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雞漫志卷第五
念奴嬌，元㣲之連昌宮詞云：「初過寒食一百六，店舍無煙宮樹綠。夜半月高絃索鳴，賀老琵琶定場屋。力士傳呼覔念奴，念奴潜伴諸郎宿。須臾覔得連催，特勑街中許燃燭。春嬌滿眼淚紅綃，掠削雲鬟旋裝束。飛上九天歌一聲，十五郎吹管逐。」自注云：「念奴，天寶中名倡，善歌。每歲樓下酺宴，萬衆喧溢。嚴安之、韋黃裳軰闢易不能禁，衆樂為之罷奏。明皇遣高力士呼樓上曰：『欲遣念奴唱歌，仰十五郎吹管逐，看能聽否？』皆悄然奉詔。然明皇不欲奪俠逰之盛，未嘗置在宮禁。歲幸溫湯，時巡東洛，有司潜遣從行[00083]而已。」開元天寶遺云：「念奴有色，善歌，宮妓中第一。帝嘗曰：『此女眼色媚人。』云：『念奴每執板當席，聲出朝霞之上。』」今石調念奴嬌，世以為天寶間所製曲，予固疑之。然唐中葉漸有今體慢曲，而近世有填連昌詩入此曲者。後復轉此曲入道調宮，轉入高宮石調。
雨淋鈴，明皇雜及楊妃外傳云：「帝幸蜀，初入斜谷，天霖雨彌旬。棧道中聞鈴聲，帝方悼念貴妃，採其聲為雨淋鈴曲以寄恨。時梨園弟惟張野狐一人，善篳篥，因吹之，遂傳于世。」予考史及諸家說，明皇自陳倉入散關，出河池，初不由斜谷路。今劒州梓潼縣地名[00084]上亭，有古今詩刻記明皇聞鈴之地，庶幾是。羅隱詩云：「細雨霏㣲宿上亭，兩中因感雨淋鈴。貴為天猶魂斷，窮著荷衣好涕零。劒水多端何處去，巴猿無頼不堪聽。少年辛苦今飄蕩，空愧先生教聚螢。」世傳明皇宿上亭，雨中聞牛鐸聲，悵然而起，問黃幡綽：「鈴作何語？」曰：「謂陛下特郎當。」特郎當，俗稱不整治。明皇一笑，遂作此曲。楊妃外傳載上皇還京後，復幸華清，從宮嬪御多非舊人。於望京樓下，命張野狐奏雨淋鈴曲。上四顧悽然，自是聖懷耿耿，但吟「刻木牽絲作老翁，雞皮鶴髪與真同。須臾弄罷寂無，還似人生一世中」。杜牧之詩云：「零葉飜紅萬樹霜，玉連開[00085]蘂煖泉香。行雲不下朝元閣，一曲淋鈴淚數行。」張祜詩云：「雨淋鈴夜卻秦，猶是張徽一曲新。長說上皇和淚教，月明南內更無人。」張徽即張野狐。或謂祜詩言上皇出蜀時曲，與明皇雜、楊妃外傳不同。祜意明皇入蜀時作此曲，至兩淋鈴夜卻秦，猶是張野狐向來新曲，非異說。元㣲之琵琶歌云：「淚垂捍撥朱絃濕，冰泉嗚咽流鸎澁。因兹彈作雨淋鈴，風雨蕭條鬼神泣。」今雙調雨淋鈴慢，頗極哀怨，真本曲遺聲。
清平樂，松窓云：「開元中，禁中初重木芍藥，得四本，紅、紫、淺紅、通白繁開。上乗照夜白，太真妃以步輦從。[00086]李龜年手捧檀板，押衆樂前，將欲歌之。上曰：『焉用舊詞為。』命龜年宣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調詞章。白承詔賦詞，龜年以進，上命梨園弟約格調，撫絲竹，促龜年歌，太真妃笑領歌意甚厚。」張君房脞說指此為清平樂曲。按明皇宣白進清平調詞，乃是令白於清平調中製詞。盖古樂取聲律高下合為，曰清調、平調、側調，此之謂調。明皇止令就擇上兩調，偶不樂側調故。況白詞七字絕句，與今曲不類。而樽前集亦載此絕句，止目曰清平詞。然唐人不深考，妄指此絕句耳。此曲在越調，唐至今盛行。今世有黃中宮、黃中啇兩音者。歐陽炯稱，白有應制清平樂[00087]四首，徃徃是。
