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壯語易，苦語難，深思自知，不可以口舌辨。
「燕燕于飛，差池其羽。之子于，遠送於野。瞻望弗及，泣涕如雨！」此辭可泣鬼神矣。張子野長短句云：「眼力[00001]不知人，遠上溪橋。」東坡送子由詩云：「登高回首坡隴隔，惟見烏帽出復沒。」皆遠紹其意。
李太白作草創大還詩云：「髣髴明䆫塵，死灰同至寂。」初不曉此語，後得李氏錬丹法至：「明䆫塵，丹沙妙藥也。」
老杜北征詩曰：「微爾人盡非，於今國猶活。」獨以「活」、「國」許陳元禮，何也？蓋禍亂既作，惟賞罰當則再振，否則不支持矣。元禮首議太真、國忠輩，近乎一言興邦，宜得此語。儻無此舉，雖有李、郭，不能展用。
淮陰勝而不驕，乃能師李左車，最竒特事。荊公詩云：「將軍北面師降虜，此事人間久寂寥。」李廣誅霸陵尉，薄於德矣，東坡詩云：「今年定起故將軍，未肯先誅霸[00002]陵尉。」用事當如此向背。
箜篌狀如張箕，探手摘絃出聲。盧玉川詩云「捲却羅袖彈箜篌」，此語亦未可譏誚。司馬溫公嘗語程正叔云：「辯證古人誤處，當兩存之，勿加詆訾也。」
韓退之詩云：「銀燭未銷䆫送曙，金釵半醉座添春。」殊不類其人。乃知能賦梅花，不獨宋廣平。
退之見神仙亦不伏云：「我能屈曲自世間，安能從汝巢神山？」賦謝自然詩曰：「童騃無所識。」作誰氏子詩曰：「不從而誅未晚耳。」惟華山女詩頗假借，不知何以得此？
凡作詩若正爾填實，謂之「點鬼簿」，亦謂之「堆垜死屍」。能如狌狌毛筆詩云，「平生幾輛屐？身後五車」。又如[00003]云「管城子無食肉相，孔方兄有絕交。」精妙明密，不可加矣，當以此語反三隅也。
詩人寫人物態度，至不可移易。元微之李娃行云：「髻鬟峨峨高一尺，門前立地看春風」，此定是娼婦；退之華山女詩云：「洗粧拭面着冠帔，白咽紅頰長眉青」，此定是女道士；東坡作芙蓉城詩亦用「長眉青」三字，云「中有一人長眉青，烱如微雲淡踈星」，便有神仙風度。
季父仲山，先大夫同祖弟也。讀精苦，作詩有源流。昔嘗上，晚以特奏名得一官。政和間，御製宮詞三百首，嘗和進，今一絕於此，染指可以知鼎味也。其詞曰：「輕寒滲滲透衾羅，玉箭銅壺漏水多。常是未明供御服，夢回頻問夜如何。」時道君皇帝在睿思殿[00004]，宣進甚急，意謂得美官。翌日，臺章論列，作詩害經旨，遂報罷，調南劒州順昌縣尉，後卒於揚州云。
先伯父治平四年舉進士第一，少從丁寶臣，以文字歐陽文忠公、王岐公所稱重。其試公生明賦曰：「依違牽制者既已去矣，則明白洞達者乃其自然。」此不刊之語也。嘗作詠史詩曰：「天下有誅賞，故非君所私。太宗泣君集，意恐勞臣疑。至公一以廢，智術相維持。哀哉功名士，汲汲尚趨時。」推斯志也，雖蹈滄海餓西山可也。在熙寧間，荊公薦，竟不委曲得貴達，然亦司馬溫公、呂獻可、呂微仲、範堯夫諸公所知。元豐七年，自都官外郎奔祖父喪，卒於黃州，東坡解衣賻之。 [00005]
