乙丑冬，予客寄成都之碧雞坊妙勝院，自夏涉秋，與王和先、張齊望所居甚近，皆有聲妓，日置酒相樂，予亦徃來兩家不厭。嘗作詩云：「王家瓊芙蕖妖，張家阿倩海棠魄。露香亭前占秋光，紅雲島邊弄春色。滿城錢癡買娉婷，風捲畫樓絲竹聲。誰似兩家喜看客，新飜歌舞勸飛觥。君不東州鈍髮半縞，日日醉踏碧雞井道。」予每飲，不敢徑臥，客舍無與語，因旁緣是日歌曲，出所聞，仍考歷世習俗，追思平時論說，信筆以記。積百十紙，混群中，不自收拾。今[00001]秋開篋偶得之，殘脫逸散，僅存十七，因次比增廣成五卷，目曰碧雞漫志。顧將老矣，方悔少年之非，㳺心淡泊，成此亦安用？但一時醉墨，未忍焚弃耳。己巳月既望，覃思齋序。
或問歌曲所起。曰：天地始者分，而人生焉，人莫不有心，此歌曲所以起。舜典曰：「詩言志，歌永言，聲依永，律和聲。」詩序曰：「在心為志，發言為詩，情動於中而形於言。言之不足，故嗟嘆之，嗟嘆之不足，故永歌之，永歌之不足，不知手之舞之，足之蹈之。」樂記曰：「詩言其志，歌咏其聲，舞動其容，者本於心，然後樂器從之。」故有心則有詩，有詩則有歌，有歌則有聲律，有聲律則有[00002]樂歌，永言即詩，非於詩外求歌。今先定音節，乃製詞從之，倒置甚矣。而士夫分詩與樂府作兩科。古文詩或名曰樂府，謂詩之可歌。故樂府中有歌、有謠、有吟、有引、有行、有曲。今人於古樂府，特指為詩之流，而以詞就音，始名樂府，非古。舜命夔教冑，詩歌聲律，率有次第。語禹曰：「予欲聞六律、五聲、八音，在治忽，以出納五言。」其君臣賡歌、九功、南風、卿雲之歌，必聲律隨具。古者采詩，命師為樂章，祭祀、宴射、鄉飲皆用之。故曰：正得失，動天地，感鬼神，莫近於詩。先王以是經夫婦，成孝敬，厚人倫，美教化，移風俗。詩至於動天地，感鬼神，移風俗，何？正謂播諸歌樂，有[00003]此效耳。然中世亦有因管絃金石造歌以被之，若文帝使慎夫人皷瑟，自倚瑟而歌，魏作調歌辭，終非古法。
古人初不定聲律，因所感發為歌，而聲律從之，唐、虞代以來是，餘波至西末始絕。西時，今之所謂古樂府者漸興，晉魏為盛，隋氏取以來樂器歌章古調併入清樂，餘波至李唐始絕。唐中葉雖有古樂府，而播在聲律則尠矣，士夫作者，不過以詩一體自名耳。蓋隋以來今之所謂曲者漸興，至唐稍盛，今則繁聲淫奏，殆不可數。古歌變為古樂府，古樂府變為今曲，其本一。後世風俗益不及古，故相[00004]懸耳。而世之士夫亦多不知歌詞之變。
語魯太師樂，知樂深矣。魯太師者亦可語此耶？古者歌工、樂工皆非庸人，故縶適齊，干適楚，繚適蔡，缺適秦，方叔入河，武入，陽、襄入海，孔之。八人中，其一於家語。孔學琴於師襄，襄曰「吾雖以擊罄為官，然能於琴，今於琴已習」是。貢問師乙：「賜冝何歌？」荅曰：「慈愛者冝歌啇，溫良而能斷者冝歌齊，寬而靜、柔而正者冝歌頌，廣而靜、疏達而信者冝歌雅，恭儉而好禮者冝歌雅，正直而靜、廉而謙者冝歌風。」師乙，賤工，學識乃至此。曰：「歌者上如抗，下如墜，曲如折，止如槁木，倨中矩，勾中鈎，纍[00005]纍乎端如貫珠。」歌之妙不越此矣。今有過鈞容班教坊者，問曰：「某冝何歌？」必曰：「汝冝唱田中行、曹元寵令。」
