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詞以境界最上。有境界,則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五代、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。
二有造境,有寫境,此「理想」與「寫實」派之所由分。然者頗難分別,因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,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。
三有有我之境,有無我之境。「淚眼歐陽修〔蝶戀花〕:「庭院深深深幾許?楊柳堆煙,簾幕無重數。玉勒雕鞍遊冶處,樓高不章臺路。 雨橫風狂月暮,門掩黃昏,無計留春住。淚眼問花花不語,亂紅飛過秋千去。」修字永叔,號醉翁,號六一居士。宋廬陵人。有六一詞及六一詩話行世。問花花不語,亂紅飛過秋千去」,「可堪秦觀〔踏莎行〕:「霧失樓臺,月迷津度,桃源望斷無尋處。可堪孤館閉春寒,杜鵑聲裏斜陽暮。 驛寄梅花,魚傳尺素,砌成此恨無重數!郴江幸自繞郴山,誰流下瀟湘去?」觀字少游,初字太虛,號淮海。宋高郵人。有淮海詞卷行世。孤館閉春寒,杜鵑聲裏斜陽暮」,有我之境;「采菊陶淵明飲酒詩第四首云:「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。問君何能爾?心遠地自偏。采菊東籬下,悠然南山。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。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」淵明,字元亮。或云名潛,字淵明。後世稱靖節先生。晉潯陽柴桑人。有集。東籬下,悠然南山」,「寒波元好問穎亭留別:「故人重分攜,臨流駐駕。乾坤展清眺,萬景若相借;北風日雪,太素秉元化;九山鬱崢嶸,不受陵跨;寒波澹澹起,白鳥悠悠下。懷人自急,物態本閒暇。壺觴負吟嘯,塵土足悲吒。回首亭中人,平林淡如畫。」好問字裕之,號遺山。金太原人。有遺山樂府。澹澹起,白鳥悠悠下」,無我之境。有我之境,以我觀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。無我之境,以物觀物,不知何者我,何者物。古人詞,寫有我之境者多。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,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。
四無我之境,人唯於靜中得之;有我之境,于由動之靜時得之。故一優美,一宏壯。
五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,互相限制。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,必遺其關係、限制之處。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。雖如何虛構之境,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,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。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。
六境非獨謂景物。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故能寫真景物、真感情者,謂之有境界。否則謂之無境界。
七「紅杏宋祁〔玉樓春〕:「東城漸覺風光好,轂皺波紋迎客楫。綠揚煙外曉寒輕,紅杏枝頭春意鬧。 浮生長恨歡娛少,肯愛千金輕一笑?君持酒勸斜陽,且向花間留晚照。」祁字京,卒謚景文。宋安州安陸人。有出麾集及西州猥稿。枝頭春意鬧」,着一「鬧」字而境界全出;「雲破張先〔天仙〕:「〔水調〕數聲持酒聽,午醉醒來愁未醒。送春春去幾時回?臨晚鏡,流景,往悠悠空記省。 沙上並禽池上暝,雲破月來花弄影。重重簾幕密遮燈,風不定,人初靜,明日落紅應滿徑。」先字野,宋烏程人,有詞一卷行世。月來花弄影」,着一「弄」字,而境界全出矣。
八境界有,不以是而分優劣。「細雨杜甫水檻遣心:「去郭軒楹敞,無村眺望賒。澄江平少岸,幽樹晚多花。細雨魚兒出,微風燕斜。城中十萬戶,此地兩家。」杜甫唐人,字美。本居襄陽,後徙河南鞏縣。有集十六卷。魚兒出,微風燕斜」,何遽不若「落日杜甫後出塞第首:「朝進東門營,暮上河陽橋。落日照旗,馬鳴風蕭蕭;平沙列萬幕,部伍各招;中天懸明月,令嚴夜寂寥;悲笳數聲動,壯士慘不驕。借問將誰,恐是霍嫖姚。」照旗,馬鳴風蕭蕭」?「寶簾秦觀〔浣溪沙〕:「漠漠輕寒上樓,曉陰無賴似窮秋,淡煙流水畫屏幽。 自在飛花輕似夢,無邊絲雨細如愁,寶簾閑掛銀鉤。」閑掛銀鉤」何遽不若「霧失樓臺,月迷津渡」?