有李氏女者，字少雲，本士族。嘗適人，夫死無子，棄家着道士服，往來江淮間。僕頃年見之金陵。其詩有云：「幾多柳絮風飜雪，無數桃花水浸霞。」殊無脂澤氣。又喜煉丹砂，僕亦得其方，大抵類魏伯陽法，而有銖兩加精詳者也。嘗語僕曰：「我命薄，政恐不能成此藥耳。」後二年再見之，其瘦骨立，蓋丹未成而少雲已病。僕問曰：「子丹成欲仙乎？惟甚瘦則鶴背能勝也。」笑曰：「忍相戲耶！」病中作梅花詩云：「素艷明寒雪，清香任曉風。可憐渾似我，零落此山中！」尋卒。後檢方，見丹法及此詩，之。
晦堂心禪師初退黃龍院，作詩云：「不住唐朝寺，閑宋地僧。生涯三事衲，故舊一枝藤。乞食隨緣過，逢山[00006]任意登。相逢莫相笑，不是嶺南能。」此詩深靜平實，道眼所了，非丗間文士詩僧所能髣髴也。
僧義了，字廓然，本士族鍾離氏，事佛慈璣禪師侍者。僕頃年迨見佛慈老人，廓然與僕在嵩山游甚久，頗能詩。僕愛其兩句云：「百年休問幾時好，萬事不勞明日看。」不獨喜其語，蓋取其學道休歇灑落自在如此。
東坡作妙善師寫御容詩，美則美矣，然不若丹青引云「將軍下筆開生面」，又云「褒公、鄂公毛髮動，英姿颯爽來酣戰」。後說畫玉花驄馬，而曰「至尊含笑催賜金，圉人太僕皆惆悵」。此語微而顯，春秋法也。
李太白詩云：「玉䆫青青下落花。」花已落，又曰下，增之[00007]不贅，語益竒。
請紫姑神，大抵能作詩，然不甚過人。舊傳一士人家請之，既降，偶院中子弟作雨詩，因率爾請賦，頃刻滿紙，其警句云：「簾卷滕王閣，盆翻白帝城。」可喜也。
近時僧洪覺範頗能詩，其題李愬畫像云：「淮陰北面師廣武，其氣豈止吞項羽。公得李佑不肯誅，便知元濟在掌股。」此詩當與黔安並驅也。頃年僕在長沙，相從彌年。其他詩亦甚佳，如云：「含風廣殿聞棊響，度日長廊轉柳陰。」
頗似文章巨公所作，殊不類衲子。又善作小詞，情思婉約，似少游。至如仲殊、參寥，雖名丗，皆不能及。
東坡贈李常詩，戒其殺生，末云：「君勿棄此篇，嚴詩編[00008]杜集。」謂嚴武也。工部集中有武倡和數首。又梅花詩云：「憑仗幽人收艾蒳，國香和雨入莓苔。」艾蒳，香名，正松上莓苔也，出本草及沈氏香譜。又紅梅詩云：「玉人頩頰固多姿。」頩，怒色，普庚切，見神女賦，婦人怒則面赤。
杜詩：「飯抄雲子白。」雲之子，雨也，言如雨點爾，荀子雲篇。又，葛洪丹經用「雲子」，碎雲母也。今蜀中有碎礫，狀如米粒圓白，雲子石也。又杜詩云：「萬里戎王子，何年別月支？異花開絕域，幽蔓匝清池。使慙空到，神農竟不知。露飜兼雨打，開拆漸離披。」不曉此詩指何物。張騫慙空到，又本草不收，定非蒲萄也。
齊、梁間樂府詞云：「愛惜加窮袴，防閑託守宮。」「今日牛羊上空隴，當時近前面發紅。[00009]」老杜作麗人行云：「賜名大國虢與秦。」其卒曰：「慎勿近前丞相嗔！」虢國、秦國何預國忠事，而近前即嗔耶？東坡言老杜似司馬遷，蓋深知之。
司空圖，唐末竟能全節自守，其詩有「綠樹連村暗，黃花入麥稀」，誠可貴重。又云：「四座賓朋兵亂後，一川風月笛聲中。」句法雖可及，而意甚委曲。
鮑明遠松栢篇悲哀曲折，其末不以道自釋，僕竊恨之。