劉、項皆善作歌，西諸帝如武、宣類能之。趙王幽死，諸王負罪死，臨絕之音，曲折深迫。廣川王通經，好文辭，為諸姬作歌尤竒古。而高祖之戚夫人、燕王旦之容華夫人兩歌，不在諸王下，蓋初古俗猶在。東京以來，非無作者，槩文釆有餘，情性不足。高歡玉壁之役，士卒死者七萬人，慙憤發疾，使斛律金作敕勒歌。其辭略曰：「山蒼蒼，天茫茫，風吹草低牛羊。」歡自和之，哀感流涕。金不知，能發揮自然之妙[00006]如此，當時徐、庾軰不能。吾謂西後，獨敕勒歌暨韓退之十琴操近古。
荊軻入秦，燕太丹及賔客送至易水之上，高漸離擊筑，軻和而歌，為變徵之聲，士皆涕淚。前為歌曰：「風蕭蕭兮易水寒，壯士一去兮不復還。」復為羽聲慷慨，士皆瞋目，髪上指冠。軻本非聲律得名，乃能變徵換羽於立談間，而當時左右聽者，亦不憒憒。今人苦心造成一新聲，便作幾許知音矣。
或問：元次山𥙷?伏羲至啇十代樂歌，皮襲美𥙷?九夏歌，是否？曰：名與義存，𥙷?之無害。或有其名而無其義，有其義而名不可強訓，吾未保之全得。[00007]次山曰：「嗚呼！樂聲自太古始，百世之後，盡亡古音；樂歌自太古始，百世之後，遂亡古辭。」次山知之晚。孔之時，皇五帝樂歌已不及，在齊聞韶，至月不知肉味。戰國秦火，古器與音辭亡缺無遺。
時雅鄭參用，而鄭為多。魏平荊州，獲雅樂，古曲音詞存者四，曰：鹿嗚、騶虞、伐檀、文王。而左延年之徒以新聲被寵，復改易音辭，止存鹿鳴一曲，晉初亦除之。代短簫鐃歌樂曲，國時存者，有朱鷺、艾如張、上之囬、戰城南、巫山高、將進酒之類，凡十曲。魏、吳稱號，始改其十曲。晉興，盡改之，獨玄雲、釣竿曲名存而已。代鼙舞，國時存者，有殿前生[00008]桂樹等五曲，其辭則亡。代胡角摩訶兠勒一曲，張騫得自西域，李延年因之更造新聲十八解，魏晉時亦亡。晉以來新曲頗衆，隋初盡清樂。至唐武后時，舊曲存者，如白雪、公莫舞、巴渝、白紵、夜、團扇、懊憹、石城、莫愁、楊叛兒、烏夜啼、玉樹後庭花等，止六十曲。唐中葉，聲辭存者，止十七，有聲無詞者七，今不復。唐歌曲比前世益多，聲行於今、辭於今者，皆十之四，世代差近尔。抵先世樂府，有其名者尚多，其義存者十之，其始辭存者十不得一，若其音則無傳，勢使然。
石崇以明君曲教其妾綠珠，曰：「我本家，將適單[00009]于庭。昔為匣中玉，今為糞土英。」綠珠亦自作懊憹歌曰：「絲布澁難縫。」元伊侍孝武飲讌，撫絃而歌怨詩曰：「為君既不易，為臣良獨難。忠信不顯，乃有疑患。周旦佐文武，金縢功不刊。推心輔王政，叔反流言。」熊甫王敦委任錢鳳，將有異圖，進說不納，因告。臨與敦別，歌曰：「徂風飚起蓋山陵，氛霧蔽日玉石焚。徃既去可長歎，念別惆悵會復難。」陳安死，隴上歌之曰：「隴上壯士有陳安，軀幹雖腹中寛，愛養將士同心肝。䯀騘父駿馬䥫鍛鞍，七尺刀奮如湍，丈八蛇矛左右盤，十盪十决無當前。戰始交失蛇矛，棄我䯀騘竄嵓幽，為我外援而懸頭。西流之水東流河，一[00010]去不還柰何。」劉曜聞面而嘉悲，命樂府歌之。晉以來歌曲於史者，蓋如是耳。