九嚴滄浪宋嚴羽,字儀卿,一字丹丘,自號滄浪逋客,邵武人。有滄浪詩話及滄浪詩集。詩話謂:「盛唐諸公唯在興趣。羚羊掛角,無跡可求。故其妙處,透徹玲瓏,不可湊泊。如空中之音、相中之色、水中之月、鏡中之象,言有盡而意無窮。」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。然滄浪所謂「興趣」,阮亭清王士禎,字貽上,號阮亭,別號漁洋山人。山東新城人。有集行世。所謂「神韻」,猶不過道其面目,不若鄙人拈出「境界」字探其本。
十太白李太白,名白,號青蓮居士。唐隴西人,後徙蜀之昌明。有集行世。純以氣象勝,「西風李白〔憶秦娥〕:「簫聲咽,秦娥夢斷秦樓月。秦樓月,年年柳色,灞陵別! 樂游原上清秋節,咸陽古道音塵絕。音塵絕,西風殘照,家陵闕。」按此詞,非出太白乃晚唐人所依託,前人論之頗詳,此沿誤未暇改。殘照,家陵闕」,寥寥八字,遂關千古登臨之口。後世唯范文正范文正〔漁家傲〕:「塞下秋來風景異,衡陽雁去無留意。四面邊聲連角起。千嶂裏,長煙落日孤城閉。 濁酒一杯家萬里,燕然未勒無計。羌管悠悠霜滿地,人不寐,將軍白髮征夫淚!」文正名仲淹,字希文,卒謚文正。宋吳縣祥符人。有丹陽集。之〔漁家傲〕,夏英公夏英公〔喜遷鶯〕:「霞散綺,月沈鉤。簾卷未央樓。夜涼河截天流,宮闕鎖清秋。 瑤臺曙,金盤露。鳳髓香和煙霧。千珠翠擁宸游,水殿按涼州。」宋夏竦字喬,封英國公,故或簡稱英公。卒謚文莊。江州德安人。有文集行世。之〔喜遷鶯〕,差足繼武,然氣象已不逮矣。
十一張皋文張皋文名張惠言,清武進人。著等身,有茗柯詩文集行世。謂:「飛卿溫飛卿,本名岐,後改庭筠。唐太原人。有握蘭金荃等集。之詞深美閎約」,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馮正中,名延巳,一名延嗣,南唐廣陵人。有陽春一卷行世。足以當之。劉融齋劉融齋名熙載,一字伯簡。清江蘇興化人。有藝概及昨飛集等行世。謂「飛卿精妙絕人」,差近之耳。
十二「畫屏溫庭筠〔更漏〕:「柳絲長,春雨細,花外漏聲迢遞。驚塞雁,起城烏,畫屏金鷓鴣。 香霧薄,透簾幕。惆悵謝家池閣。紅燭背,繡簾垂。夢長君不知。」金鷓鴣」,飛卿語,其詞品似之。「弦上韋端己〔菩薩蠻〕:「紅樓別夜堪惆悵,香燈半卷流蘇帳。殘月出門時,美人和淚辭。 琵琶金翠羽,弦上黃鶯語。勸我早家,綠窗人似花。」黃鶯語」,端己語,其詞品亦似之。正中詞品,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,則「和淚馮延巳〔菩薩蠻〕:「嬌鬟堆枕釵橫鳳,溶溶春水楊花夢。紅燭淚闌干,翠屏煙浪寒。 錦壺催畫箭,玉佩天涯遠。和淚試嚴妝,落梅飛曉霜。」試嚴妝」,殆近之歟?
十三南唐中主南唐中主〔浣溪沙〕:「菡萏香銷翠葉殘,西風愁起綠波間。還與韶光共憔悴,不堪看。 細雨夢回雞塞遠,樓吹徹玉笙寒。多少淚珠何限恨,倚闌干。」李璟,字伯玉,初名景通,昇之。在位十九年。詞「菡萏香銷翠葉殘,西風愁起綠波間」,有衆芳蕪穢,美人遲暮之感。乃古今獨賞其「細雨夢回雞塞遠,樓吹徹玉笙寒」,故知解人正不易得。
十四溫飛卿之詞,句秀。韋端己之詞,骨秀。李重光李重光,南唐璟,名煜,初名重嘉。史稱李後主。在位十五年。有集行世。之詞,神秀。
十五詞至李後主,而眼界始,感慨遂深,遂變伶工之詞而士夫之詞。周介存周介存名濟,字保緒,號未齋,晚號止庵。清洛陽人。有介存齋詩及味雋詞。置諸溫、韋溫、韋卽溫庭筠、韋莊。之下,可顛倒黑白矣。「自是李後主〔相歡〕:「林花謝春紅,太匆匆!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。胭脂淚,留人醉,幾時重?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! 無語獨上西樓,月如鉤。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。剪不斷,理還亂,是離愁。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。」人生長恨水長東」、「流水李後主〔浪淘沙〕:「簾外雨潺潺,春意闌珊。羅衾不耐五更寒。夢裏不知身是客,一晌貪歡! 獨自莫憑欄,無限江山,別時容易時難!流水落花春去,天上人間!」落花春去,天上人間」,金荃、金荃集,唐溫庭筠撰。唐藝文志及宋志俱載十卷,而文獻通考則載七卷別集一卷,是已非原本。後曾嗣立采文苑英華萬首絕句所集外詩一卷以附之。浣花浣花集,蜀相韋莊撰,其弟靄編。原本共五卷,後人析而十卷。補遺一卷,則毛晉所增。莊在蜀得杜甫浣花溪草堂因以名集。能有此氣象耶?
十六詞人者,不失其赤之心者。故生於深宮之中,長於婦人之手,是後主人君所短處,亦即詞人所長處。
十七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,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,愈變化,水滸傳、此共有數種。著者亦有數人。惟現行七十回本,乃金聖歎評本。祗知成於弘治、正德間,不詳著者何人,或謂出於施耐庵之手。但施耐庵之名,不於任何記載,乃作者避禍之僞名。紅樓夢清曹霑撰。霑字雪芹。軍正白旗人。之作者是。主觀之詩人,不必多閱世。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,李後主是。