明遠行路難，壯麗豪放，若決江、河，詩中不可比擬，大似賈誼過秦論。
老杜作曹將軍丹青引云：「一洗萬古凡馬空。」東坡觀吳道子畫壁詩云：「筆所未到氣已吞。」吾不得見其畫[00010]矣，此兩句，二公之詩，各可以當之。
李長吉詩云：「楊花撲帳春雲熱。」才力絕人遠甚。如「柳塘春水慢，花塢夕陽遲」，雖歐陽文忠所稱，然不迨長吉之語。
古人文章，不可輕易，反復熟讀，加意思索，庶幾其見之。東坡送安惇落第詩云：「故不厭百回讀，熟讀深思子自知。」僕嘗以此語銘座右而諸紳也。東坡在海外，方盛稱柳柳州詩。後嘗有人得罪過海，見黎子雲秀才，說海外絕無，適渠家有柳文，東坡日夕玩味。嗟乎，雖東坡觀，亦須着意研窮，方見用心處耶！
柳柳州詩，東坡云在陶彭澤下，韋蘇州上，若晨詣超師院讀佛經詩，即此語是公論也。[00011]
六朝詩人之詩，不可不熟讀。如「芙蓉露下落，楊柳月中踈」。鍛煉至此，自唐以來，無人能及也。退之云：「齊、梁及陳、隋，衆作等蟬噪。」此語吾不敢議，亦不敢從。
陶彭澤詩，顏、謝、潘、陸皆不及者，以其平昔所行之事，賦之於詩，無一點愧詞，所以能爾。
東坡海市詩、荊公鐘山詩，超然邁倫，能追逐李、杜、陶、謝。
荊公愛看水中影，此亦性所好，如「秋水寫明河，迢迢藕花底」。又桃花詩云：「晴溝漲春淥週遭，俯視紅影移魚舠。」皆觀其影也。其後云：「攀條弄芳畏晼晚，已見黍雪盤中毛。」事見家語。
李邯鄲公作詩格，句自三字至九字、十一字，有五句[00012]成篇者，盡古今詩之格律，足以資詳博，不可不知也。
伯父娶邯鄲孫女，嘗聞邯鄲公與小宋飲酒，舉一物𨽾?僻事，以多者勝，飲不勝者，他人莫敢簉席。
梅聖俞詩，句句精錬，如「焚香露蓮泣，聞磬清鷗邁」之類，宜乎歐陽文忠公所稱。其他古體，若朱絃䟽越，一唱三歎，讀者當以意求之。寵嬖曹氏，作一日曲，曹氏也。
孟浩然、王摩詰詩，自李、杜而下，當第一。老杜詩云：「不見高人王右丞」，又云「吾憐孟浩然」，皆公論也。
東坡祭柳子玉文：「郊寒島瘦，元輕白俗。」此語具眼。客見詰曰：「子盛稱白樂天、孟東野詩，又愛元微之詩，而取此語，何也？」僕曰：「論道當嚴，取人當恕，此八字，東坡論道[00013]之語也。」
歐陽文忠公重讀岨崍集詩，英辯超然，能破萬古毀譽；食糟民詩，忠厚愛人，可丗訓。
作詩壓韻是一巧，中秋夜月詩，押尖字數首之後，一婦人詩云：「蚌胎光透殼，犀角暈盈尖。」又記人作七夕詩，押潘、𡰱?字，衆人竟和無成詩者。僕時不曾賦，後因讀藏經，呼喜鵲芻𡰱?，乃知讀不厭多。
寫生之句，取其形似，故辭多迂弱。趙昌畫黃蜀葵，東坡作詩云：「檀心紫成暈，翠葉森有芒。」揣摸刻骨，造語壯麗，後世莫及。
杜牧之題桃花夫人廟詩云：「細腰宮裏露桃新，脉脉無言度幾春。畢竟息亡緣底事？可憐金谷墜樓人！」僕[00014]嘗謂此詩二十八字史論。
宣和之初，何㮚文縝丞相中舍人，道君皇帝以御畫雙鵲賜之。諸公多賦詩，韓駒子蒼待制時校郎，賦詩二章曰：「君王妙畫出神機，弱羽爭巢並占時。想見春風鳷鵲觀，一雙飛上萬年枝。」「舍人簪筆上蓬山，輦路春風從駕還。天上飛來兩烏鵲，傳喜色到人間。」