唐時古意亦未全䘮，竹枝詞、浪淘沙、拋毬樂、楊柳枝，乃詩中絕句，而定為歌曲。故李太白清平調詞章皆絕句。元、白諸詩，亦為知音者恊律作歌。白樂天守杭，元㣲之贈云：「休遣玲瓏唱我詩，我詩多是別君辭。」自注云：「樂人高玲瓏能歌，歌予數十詩。」樂天亦醉戲諸妓云：「席上爭飛使君酒，歌中多唱舍人詩。」聞歌妓唱前郡守嚴郎中詩云：「已留舊政布中和，付新詩與艷歌。」元㣲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戲贈云：「輕新便妓唱，凝妙入僧禪。」沈亞之送人序云；「故友李賀，善[00011]撰南北朝樂府故古詞，其所賦尤多怨欝悽艷之巧。誠以盖古排今，使為詞者莫得偶矣。惜乎其終中亦不俻聲歌絃唱。」然唐史稱：李賀樂府數十篇，雲韶諸工皆合之絃管。稱：李益詩名與賀相埒，每一篇成，樂工爭以賂求取之，被聲歌供奉天。稱：元㣲之詩，徃徃播樂府。舊史亦稱：武元衡工五言詩，好者傳之，徃徃被於管絃。舊說：開元中，詩人王昌齡、高適、王渙之詣旗亭飲。梨園伶官亦招妓聚㷼，人私約曰：「我軰擅詩名，未定甲乙，試觀諸伶謳詩分優劣。」一伶唱昌齡絕句云：「寒雨連江夜入吳。平明送客楚㠶孤。洛陽親友如相問，一片氷心在玉壺。」「奉箒平明金殿[00012]開，強將團扇共徘徊。玉顏不及寒鵶色，猶帶昭陽日影來。」一伶唱適絕句云：「開篋淚沾臆，君前日。夜䑓何寂寞，猶是雲居。」渙之曰：「佳妓所唱，如非我詩，終身不敢與爭衡。不然，等列拜牀下。」湏臾，妓唱：「黃沙遠上白雲間，一片孤城萬仞山。羌笛何須怨楊柳，舂風不度玉門關。」渙之椰揄曰：「田舍奴，我豈妄哉！」以此知李唐伶妓取當時名士詩句入歌曲，盖常俗。蜀王衍召嘉王宗壽飲宣華苑，命宮人李玉簫歌衍所撰宮詞云：「輝輝赫赫浮五雲，宣華池上月華春。月華如水映宮殿，有酒不醉真癡人。」五代猶有此風，今亡矣。近世有取陶淵明去來、李太白把酒問[00013]月、李長吉將進酒、蘇公赤壁前後賦恊入聲律，此暗合孫吳其美耳。
元微之序樂府古題云：「操、引、謠、謳、歌、曲、詞、調八名，起於郊祭、軍賔、吉凶、苦樂之際。在音聲者，因聲以度詞，審調以節唱，句度短長之數，聲韻平上之羌差，莫不由之準度。而別其在琴瑟者為操、引，採民甿者為謳、謠，俻曲度者揔謂之歌、曲、詞、調。斯皆由樂以定詞，非選詞以配樂。詩、行、詠、吟、題、怨、歎、章、篇九名，皆屬而作，雖題號不同，而悉謂之為詩可。後之審樂者，徃徃取其詞度為歌曲，盖選詞以配樂，非由樂以定詞。」㣲之分詩與樂府作兩科，固不知始，不知後[00014]世俗變。凢十七名皆詩，詩即可歌，可被之管絃。元以八名者近樂府，故謂由樂以定詞；九名者本諸詩，故謂選辭以配樂。今樂府古題具在，當時或由樂定詞，或選詞配樂，初無常法。習俗之變，安得齊一。