十八尼采尼采,德人,生於一八四四年,卒於一九〇〇年。否定歷史萬能論,且宣傳「超人」主義。其著作之最著者有查拉圖如是說,反基督教道德底系統,尼采對華葛那偶像底微光及詩集等。謂:「一切文學,余愛以血者。」後主之詞,真所謂以血者。宋道君皇帝宋道君〔燕山亭〕:「裁翦冰綃,輕疊數重,淡著燕脂勻注。新樣靚妝,豔溢香融,羞殺蕊珠宮女。易得凋零,更多少無情風雨,愁苦。問院落淒涼,幾番風雨? 憑寄離恨重重,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?天遙地遠,萬水千山,知他故宮何處?怎不思量!除夢裏有時曾去,無據。和夢新來不做。」宋道君卽徽宗,名佶,神宗第十一,在位十五年,禪位於皇太,被尊教主道君太上皇帝。靖康年,北狩。紹興五年崩,廟號徽宗。〔燕山亭〕詞亦略似之。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戚,後主則儼有釋迦、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,其固不同矣。
十九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,而堂廡特,開北宋一代風氣。與中、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,宜花間集花間集,趙崇祚編,凡十卷。以長短句自一編者,自此集始。中不登其隻字。
二十正中詞除〔鵲踏枝〕、馮正中〔鵲踏枝〕卽〔蝶戀花〕:「幾日行雲何處去?忘卻來,不道春將暮。百草千花寒食路,香車繫在誰家樹? 淚眼倚樓頻獨語:雙燕來時,陌上相逢否?撩亂春愁如柳絮,依依夢裏無尋處。」或謂此歐陽修詞。〔菩薩蠻〕十數闋最煊赫外,如〔醉花間〕馮正中〔醉花間〕:「晴雪園春未到,池邊梅自早。高樹鵲銜巢,斜月明寒草。 山川風景好,自古金陵道。少年看卻老。相逢莫厭醉金杯,別離多,歡會少!」之「高樹鵲銜巢,斜月明寒草」,余謂韋蘇州之「流螢韋蘇州寺居獨夜寄崔主簿:「幽人寂無寐,木葉紛紛落。寒雨暗深更,流螢渡高閣。坐使青燈曉,還夏衣薄,寧知歲方晏,離居更蕭索。」應物號蘇州,唐長安京兆人。有集行世。渡高閣」,孟襄陽之「疏雨滴孟浩然,字浩然。唐襄陽人。閒遊秘省,秋月新霽,諸英華賦詩作會。浩然句曰:「微雲淡河,疏雨滴梧桐。」舉座嗟其清絕,咸閣筆不復繼。後病疽背卒。有集四卷。梧桐」,不能過。
二一歐九歐九〔浣溪沙〕:「堤上遊人逐畫船,拍堤春水四垂天,綠楊樓外出秋千。 白髮戴花君莫笑,六么催拍盞頻傳,人生何處似樽前?」歐九卽歐陽修。〔浣溪沙〕詞「綠楊樓外出秋千」,晁補之晁補之,字無咎,自號來,宋濟州巨野人。有雞肋集及晁無咎詞。謂:只一「出」字,便後人所不能道。余謂此本于正中馮正中〔上行杯〕:「落梅著雨消殘粉,雲重煙輕寒食近。羅幕遮香,柳外秋千出畫牆。 春山顛倒釵橫鳳,飛絮入簾春睡重。夢裏佳期,祗許庭花與月知。」〔上行杯〕詞「柳外秋千出畫牆」,但歐語尤工耳。
二二梅聖俞梅聖俞〔蘇幕遮〕:「露堤平,煙墅杳。亂碧萋萋,雨後江天曉。獨有庾郎年最少,窣地春袍,嫩色宜相照。 接長亭,迷遠道。堪怨王孫,不記期早。落盡梨花春,滿地殘陽,翠色和煙老。」聖俞名堯臣,宋宣城人。有宛陵集。〔蘇幕遮〕詞「落盡梨花春。滿地殘陽,翠色和煙老」。劉融齋謂:「少遊一生似專學此種」。余謂馮正中馮正中〔玉樓春〕:「雪雲乍變春雲簇,漸覺年華堪縱目。北枝梅蕊犯寒開,南浦波紋如酒綠。 芳菲次第長相續,自是情多無處足。尊前百計得春,莫春眉黛蹙。」〔玉樓春〕詞「芳菲次第長相續,自是情多無處足。尊前百計得春,莫春眉黛促」。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。
二三人知和靖林和靖〔點絳唇〕:「金谷年年,亂生春色誰主?餘花落處,滿地和煙雨。 是離歌,一闋長亭暮。王孫去,萋萋無數,南北東西路。」逋字君復,宋錢塘人。隱西湖之孤山。卒賜和靖先生。不娶以梅妻,無以鶴。善行,喜詩,有集。〔點絳唇〕、聖俞〔蘇幕遮〕、永叔梅聖俞〔少年游〕:「闌干十獨憑春,晴碧遠連雲。千里萬里,月月,行色苦愁人。 謝家池上,江淹浦畔,吟魄與離魂。更那堪疏雨滴黃昏!更特地憶王孫。」按此云「永叔少年遊」,永叔當聖俞之誤下。「問隔與不隔」段有云如歐陽公〔少年遊〕詠春草上半闕云「闌干十獨憑春」云云,則知所取之少年遊固梅氏者。歐陽公〔少年遊〕闕內無是句。此偶疏之而誤耳。〔少年游〕闋詠春草絕調,不知先有正中「細雨馮正中〔南鄉〕:「細雨濕流光,芳草年年與恨長。煙鎖鳳樓無限,茫茫。鸞鏡鴛衾兩斷腸。 魂夢任悠揚,睡起楊花滿繡床。薄幸不來門半掩,斜陽!負你殘春淚幾行?」濕流光」五字,皆能攝春草之魂者。