韋蘇州詩云：「落葉滿空山，何處尋行跡？」東坡用其韻曰：「寄語庵中人，飛空本無迹。」此非才不逮，蓋絕唱不當和也。如東坡羅贊云「空山無人，水流花開此」八字，還許人再道否？
張籍、王建，樂府宮詞皆傑出，所不能追逐李、杜者，氣[00015]不勝耳。
孟東野詩苦思深遠，可愛不可學。僕尤嗜愛者，「長安無緩步」一詩。
蘇大監文饒作鴻溝詩云：「置俎均牢彘，峩冠信沐猴。方矜几上肉，已墮幄中籌。海嶽三尺，衣冠閟一丘。路人猶指似，山下是鴻溝。」
陳無己賦宗室畫詩云：「滕王蛺蝶江都馬，一紙千金不當價。」又作曾子固挽詞云：「丘園無起日，江有東流。」近丗詩人莫及。
外祖父邵安簡公，布衣時上平元昊策，又嘗勸仁廟早立太子。晚年自樞府出知越州，又移知鄆州。其薨也，岐公作挽詞云：「被褐曾陳定羌策，汗青猶著立[00016]儲。春風澤國吟牋落，夜雨溪堂宴豆踈。」前輩詩不獨語句精煉，且是着題。
鄭周卿，僕鄉人也，公肅右丞之孫，能詩。一日，鄭之他郡，而愛妾死，作詩云：「鶴空有恨，雲散本無心。」於情念中猶稍自在也。後娶熊氏，晉如之女。丙午、丁未年，知鄆州中都縣，連年與盜賊鏖戰，隤然獨存，權朝美曾其功上之，後不報。今不知消息，可憐哉！
曹景宗探韻得「競病」字詩云：「去時兒女啼，來笳鼓競。借問路旁人，何如霍去病？」沈約詩人嗟賞之。
李衛公作步虛辭云：「仙女侍，董雙成，桂殿夜寒吹玉笙。曲終却從仙官去，萬戶千門空月明。」「河女，玉錬顏，雲軿往往到人間。九宵有路去無迹，裊裊天風吹[00017]佩環。」嗚呼，皆人傑也哉！
季父仲山在揚州時，事東坡先生。聞其教人作詩曰：「熟讀毛詩、國風與離騷，曲折盡在是矣。」僕嘗以謂此語太高，後年齒益長，廼知東坡先生之善誘人也。
韓退之詩云：「酩酊馬上知誰？」此七字用意哀怨，過於痛哭。
阮步兵醉六十日而停昏，雖似智矣，然禮法之士，憎之如仇，幾至於死，幸武帝保護之耳。而老杜詩云：「遂令阮籍輩，熟醉身謀。」此工部善看史，當有解此意者。
「春秋五傳束高閣，獨抱遺經究終始」，此詩退之稱盧玉川也。玉川子春秋傳，僕家舊有之，今亡矣。辭簡而遠，得聖人之意多，後丗有深於經而見盧傳者，當[00018]知退之之不妄許人也。
夢中賦詩，往往有之。宣和己亥，僕在洪州，宿城北鄭和叔家。夜夢行大路中，寒沙沒足，其旁皆田苗丘隴。一婦人皂衣素裳行田間，曰：「此中無沙易行。」僕從之不能登，婦人援僕手登焉。月明如晝，彌望皆野田麥苗。婦人求詩，引僕藉草坐。有矮塼臺一，上有紙筆，僕題詩四句云：「閑花亂草春春有，秋鴻社燕年年。青天露下麥苗濕，古道月寒人迹稀。」拍筆塼上有聲，驚覺宛然記憶，是歲大病，後亦無他。
聮句之盛，退之、東野、李正封也。城南聮句云：「紅皺曬簷瓦，黃團掛門衡。」是說乾棗與瓜蔞，讀之猶想見西北村落間氣象。征蜀聮句云：「刑神詫犛旄，陰焰颭犀[00019]札。」盡彫刻之功，而語仍壯。李正封善押韻，如從軍聮句「押水沙囊涸」，皆不可及。