古人善歌得名，不擇男女。戰國時，男有秦青、薛談、王豹、綿駒、瓠梁，女有韓娥。高祖風歌，教沛中兒歌之。武帝用甘泉、圜丘，使童男女七十人歌。以來，男有虞公發、李延年、朱顧仙、未朱尚、吳安泰、韓發秀，女有麗娟、莫愁、孫𤨏?、陳左、宋容華、王金珠。唐時男有陳不謙、謙意奴、高玲瓏、長孫元忠、侯貴昌、韋青、李龜年、米嘉榮、李袞、何戡、田順郎、何滿、郝寶、黎可及、[00015]柳恭。女有穆氏、方等、念奴、張紅紅、張好好、金谷里葉、永新娘、禦史娘、柳青娘、謝阿蠻、胡姉、寵妲、盛叢、樊素、唐有態、李山奴、任智方四女、洞雲。今人獨重女音，不復問能否。而士夫所作歌詞，亦尚婉媚，古意盡矣。政和間，李方叔在陽翟，有携善謳老翁過之者。方叔戲作品令云：「唱歌須是玉人，檀口皓齒氷膚。意傳心，語嬌聲顫，字如貫珠。老翁雖是解歌，無奈雪𩯭?霜鬚。家且道，是伊摸擈，怎如念奴？」方叔固是沉於習俗，而語嬌聲顫，那得字如貫珠？不思甚矣。
或問雅鄭所分。曰：中正則雅，多哇則鄭；至論。何謂中正？凢陰陽之氣，有中有正，故音樂有正聲，有中聲。[00016]十四氣，歲一周天，而統以十律。中正之聲，正聲得正氣，中聲得中氣，則可用。中正用，則平氣應。故曰：中正以平之。若乃得正氣而用中律，得中氣而用正律，律有短長，氣有盛衰，太過不及之獘起矣。自楊雲之後，惟魏津曉此。東坡曰：「樂之所以不能致氣召和如古者，不得中聲故。樂不得中聲者，氣不當律。」東坡知有中聲，盖孔及伶州鳩之言，恨未知正聲耳。近梓潼雍嗣侯者，作正笙訣琴數，還相為宮，解律呂逆順相生圖。槩謂知音在識律，審律在習數。故師曠之聦，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，諸譜以律通不過者，率皆淫哇之聲。嗣侯自言得律呂真數，著[00017]說甚詳，而不及中正。
或曰：古人因作歌，輸冩一時之意，意盡則止，故歌無定句；因其喜怒哀樂，聲則不同，故句無定聲。今音節皆有轄束，而一字一拍，不敢輙增損，何與古相戾歟？予曰：皆是。今人固不及古，而本之情性，稽之度數，古今所尚，各因其所重。昔堯民亦擊壤歌，先儒為搏拊之說，亦曰所以節樂。樂之有拍，非唐虞創始，寔自然之度數。故明皇使黃幡綽冩拍板譜，幡綽畫一耳於紙以進，曰：「拍從耳出。」牛僧𡦗?亦謂拍為樂句。嘉佑間，汴都歲兒在母懷飲乳，聞曲皆撚手指作拍，應之不差。雖然，古今所尚，治體風俗，各因其所重，[00018]不獨歌樂。古人豈無度數？今人豈無性情？用之各有輕重，但今不及古耳。今所行曲拍，使古人復生，恐未能易。
碧雞漫志卷第一[00019] [0002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