二四詩蒹葭詩經秦風「蒹葭」:「蒹葭蒼蒼,白露霜。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從之,道阻且長。溯游從之,宛在水中央。 蒹葭淒淒,白露未晞。所謂伊人,在水之湄。溯洄從之,道阻且躋。溯游從之,宛在水中坻。 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謂伊人,在水之涘,溯洄從之,道阻且右。溯游從之,宛在水中沚。」一篇最得風人深致。晏同叔晏同叔〔蝶戀花〕:「檻菊愁煙蘭泣露,羅幕輕寒,燕雙飛去。明月不諳離恨苦,斜光到曉穿朱戶。 昨夜西風凋碧樹。獨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。欲寄彩箋兼尺素,山長水闊知何處!」之「昨夜西風凋碧樹,獨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」,意頗近之。但一灑落,一悲壯耳。
二五「我瞻詩經雅「節南山」:「駕彼四牡,四牡項領。我瞻四方,蹙蹙靡所騁。」四方,蹙蹙靡所騁」,詩人之憂生。「昨夜西風凋碧樹。獨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」似之。「終日陶淵明飲酒詩第十九首:「羲農去我久,舉世少復真。汲汲魯中叟,彌縫使其淳。鳳鳥雖不至,禮樂暫得新。洙泗輟微響,漂流逮狂秦。詩復何罪,一朝成灰塵!區區諸老翁,誠殷勤。如何絕世下?六籍無一親!終日馳車走,不所問津。若復不快飲,空負頭上巾。但恨多謬誤,君當恕罪人。」馳車走,不所問津」,詩人之憂世。「百草千花寒食路,香車系在誰家樹」似之。
二六古今之成業、學問者,必經過種之境界:「昨夜西風凋碧樹。獨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」,此第一境。「衣帶柳永〔鳳棲梧〕:「佇倚危樓風細細,望極春愁,黯黯生天際。草色煙光殘照裏,無言誰會憑欄意。 擬把疏狂圖一醉,對酒當歌,強樂還無味。衣帶漸寬終不悔,伊消得人憔悴。」柳永初名變,字耆卿,宋崇安人。景祐元年進士,官至屯田員外郎,故世號柳屯田。有所撰樂章集卷行世。漸寬終不悔,伊消得人憔悴」,此第境。「衆裏辛棄疾〔青玉案〕:「東風夜放花千樹,更吹落星如雨。寶馬雕車香滿路,鳳簫聲動,玉壺光轉,一夜魚龍舞。 蛾兒雪柳黃金縷,笑語盈盈暗香去。衆裏尋它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。」棄疾字幼安,號稼軒居士,宋歷城人。有稼軒詞及稼軒長短句行世。按此詞與所引不同,不知本各不同歟?抑誤引歟?但未如所引者。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」,此第境。此等語皆非詞人不能道。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,恐晏、歐諸公所不許。
二七永叔「人生歐陽永叔〔玉樓春〕:「尊前擬把期說,未語春容先慘咽。人生自是有情癡,此恨不關風與月。 離歌且莫翻新闋,一曲能教腸寸結。直須看盡洛城花,始共春風容易別。」自是有情癡,此恨不關風與月」,「直須看盡洛城花,始共春風容易別」,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,所以尤高。
二八馮夢華馮夢華,名煦,清人。有所選六十家詞選及唐五代詞選。宋六十一家詞選序謂:「淮海、山,山卽晏幾道,字叔原,號山,殊之幼。有所撰山詞卷。古之心人。其淡語皆有味,淺語皆有致。」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。山矜貴有餘,但可方駕野、方回,方回,賀鑄字,自號慶湖遺老,宋衛安人。有東山寓聲樂府卷。未足抗衡淮海。
二九少遊詞境最淒婉。至「可堪孤館閉春寒,杜鵑聲裏斜陽暮」,則變而淒厲矣。東坡賞其後語,猶皮相。
三十「風雨詩經鄭風「風雨」第章:「風雨如晦,雞鳴不已。既君,云胡不喜?」如晦,雞鳴不已」,「山峻楚辭九章「涉江」內句。全文太長,不。此章世稱屈原所作。原名平,楚之同姓。有離騷及漁父、九章、天問諸作。高以蔽日兮,下幽晦以多雨。霰雪紛其無垠兮,雲霏霏而承宇」,「樹樹王績野望詩:「東皋薄暮望,徒倚欲何依?樹樹皆秋色,山山唯落暉。牧人驅犢返,獵馬帶禽。相顧無相識,長歌懷采薇。」績字無功,隋末龍門人,善詩。皆秋色,山山唯落暉」,「可堪孤館閉春寒,杜鵑聲裏斜陽暮」,氣象皆相似。
三一昭明太昭明太卽蕭統,武帝長,字德施,字維摩。有所撰文章英華文集及所選文選十卷行世。稱陶淵明詩「跌宕昭彰,獨超衆類。抑揚爽朗,莫之與京」。王無功稱薛收薛收,唐人,字伯襃。賦「韻趣高奇,詞義晦遠。嵯峨蕭瑟,真不可言」。詞中惜少此種氣象,前者唯東坡,後者唯白石,略得一耳。
三二詞之雅鄭,雅鄭卽雅樂與鄭聲。在神不在貌。永叔、少游雖作豔語,終有品格。方之美成,周邦彥,字美成,自號清真居士,宋錢塘人。有清真集及片玉詞行世。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。
三三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、秦,唯言情體物,窮極工巧,故不失第一流之作者。但恨創調之才多,創意之才少耳。