畫山水詩，少陵數首後，無人可繼者。惟荊公觀燕公山水詩前六句差近之，東坡煙江疊嶂圖一詩，亦差近之。
退之桃源行云：「種桃處處皆開花，川原遠近蒸紅霞。」狀花卉之盛，古今無人道此語。
本朝王元之詩可重，大抵語迫切而意雍容，如「身後聲名文集草，眼前衣食簿堆」。又云：「澤畔騷人正憔悴，道傍山鬼漫揶歈。」大類樂天也。
玉川子送伯齡詩云：「努力事干謁，我心終不平。」玉川子在王涯院中，會食，不能自別，枉䧟於禍，哀哉！[00020]
栢舟，仁人之詩也，「憂心悄悄，慍於羣小。」簡𠔃?，賢者之詩也，「碩人俁俁，公庭萬舞。赫如渥赭，公言錫爵。」能容忍如此，宜乎賢矣。
鐘山有一詩云：「當年睥睨此山阿，欲着紅樓貯綺羅。今日重來無一事，卻騎羸馬下坡陁。」此王雱訐直，不荊公所喜，然此詩實可傳也。
詩有力量，猶如弓之鬭力：其未挽時，不知其難也；及其挽之，力不及處，分寸不可強。若出塞曲云：「落日照大旗，馬鳴風蕭蕭。鳴笳三四發，壯士慘不驕。」又八哀詩云：「汝陽讓帝子，眉宇真天人。虯髯似太宗，色映塞外春。」此等力量，不容他人到。
洪覺範在潭州水西小南臺寺。覺範作冷齋夜話，有[00021]曰：「詩至李義山，文章一厄。」僕至此蹙額無語，渠再三窮詰，僕不得已曰：「夕陽無限好，只是近黃昏。」覺範曰：「我解子意矣。」即時刪去。今印本猶存之，蓋已前傳出者。
僕年十七歲時，先大夫江東，李端叔、高秀實皆父執也，適在金陵。二公游蔣山，僕雖年少，數從杖履之後。在定林說元微之詩，引事皆有出處，屈曲隱奧，高秀實皆能言之，僕不覺自失。因思古人讀多，出語皆有來處，前輩亦讀多，能知之也。
高秀實又云：「元氏艷詩，麗而有骨，韓渥香奩集麗而無骨。」時李端叔意喜韓渥詩，誦其序云：「咀五色之靈芝，香生九竅；咽三危之瑞露，美動七情。」秀實云：「勸不[00022]得也，勸不得也。」
李太白詩云：「問予何事棲碧山，笑而不荅心自閑。桃花流水窅然去，別有天地非人間。」東坡嶺外詩云：「老父爭看烏角巾，應緣曾現宰官身。溪邊古路三叉口，獨立斜陽數過人。」賀知章呼李白謫仙人，丗傳東坡是戒禪師後身，僕竊信之。
白樂天詩云：「春色辭門柳，秋聲到井梧。」此語未易及。
「誰人把盞慰深幽？開自無憀落更愁。幸有清溪三百曲，不辭相送到黃州。」「南枝北枝春事休，榆錢可寄柳帶柔。定自沈郎作詩瘦，不應春能生許愁。」此東坡、魯直梅詩二章，作詩名貌不出者，當深攷二詩。
宣和癸卯年，僕游嵩山峻極中院，法堂後簷壁間有[00023]詩四句云：「一團茅草亂蓬蓬，驀地燒天驀地空。爭似滿爐煨榾𣔻?，慢騰騰地熱烘烘。」字畫極草草，其旁隷四字云：「勿毀此詩。」寺僧指示僕曰：「此四字司馬相公親也。」嗟乎！此言豈有感於公耶？又於柱間大字隷曰：「旦光、頤來。」其上一字，公兄也；第三字，程正叔也。又壁間題云：「登山有道，徐行則不困，措足於實地則不危。」皆公隸。
林和靖梅詩云：「踈影橫斜水清淺，暗香浮動月黃昏。」大歐陽文忠公稱賞。大凡和靖集中，梅詩最好，梅花詩中此兩句尤竒麗。東坡和少游梅詩云：「西湖處士骨應槁，只有此詩君壓倒。」僕意東坡亦有微意也。然和靖詩對屬清切，如贈煅藥秀才詩云：「鵾鵬懶擊[00024]三千水，龍虎閑封六一泥。」