春光好，羯皷云：「明皇尤愛羯皷玉笛，云八音之領袖。時春雨始晴，景色明麗，帝曰：『對此豈可不與他判斷！』命取羯皷，臨軒縱擊，曲名春光好。囬顧栁杏，皆已㣲拆。上曰：『此一不喚我作天工，可乎？』」今夾鍾宮屬月之律，明皇依月用律，故能判斷如神。予曰：月栁杏拆久矣，此必正月用月律催之。春光好，近世或易名愁倚欄。
菩薩蠻，南部新及杜陽編云：「中初，女蠻國入貢，危髻金冠，纓絡被體，號菩薩蠻隊，遂製此曲。當時倡優李可及作菩薩蠻隊舞，文士亦徃徃聲其詞。」中廼[00088]宣宗紀號。北夢𤨏?言云：「宣宗愛唱菩薩蠻詞，令狐相國假溫飛卿新撰宻進之，戒以勿泄，而遽言於人，由是踈之。」溫詞十四首，載花間集，今曲是。李可及所製盖止此，則其舞隊，不過如近世傳踏之類耳。
望江南，樂府雜云：李衛公為亡妓謝秋娘撰望江南，亦名夢江南。白樂天作憶江南首，第一「江南好」，第、第「江南憶」。自注云：「此曲亦名謝秋娘，每首五句。」予考此曲，自唐至今皆南吕宮，字句亦同。止是今曲兩叚，盖近世曲無單遍者。然衛公為謝秋娘作此曲，已出兩名。樂天名以憶江南，名以謝秋娘，近世取樂天首句名以江南好。予嘗嘆世間有改[00089]易錯亂悮人者，是。
文溆，盧氏雜說云：「文宗善吹管，僧文溆為入內德，得罪流之。弟收拾院中籍入家具，猶作師講聲。上採其聲製曲，曰文溆。」予考資治通鑑：敬宗寶曆年六月己夘幸興福寺，觀沙門文溆俗講。敬、文相繼，年祀極近，豈有文溆哉？至所謂俗講，則不可曉。意此僧以俗談侮聖言，誘聚群，至使人主臨觀，為一笑之樂，死尚晚。今黃鍾宮、石調、林鍾啇、歇指調皆有十拍令，未知孰是？而溆字或悞作序并緒。
塩角兒，嘉佑雜誌云：「梅聖俞說，始教坊家人市塩，於紙角中得一曲譜，飜之，遂以名。」今雙調塩角兒令是[00090]。歐陽永叔嘗製詞。
喝馱，洞㣲志云：「屯田員外郎馮敢，景德年為開封府界撿澇戶田，宿史胡店。日落，忽婦人過店前，入西畔古佛堂。敢料其鬼，攜僕王𠈉?詣之。延坐飲酒，稱十六舅母者，請王𠈉?歌送酒，女側聽。十四姨者曰：『何名？』𠈉?對曰：『喝馱。』十四姨曰：『非。此曲單州營妓教頭葛姉所撰新聲。梁祖作四鎮時，駐兵魚臺，值十月十一生日，姉獻之。梁祖令李振填詞，付後騎唱之，以押馬隊，因謂之葛姉。及戰，德得勝口囬，始流傳河北，軍中競唱。俗以押馬隊，故訛曰喝馱。莊皇入洛，亦愛此曲，謂左右曰：『此亦古曲，葛[00091]氏但更五七聲耳。』」李珣瓊瑤集有鳳臺一曲，注云：「俗謂之喝馱。」不載何宮調。今世道調宮有慢，勾讀與古不類耳。
後庭花，南史云：「陳後主每引賔客，對張貴妃等㳺宴，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相贈荅。采其尤麗者為曲調，其曲有玉樹後庭花。」通典云：「玉樹後庭花、堂堂、黃鸝留、金釵兩臂垂，並陳後主造。恒與宮女學士及朝臣相唱和為詩，太樂令何胥採其尤輕艷者為此曲。」予因知後主詩，胥以配聲律，遂取一句為曲名。故前軰詩云：「玉樹歌翻王氣終，景陽鐘動曉樓空。」云：「後庭花一曲，幽怨不堪聽。」云：「萬戶千門成[00092]野草，只緣一曲後庭花。」云：「綵牋曾襞欺江㧾，綺閣塵銷玉樹空。」云：「啇商女不知亡國恨，隔江猶唱後庭花。」云：「玉樹歌闌海雲黑，花庭忽作青蕪國。」云：「後庭餘唱落舡窓。」云：「後庭新聲嘆樵牧。」云：「不知即入宮前井，猶自聽吹玉樹花。」