三四詞忌用替代字。美成〔解語花〕周美成〔解語花〕:「風銷焰蠟,露浥烘爐,花市光相射。桂華流瓦。纖雲散,耿耿素娥欲下。衣裳淡雅。看楚女纖腰一把。簫鼓喧、人影參差,滿路飄香麝。 因念都城放夜,望千門如晝。嬉笑遊冶,鈿車羅帕。相逢處,自有暗塵隨馬。年光是。唯只舊情衰謝,清漏移飛蓋來,從舞休歌罷。」之「桂華流瓦」,境界極妙。惜以「桂華」字代「月」耳。夢窗夢窗卽吳文英,文英字君特,號夢窗,宋四明人。有夢窗甲乙丙丁稿四卷。以下,則用代字更多。其所以然者,非意不足,則語不妙。蓋意足則不暇代,語妙則不必代。此少游少游〔水龍吟〕:「樓連苑橫空,下窺繡轂雕鞍驟。朱簾半卷,單衣初試,清明時候。破暖輕風,弄晴微雨,欲無還有。賣花聲過盡,斜陽院落,紅成陣飛鴛甃。 玉佩丁東別後。悵佳期參差難。名韁利鎖,天還知道,和天瘦。花下重門,柳邊深巷,不堪回首!念多情,但有當時皓月,向人依舊!」花庵詞選註曰:「秦少遊自會稽入京,東坡,坡曰:『久別當作文甚勝,都下盛唱公「山抹微雲」之詞。』秦遜謝,坡遽云:『不意別後,公卻學柳七作詞。』秦答曰:『某雖無識,亦不至是,先生之言無乃過乎?』坡云:『「銷魂當此際」,非柳詞句法乎?』秦慚服,然已流傳,不復可改矣。秦舉『樓連苑橫空,下窺繡轂雕鞍驟』。坡云:『十個字只說得一個騎馬樓前過』。」之「樓連苑」、「繡轂雕鞍」所以東坡所譏。
三五沈伯時沈伯時名義父,履貫未詳,概宋理宗時人。有所撰樂府指迷。樂府指迷云:「說桃不可直說破『桃』,須用『紅雨』、致虛閣雅爼有云:唐天寶十年,宮中下紅雨,色如桃。『劉郎』劉尚自屯田員外左遷郎州司馬,凡十年始徴還。方春,作贈看花諸君詩曰:「紫陌紅塵拂面來,無人不道看花回。玄都觀裏桃千樹,儘是劉郎去後栽。」其詩一出,傳於都下。有素嫉其名者,白於執政,誣其有怨憤。他日時宰,與坐,慰問甚厚。及辭,即曰:「近者新詩,未免累,奈何?」不數日,出連州刺史。其自敍云:「貞元十一年春,余屯田員外時,此觀未有花。是歳出牧連州,至荊南,貶朗州司馬。居十年,詔至京師,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,盛如紅霞,遂有前篇,以記一時之。旋出牧,於今十四年,始主客郎中。重遊玄都,蕩然無復一樹,唯兔葵燕麥,動搖於春風耳。因再題十八字,以俟後再遊。時太和年月。」其詩曰:「百畝庭中半是苔,桃花淨盡菜花開;種桃道士何處?前度劉郎今獨來。」等字。詠柳不可直說破『柳』,須用『章臺』、韓翃將妓柳氏,置之都下,因安史之亂,盜覆京,歳不迓,寄以詩曰:「章臺柳,章臺柳,徃日靑靑今在否?縱使長條似舊垂,亦應攀折他人手!」時柳氏已祝髮為尼,因哭云:「楊柳枝,芳菲節,可恨年年贈離別。一葉隨風忽報秋,縱使君來豈堪折?」按章臺,西長安一街名。後柳氏番將沙吒利所虜,虞侯許俊復奪而於翃。許堯佐有章臺柳傳。『灞岸』覇岸在陝西長安縣。兩岸多種柳樹,送別於此者折柳枝以遣行者。故李益詩云:「楊柳含煙覇岸春,年年攀折行人。」羅隱詩云:「柳攀覇岸狂遮袂,水憶池陽淥滿心。」等字。」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。果以是工,則古今類具在,安用詞耶?宜其提要提要云:「謂說桃須用『紅雨』、『劉郎』等字,說柳須用『章臺』、『灞岸』等字,說須用『銀鉤』等字,說淚須用『玉箸』等字,說髮須用『絳雲』等字,說簟須用『湘竹』等字,不可直說破。其意欲避鄙俗,而不知轉成塗飾,亦非確論。」所譏。
三六美成周美成〔蘇幕遮〕:「燎沈香,消溽暑,鳥雀呼晴,侵曉窺簷語。葉上初陽乾宿雨。水面清圓,一一風荷舉。 故鄉遙,何日去?家住吳門,久作長安旅。五月漁郎相憶否?楫輕舟,夢入芙蓉浦。」按〔青玉案〕當〔蘇幕遮〕之誤。〔蘇幕遮〕詞:「葉上初陽乾宿雨。水面清圓,一一風荷舉」,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。覺白石〔念奴嬌〕、姜白石〔念奴嬌〕:「鬧紅一舸,記來時,嘗與鴛鴦侶。十六陂人未到,水佩風裳無數。翠葉吹涼,玉容銷酒,更灑菰蒲雨。嫣然搖動,冷香飛上詩句。 日暮青蓋亭亭,情人不,爭忍淩波去。只恐舞衣寒易落,愁入西風南浦。高柳垂陰,老魚吹浪,留我花間住。田田多少,幾回沙際路?」白石名夔,字堯章,自號白石道人,宋鄱陽人。有白石詞五卷。〔惜紅衣〕姜白石〔惜紅衣〕:「簟枕邀涼,琴換日,睡餘無力。細灑冰泉,並刀破甘碧。牆頭喚酒,誰問訊,城南詩客岑寂?高柳晚蟬,說西風消息。 虹梁水陌,魚浪吹香,紅衣半狼籍。維舟試望,故國眇天北。可惜渚邊沙外,不共美人遊歷。問甚時,同賦十六陂秋色?」詞,猶有隔霧看花之恨。
三七東坡〔水龍吟〕蘇東坡〔水龍吟〕:「似花還似非花,無人惜從教墜。拋家傍路,思量卻是,無情有思。縈損柔腸,困酣嬌眼,欲開還閉。夢隨風萬里,尋郎去處,還被,鶯呼起。 不恨此花飛盡,恨西園落紅難綴。曉來雨過,遺蹤何在?一池萍碎。春色分,分塵土,一分流水。細看來不是楊花,點點是,離人淚!」詠楊花,和韻而似原唱。章質夫章質夫〔水龍吟〕:「燕忙鶯懶芳殘,正堤上楊花飄墜。輕飛亂舞,點畫青林,全無才思。閑趁遊絲,靜臨深院,日長門閉。傍珠簾散漫,垂垂欲下,依前被風扶起。 蘭帳玉人睡覺,怪春衣雪霑瓊綴。繡床漸滿,香球無數,才圓欲碎。時蜂兒,仰粘輕粉,魚吞池水。望章台路杳,金鞍遊蕩,有盈盈淚!」質夫名楶,宋蒲城人。卒謚莊簡。詞,原唱而似和韻,才之不可強如是!
