句法,前後有畫工化工之殊。吾從白石,不能附和黃公矣。
「池塘春草謝家春,萬古千秋五字新!傳語閉門陳正字,可憐無補費精神。」此遺山論詩絕句。夢窗、玉田輩,當不樂聞此語。
朱清邃閣論詩謂:「古人詩中有句,今人詩更無句,只是一直說將去。這般詩一日作百首得。」余謂北宋之詞有句,南宋以後便無句。玉田、草窗之詞,所謂「一日作百首得」者。
朱謂:「梅聖俞詩,不是平淡,乃是枯槁。」余謂草窗、玉田之詞亦然。
「自憐詩酒瘦,難應接,許多春色。」「能幾番遊,看花是明年。」此等語亦算警句耶?乃值如許筆力!
文文山詞,風骨甚高,亦有境界,遠在聖與、叔夏、公謹諸公之上。亦如明初誠意伯詞,非季迪、孟載諸人所敢望。
和凝長命女詞:「天欲曉,宮漏穿花聲繚繞,窗裏星光少。 冷霞寒侵帳額,殘月光沈樹杪。夢斷錦闈空悄悄。強起愁眉。」此詞前半,不減夏英公喜遷鶯。
宋李希聲詩話云:「唐人作詩,正以風調高古主。雖意遠語疏,皆佳作。後人有切近的當、氣格凡下者,終使人可憎。」余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。若梅溪以降,正所謂切近的當、氣格凡下者。
自竹垞痛貶草堂詩餘而推絕妙好詞,後人群附和之。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,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。絕妙好詞則除張、范、辛、劉諸家外,十之八九,皆極無聊賴之詞。古人云:「好慚,好慚。」洵非虛語。
梅溪、夢窗、玉田、草窗、西麓諸家,詞雖不同,然同失之膚淺。雖時代使然,亦其才分有限。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,實難索解。
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戀花一闋云:「簾外東風隨燕到,春色東來,循我來時道。一霎圍場生綠草,遲卻怨春來早。 錦繡一城春水繞,庭院笙歌,行樂多年少。著意來開孤客抱,不知名字閑花鳥。」此詞當在晏氏父間,南宋人不能道。
「君王枉把平陳樂,換得雷塘數畝田。」政治家之言。「長陵亦是閑丘隴,異日誰知與仲多?」詩人之言。政治家之眼,域於一人一;詩人之眼,則通古今而觀之。詞人觀物,須用詩人之眼,不可用政治家之眼。故感、懷古等作,當與壽詞同詞家所禁。
宋人說,多不足信。如雪舟脞語謂: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。朱晦庵繫治之。及晦庵移去,提刑岳霖行部至台,蕊乞自便。岳問曰:去將安?蕊賦卜算詞云:「住如何住」云云。案此詞系仲友戚高宣教作,使蕊歌以侑觴者,朱「糾唐仲友奏牘」。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,恐亦未可信。
滄浪、鳳兮歌,已開楚辭體格。然楚辭之最工者,推屈原、宋玉,而後此之王褒、劉向之詞不與焉。五古之最工者,實推阮嗣宗、左太沖、郭景純、陶淵明,而前此曹劉,後此陳昂、李太白不與焉。詞之最工者,實推後主、正中、永叔、少游、美成,而後此南宋諸公不與焉。
唐、五代之詞,有句而無篇。南宋名家之詞,有篇而無句。有篇有句,唯李後主降宋後諸作,及永叔、瞻、少游、美成、稼軒數人而已。
讀會真記者,惡張生之薄倖,而恕其奸非;讀水滸傳者,恕宋江之橫暴,而責其深險。此人人之所同。故豔詞可作,唯萬不可作儇薄語。龔定庵詩云:「偶賦淩雲偶倦飛,偶然閑慕遂初衣。偶逢錦瑟佳人問,便說尋春汝。」其人之涼薄無行,躍然紙墨間。余輩讀耆卿伯可詞,亦有此感。視永叔、希文詞何如耶?詞人之忠實,不獨對人宜然。即對一草一木,亦須有忠實之意,否則所謂遊詞。
讀花間、尊前集,令人回想徐陵玉臺新詠。讀草堂詩餘,令人回想袁穀才調集。讀朱竹垞詞綜,張皋文、董遠詞選,令人回想沈德潛朝詩別裁集。
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,似袁簡齋之論詩,其失,纖而輕薄。竹垞以降之論詞者,似沈愚,其失,枯槁而庸陋。
東坡之曠在神,白石之曠在貌。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,而暗中營窟之計,此其所以可鄙。
蕙風詞令似叔原,長調亦在清真、梅溪間,而沉痛過之。強村雖富麗精工,猶遜其真摯。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,果何哉?
蕙風洞仙歌秋日遊某氏園及蘇武慢寒夜聞角闋,境似清真,集中他作,不能過之。
強村詞,余最賞其浣溪沙「獨鳥沖波去意閑」闋,筆力峭拔,非他詞可能過之。
蕙風聽歌諸作,自以滿路花最佳。至題香南雅集圖諸詞,殊覺泛泛,無一言道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