吳蜀鷄冠花有一種者，高不過五六尺，或紅，或淺紅，或白，或淺白，世目曰後庭花。按國史纂異，雲陽縣多離宮故地，有樹似槐而葉細，土人謂之玉樹。揚雄甘泉賦「玉樹青葱」，左思以為假稱珎怪者，實非，似之而已。予謂雲陽既有玉樹，即甘泉賦中，未必假稱。陳後主玉樹後庭花，或者疑是兩曲，謂詩家或稱玉樹，或稱後庭花，少有連[00093]稱者。偽蜀時，孫光憲、毛熙震、李珣有後庭花曲，皆賦後主故，不著宮調，兩叚各四句，似令。今曲在，兩叚各六句，亦令。
西河長命女，崔元範自越州幕府拜侍御史，李訥尚餞於鑑湖，命盛叢歌，坐客各賦詩送之。有云：「為公唱作西河調，日暮偏去住人。」理道要訣：「長命女西河，在林中鍾羽，時號平調。」今俗呼高平調。脞說云：「張紅紅者，曆初，隨父歌丐食。過將軍衛青所居，青納為姬。自傳其藝，頴悟絕倫。有樂工取古西河長命女加减節奏，頗有新聲。未進間，先歌於青。青令紅紅潜聽，以豆數合記其拍，紿云：『女弟久歌此，非新[00094]曲。』隔屏奏之，一聲不失。樂工驚，請與相，嘆伏不已。兼云：『有一聲不穩，今已正矣。』尋達上聽，召入宜春院，寵澤隆異。宮中號記曲娘，尋為才人。」按此曲起開元以前，曆間，樂工加减節奏，紅紅正一聲而已。花間集和凝有長命女曲，偽蜀李珣瓊瑤集亦有之，勾讀各異。然皆今曲，不知孰為古製林中鍾羽并曆加减者。近世有長命女令，前七拍，後九拍，屬仙呂調，宮調、勾讀并非舊曲。別出石調西河，慢聲犯正平，極竒古。盖西河長命女本林中鍾羽，而近世所分曲，在仙呂、正平兩調，亦羽調。
楊柳枝，鑑戒云：「栁枝歌，亡隋之曲。」前軰詩云：「萬[00095]里長江一旦開，岸邊楊柳幾千栽。錦㠶未落干戈起，惆悵龍舟更不囬。」云：「樂苑隋堤已空，萬條猶舞舊春風。」皆指汴渠。而張祜折楊柳枝兩絕句，其一云：「莫折宮前楊栁枝，玄宗曾向笛中吹。心日暮烟霞起，無限春愁生翠眉。」則知隋有此曲，傳至開元。樂府雜云：白傅作楊栁枝。予考樂天晚年與劉夢得唱和此曲詞，白云：「古歌舊曲君休聽，聽取新翻楊栁枝。」作楊栁枝十韻云：「樂童翻怨調，才與妍詞。」注云：「洛下新聲。」劉夢得亦云：「請君莫奏前朝曲，聽唱新翻楊栁枝。」盖後來始變新聲。而所謂樂天作楊栁枝者，稱其別創詞。今黃鍾啇有楊栁枝曲，仍是[00096]七字四句詩，與劉白及五代諸所製並同。但每句下各增字一句，此乃唐時和聲，如竹枝、漁父，今皆有和聲。舊詞多側字起頭，平字起頭者，十之一。今詞盡皆側字起頭，第句亦復側字起，聲度差穩耳。
麥秀兩岐，文酒清話云：「唐封舜臣性輕佻。德宗時使湖南，道經金州，守張樂燕之。執盃索麥秀兩岐曲，樂工不能。封謂樂工曰：『汝山民亦合聞朝音律。』守為杖樂工。復行酒，封索此曲。樂工前乞侍郎舉一遍。封為唱徹，衆已盡記，於是終席動此曲。封既行，守宻寫曲譜，言封燕席，郵筒中送與潭州牧。封至潭，牧[00097]亦張樂燕之。倡優作襤褸數婦人，抱男女筐筥，歌麥秀兩岐之曲，叙其拾麥勤苦之由。封面如死灰，過金州，不復言矣。」今世所傳麥秀兩岐，今在黃中鍾宮。唐罇前集載和凝一曲，與今曲不類。
碧雞漫志卷第五終
巳酉月望曰：「錢遵王假毛黼季汲古閣本校定，譌闕惜家藏舊本少苐卷無從是正，為恨。」[00098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