三八詠物之詞,自以東坡〔水龍吟〕最工,邦卿史邦卿〔雙雙燕〕:「過春社,度簾幕中間,去年塵冷。差池欲往,試入舊巢相並。還相雕梁藻井,軟語商量不定。飄然快拂花梢,翠尾分開紅影。 芳徑,芹泥雨潤。愛貼地爭飛,競誇輕俊。紅樓晚,看足柳暗花暝。應自棲香正穩,便忘天涯芳信。愁損翠黛雙娥,日日畫欄獨憑。」邦卿名逹祖,號梅溪,宋汴人。有梅溪詞卷。〔雙雙燕〕次之。白石〔暗香〕、姜白石〔暗香〕:「舊時月色,算幾番照我,梅邊吹笛?喚起玉人,不管清寒與攀摘。何遜而今漸老,都忘卻、春風詞筆。但怪得竹外疏花,香冷入瑤席。 江國,正寂寂,歎寄與路遙,夜雪初積。翠尊易泣,紅萼無言耿相憶。長記曾攜手處,千樹壓西湖寒碧。片片吹盡,幾時得?」〔疏影〕,姜白石〔疏影〕:「苔枝綴玉,有翠禽,枝上同宿。客裏相逢,籬角黃昏,無言自倚修竹。昭君不慣胡沙遠,但暗憶江南江北。想佩環、月夜來,化作此花幽獨。 猶記深宮舊,那人正睡裏,飛近蛾綠。莫似春風,不管盈盈,早與安排金屋。還教一片隨波去,卻怨、玉龍哀曲。等恁時重覓幽香,已入窗橫幅。」格調雖高,然無一語道着,視古人「江邊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寄:「東閣官梅動詩興,還如何遜在楊州。此時對雪遙相憶,送客逢春可自由。幸不折來歲暮,若看去亂鄉愁。江邊一樹垂垂發,朝夕催人自白頭。」一樹垂垂發」等句何如耶?
三九白石寫景之作,如「十姜白石〔楊州慢〕:「淮左名都,竹西佳處,解鞍少駐初程。過春風十里,盡薺麥青青。自胡馬窺江去後,廢池喬木,猶厭言兵。漸黃昏清角吹寒,都在空城。 杜郎俊賞,算而今重到須驚。縱豆蔻詞工,青樓夢好,難賦深情。十四橋仍在,波心蕩,冷月無聲。念橋邊紅藥,年年知誰生?」四橋仍在,波心蕩冷月無聲」、「數峰姜白石〔點絳唇〕:「燕雁無心,太湖西畔隨雲去。數峰清苦,商略黃昏雨。 第四橋邊,擬共天隨住。今何許?憑欄懷古,殘柳參差舞。」清苦,商略黃昏雨」、「高樹姜白石〔惜紅衣〕內句,全詞前。晚蟬,說西風消息」,雖格韻高絕,然如霧裏看花,終隔一層。梅溪、夢窗諸家寫景之病,皆在一「隔」字。北宋風流,渡江遂絕。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?
四十問「隔」與「不隔」之別,曰:陶、謝陶、謝卽陶淵明、謝靈運。靈運名客兒,南朝宋下邳人,因襲封康樂公,故世稱謝康樂。有詩文傳世。之詩不隔,延年延年卽顏延之,延之字延年,南朝宋臨沂人。則稍隔矣。東坡之詩不隔,山谷山谷卽黃庭堅。庭堅字魯直,號涪翁,自號山谷道人,宋分寧人。有內外集及詞行世。則稍隔矣。「池塘南史謝惠連傳:族兄靈運,嘗於永嘉西草堂思詩,竟日不就,忽夢惠連,卽得「池塘生春草」句,以工。生春草」、「空梁薛道衡〔昔昔鹽〕:「垂柳覆金堤,蘼蕪葉複齊。水溢芙蓉沼,花飛桃李蹊。采桑秦氏女,織錦竇家妻。關山別蕩,風月守空閨。恒斂千金笑,長垂雙玉啼。盤龍隨鏡隱,彩鳳逐帷低。飛魂同夜鵲,倦寢憶晨雞。暗牖懸蛛網,空梁落燕泥。前年過代北,今歲往遼西。一去無消息,那能惜馬蹄!」落燕泥」等句,妙處唯在不隔,詞亦如是。即以一人一詞論,如歐陽公按歐陽公字當作梅聖俞,此王先生原誤,參看上十八、十九兩頁。〔少年游〕詠春草上半闋雲:「闌干十獨憑春,晴碧遠連雲。月月,千里萬里,行色苦愁人。」語語都在眼前,便是不隔;至云:「謝家池上,江淹浦畔」,則隔矣。白石姜白石〔翠樓吟〕:「月冷龍沙,塵清虎落,今年酺初賜。新翻胡部曲,聽氈幕元戎歌吹。層樓高峙。看檻曲縈紅,簷牙飛翠。人姝麗,粉香吹下,夜寒風細。 此地。宜有詞仙,擁素雲黃鶴,與君遊戲。玉梯凝望久,歎芳草,萋萋千里。天涯情味。仗酒祓清愁,花銷英氣。西山外,晚來還卷,一簾秋霽。」〔翠樓吟〕:「此地宜有詞仙,擁素雲黃鶴,與君遊戲。玉梯凝望久,歎芳草萋萋千里」,便是不隔。至「酒祓清愁,花消英氣」,則隔矣。然南宋詞雖不隔處,比之前人,自有淺深厚薄之別。
四一「生年古詩十九首第十五首:「生年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。晝短苦夜長,何不秉燭游?樂當及時,何能待來茲。愚者愛惜費,但後世嗤。仙人王喬,難可與等期!」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。晝短苦夜長,何不秉燭遊」、「服食古詩十九首第十首:「驅車上東門,遙望郭北墓。白楊何蕭蕭!松柏夾廣路。下有陳死人,杳杳即長暮。潛寐黃泉下,千載永不寤。浩浩陰陽移,年命如朝露。人生忽如寄,壽無金石固。萬歲更相送,聖賢莫能度。服食求神仙,多藥所誤。不如飲美酒,被服紈與素。」求神仙,多藥所誤。不如飲美酒,被服紈與素」,寫情如此,方不隔。「采菊東籬下,悠然南山。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」,「天似鮮卑民族敕勒歌:「敕勒川,陰川下。天似穹廬,籠蓋四野。天蒼蒼,野茫茫,風吹草低牛羊。」穹廬,籠蓋四野。天蒼蒼,野茫茫,風吹草低牛羊」,寫景如此,方不隔。
四二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。惜不於意境上用力,故覺無言外之味,弦外之響,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。
四三南宋詞人,白石有格而無情,劍南劍南卽陸游。游字務觀,自號放翁,宋山陰人。有劍南詩、放翁詞、南唐及渭南文集等行世。有氣而乏韻,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,唯一幼安耳。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,以南宋之詞可學,北宋不可學。學南宋者,不祖白石,則祖夢窗,以白石、夢窗可學,幼安不可學。學幼安者,率祖其粗獷、滑稽,以其粗獷、滑稽處可學,佳處不可學。幼安之佳處,在有性情,有境界。即以氣象論,亦有「橫素波、干青雲」之概,寧後世齷齪生所可擬耶?
四四東坡之詞曠,稼軒稼軒卽辛棄疾。傳前。之詞豪。無人之胸襟而學其詞,猶東施之效捧心。
四五讀東坡、稼軒詞,須觀其雅量高致,有伯夷、柳下惠之風。白石雖似蟬脫塵埃,然終不免局促轅下。
四六蘇、辛蘇、辛卽蘇軾、辛棄疾。詞中之狂,白石猶不失狷,若夢窗、夢窗卽吳文英。傳前。梅溪、梅溪卽史達祖。傳前。玉田、玉田卽張炎。傳前。草窗、草窗卽周密,密字公謹,號草窗,號蕭齋,號弁陽嘯翁,宋濟南人。有草窗詞行世。中麓中麓卽李開先。開先字伯華,中麓其號。明章邱人。有閒居集十卷,收入提要。輩,面目不同,同於鄉願而已。
四七稼軒中秋飲酒達旦,用天問體作〔木蘭花慢〕辛棄疾〔木蘭花慢〕:「可憐今夕月,向何處,去悠悠?是別有人間!那邊才,光影東頭。是天外空汗漫,但長風浩浩送中秋。飛鏡無根誰繫?姮娥不嫁誰留? 謂經海底問無由?恍惚使人愁。怕萬里長鯨,縱橫觸破,玉殿瓊樓。蝦蟆故堪浴水,問云何玉兔解沉浮?若道都齊無恙,云何漸漸如鉤?」以送月,曰:「可憐今夕月,向何處,去悠悠?是別有人間,那邊才,光影東頭」,詞人想像,直悟月輪繞地之理,與科學家密合,可謂神悟。
四八周介存周介存名濟,一字保緒,號止庵,清洛陽人。有介存齋詩及味雋齋詞。謂:「梅溪詞中,喜用『偷』字,足以定其品格。」劉融齋謂:「周周、史卽周邦彥、史達祖。旨蕩而史意貪」此語令人解頤。
四九介存謂:夢窗詞之佳者,如「水光雲影,搖盪綠波,撫玩無極,追尋已遠」。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,實無足當此者。有之,其「隔江吳夢窗〔踏莎行〕:「潤玉籠綃,檀櫻倚扇。繡圈猶帶脂香淺。榴心空壘舞裙紅,艾枝應壓愁鬟亂。 午夢千山,窗陰一箭。香瘢新褪紅絲腕。隔江人在雨聲中,晚風菰葉生愁怨。」人在雨聲中,晚風菰葉生愁怨」語乎?
五十夢窗之詞,余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,曰:「映夢吳夢窗〔秋思耗〕:「堆枕香鬟側,驟夜聲,偏稱畫屏秋色。風碎串珠,潤侵歌板,愁壓眉窄。動羅箑,清商寸心低訴,敘怨抑,映夢窗零亂碧。待漲綠春深落花香泛,料有斷紅流處,暗題相憶。 歡酌,簷花細滴,送故人粉黛重飾。漏侵瓊瑟丁東敲斷,弄晴月白,怕一曲霓裳未終。催去驂鳳翼,歡謝客猶未識漫瘦卻!東陽燈前,無夢到得,路隔重雲雁北。」窗凌亂碧」。玉田之詞,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,曰:「玉老張玉田〔祝英台近〕:「水痕深,花信足,寂寞南樹轉首。青陰芳頓如許。不知多少消魂,夜來風雨,猶夢到斷紅流處。 最無據,長年息,影空山,愁入庾郎句。玉老田荒,心已遲暮。幾回聽得啼鵑,不如去,終不似舊時鸚鵡。」田荒」。
五一「明月謝靈運歲暮:「殷憂不能寐,苦此夜難頹。明月照積雪,朔風勁且哀。運往無淹物,年逝覺已催。」照積雪」、「江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同僚:「江流日夜,客心悲未央。徒念關山近,終知返路長。秋河曙耿耿,寒渚夜蒼蒼。引領京室,宮雉正相望。金波麗鳷鵲,玉繩低建章。驅車鼎門外,思昭丘陽。馳暉不可接,何況隔兩鄉?風雲有鳥路,江限無梁。常恐鷹隼擊,時菊委嚴霜。寄言罻羅者,寥廓已高翔。」朓字玄暉,南齊下邳人,與靈運等同玄之後。有謝宣城集。流日夜」、「中天杜甫出塞內句,全詩前。懸明月」、「長河王維使至塞上:「單車欲問邊,屬國過居延。征蓬出塞,雁入胡天。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。蕭關逢候騎,都護在燕然。」維字摩詰,唐河東人。有詩四卷。落日圓」,此種境界,可謂千古壯觀。求之於詞,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,如〔長相思〕納蘭容若〔長相思〕:「山一程,水一程。身向榆關那畔行?夜深千帳燈。 風一更,雪一更。聒碎鄉心夢不成,故園無此聲。」容若原名成德,後改名性德,滿洲正黃旗人,明珠之。有飲水側帽詞。之「夜深千帳燈」,〔如夢令〕納蘭容若〔如夢令〕:「萬帳穹廬人醉,星影搖搖欲墜。夢隔狼河,被河聲攪碎。還睡,還睡。解道醒來無味。」之「萬帳穹廬人醉,星影搖搖欲墜」,差近之。
五二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,以自然之舌言情。此由初入中原,未染人風氣,故能真切如此。北宋以來,一人而已。
五三陸放翁跋按陸氏之跋花間集凡:其一稱「斯時天下岌岌,士夫乃流宕如此,或者出於無聊。」其卽此所引者。但「唐宋五代」數字叢刊及提要俱作「唐季五代」。疑作「唐季五代」是。駁之亦未稱宋,可証。提要駁第一跋曰:「不知惟士夫流宕如此,天下所以岌岌。游未反思其本耳。」駁第跋曰:「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,人之學歷有強弱。學力不足副其體格,則舉之不足。學力足以副其體格,則舉之有餘。律詩降於古詩,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,而律詩則時有佳作。詞降於律詩,故五季人詩不及唐,詞乃獨勝。此猶能舉七十斤者,舉百斤則蹶,舉五十則運用自如,有何不可理推乎?」花間集謂:「唐、宋、五代,詩愈卑,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。能此不能彼,未易以理推。」提要駁之,謂:「猶能舉七十斤者,舉百斤則蹶,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。」其言甚辨。然謂詞必易於詩,余未敢信。善乎陳臥陳臥名龍,更字人中,號樽,明松江華亭人。有詩問略行世。之言曰:「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,故終宋之世無詩。然其歡愉愁怨之致,動於中而不能抑者,類發于詩餘,故其所造獨工。」五代詞之所以獨勝,亦以此。
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辭,楚辭敝而有五言,五言敝而有七言,古詩敝而有律絕,律絕敝而有詞。蓋文體通行既久,染指遂多,自成習套。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,故遁而作他體,以自解脫。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,皆由於此。故謂文學後不如前,余未敢信。但就一體論,則此說固無以易。
五五詩之百篇、十九首,詞之五代、北宋,皆無題。非無題,詩詞其意,不能以題盡之。自花庵、花庵詞選名,宋黃昇編,凡十卷。前十卷名唐宋諸賢絕妙詞選,始於唐李白,終於北宋王昂。方外閨秀各一卷附焉。後十卷曰中興以來絕妙詞選,始於康興之,終於洪昇。黃昇字叔陽,號玉林,閩人。草堂草堂卽草堂詩餘,武林逸史編。詞家有令、中調、長調之分,自此始。凡四卷。武林逸史不詳何人。此舊傳南宋人所編。每調立題,並古人無題之詞亦之作題。如觀一幅佳山水,而即曰此某山某河,可乎?詩有題而詩亡,詞有題而詞亡,然中材之士,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。
五六家之作,其言情必沁人心脾,其寫景必豁人耳目。其辭脫口而出,無矯揉妝束之態。以其所者真,所知者深。詩詞皆然。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,可無誤。
五七人能於詩詞中不美刺投贈之篇,不使隸之句,不用粉飾之字,則於此道已過半矣。
五八以長恨歌長恨歌白居易所作。居易字樂天,唐下邽人。有長慶集七十一卷。之壯采,而所隸之,只「玉雙成」四字,才有餘。梅村梅村,吳偉業字,字駿公,清太倉人。有梅村集及太倉十詩選。歌行,則非隸不辦。白、吳白、吳卽白居易、吳偉業。優劣,即於此。不獨作詩然,填詞家亦不可不知。
五九近體詩體制,以五七言絕句最尊,律詩次之,排律最下。蓋此體於寄興言情,兩無所當,殆有韻之駢體文耳。詞中令如絕句,長調似律詩,若長調之百字令、沁園春等,則近於排律矣。
六十詩人對宇宙人生,須入乎其內,須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內,故能寫之;出乎其外,故能觀之。入乎其內,故有生氣;出乎其外,故有高致。美成能入而不能出,白石以降,於此皆未夢。
六一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,故能以奴僕命風月。必有重視外物之意,故能與花鳥共憂樂。
六二「昔古詩十九首第首:「青青河畔草,鬱鬱園中柳。盈盈樓上女,皎皎當窗牖。娥娥紅粉妝,纖纖出素手。昔倡家女,今蕩婦。蕩行不,空床難獨守。」倡家女,今蕩婦。蕩行不,空床難獨守」,「何不古詩十九首第四首:「今日良宴會,歡樂難具陳。彈箏奮逸響,新聲妙入神。令德唱高言,識曲聽其真。齊心同所願,含意俱未申。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飆塵。何不策高足,先據要路津?無守窮賤,坎坷長苦辛。」策高足,先據要路津?無守窮賤,坎坷長苦辛」,可淫鄙之尤。然無視淫詞、鄙詞者,以其真。五代、北宋之詞人亦然。非無淫詞,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。非無鄙詞,但覺其精力彌滿。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,非淫與鄙之病,而遊詞之病。「豈不爾思,室是遠而。」而曰:論語罕第九卷十章:「唐棣之華,偏其反而。豈不爾思,室是遠而。曰:未之思,夫何遠之有?」「未之思,夫何遠之有?」惡其遊。
六三「枯藤老樹昏鴉。橋流水平沙。古道西風瘦馬。夕陽西下。斷腸人在天涯。」此元人馬東籬馬東籬號東籬,名致遠,元都人。所作存於元曲選中者凡青衫淚、岳陽樓、陳博高臥、宮秋、薦福碑及任風等。天淨沙令。寥寥數語,深得唐人絕句妙境。有元一代詞家,皆不能辦此。
六四白仁甫白仁甫名樸,一字太素,號蘭谷,元隩洲人。後居真定,故真定人。著有天籟集卷,及元曲選中秋夜梧桐雨墻頭馬上本。秋夜梧桐雨劇,沉雄悲壯,元曲冠冕。然所作天籟詞,粗淺之甚,不足稼軒奴隸。豈創者易工,而因者難巧歟?抑人各有能與不能?讀者觀歐、秦之詩遠不如詞,足透此中消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