小杜作華清宮詩云：「雨露偏金穴，乾坤入醉鄉。」如此天下焉得不亂？
宋顏延之問己與靈運優劣於鮑昭，昭曰：「謝五言如初發芙蓉，自然可愛；君詩鋪錦列繡，亦彫繢滿眼。」此明遠對面褒貶，而人不覺，善論詩也，特出之。
韓熙載仕江南，每得俸給，盡散後房歌姬。熙載披衲持鉢，就諸姬乞食，率以常。東坡以玉帶贈寶覺，寶覺酬以舊衲，東坡作詩謝之曰：「病骨難堪玉帶圍，鈍根仍落箭鋒機。欲教乞食歌姬院，故與雲山舊衲衣。」江南野史亦載韓事，與此小異。
錢希白內翰作擬唐詩百篇，諸家之體。自序曰：「今[00025]之所擬，不獨其詞，至於題目，豈欲拋離本集，或有事跡，斯亦見之本傳。」故其擬張籍上裴晉公詩曰：「午橋莊上千竿竹，綠野堂中白日春。富貴極來惟歎老，功名高後轉輕身。嚴更未報皇城裏，勝賞時游洛水濱。昨日庭趨三節度，淮西曾是執戈人。」擬古當如此相似，方可傳。
王晉卿得罪外謫，後房善歌者名囀春鶯，乃東坡所見也，亦遂密縣馬氏所得。後晉卿還朝，尋訪微知之，作詩云：「佳人已屬沙吒利，義士今無古押衙。」僕在密縣與馬縉輔游甚久，知之最詳。縉輔在其兄處猶見之，國色也。西清詩話中載此事，云過頴昌見之，傳誤也。[00026]
李義山詩，字字鍛錬，用事宛約，仍多近體，惟有韓碑詩一首是古體。有曰：「塗抹堯典、舜典字，點竄清廟、生民詩。」豈立叚碑時躁辭耶？
岑參詩亦自成一家，蓋嘗從封常清軍，其記西域異事甚多。如優鉢羅花歌、熱海行，古今傳記所不載者也。
黃魯直愛與郭功父戲謔嘲調，雖不當盡信，至如曰：「公做詩費許多氣力做甚？」此語切當，有益於學詩者，不可不知也。
「春水滿四澤，夏雲多竒峯。秋月揚明輝，冬嶺秀孤松。」此顧長康詩，誤編入陶彭澤集中。
元撰作樹萱，載有人入夫差墓中，見白居易、張籍、李賀、[00027]杜牧諸人賦詩，皆能記憶，句法亦各相似。最後老杜亦來賦詩。記其前四句云：「紫領寬袍漉酒巾，江頭蕭散作閑人。秋風有意吹蘆葉，落日無情下水濱。」嗟乎！若數君子，皆不能脫然高蹈，猶鬼耶？殊不可曉也。若以元撰自造此辭，則數公之詩，尚可庶幾，而少陵四句，非元所能道也。
唐時，有清遠道士同沈恭子游虎丘，詩曰：「餘本長殷、周，遭罹曆秦、。」計之至唐，則二千餘歲矣。顏魯公愛而刻之，且有詩曰：「客有神仙者，於茲雅麗傳。」蓋指神仙也。李衛公追和魯公刻清遠道士詩曰：「逸人綴清藻，前哲留篇翰。」則逸人指清遠，而前哲謂魯公也。其後皮日休、陸龜䝉輩皆和之。仙耶？鬼耶？則不必問。[00028]然僕獨深愛其詩中數句云：「吟挽川之陰，步上山之岸。山川共澄澈，光彩交淩亂。白雲蓊欲，清霧忽消半。」嗚呼！借使非神仙，亦一才鬼也。
「天棘蔓青絲」，洪覺範硬差「天棘」作「柳」，高秀實云：「天棘，天門冬也。」當以秀實之言正。顛天聲相近，又酷似青絲。又江南徐鉉家本云：「天棘蔓青絲。」若蔓生如青絲，尤見是天門冬。秦州詩云：「無風雲出塞，不夜月臨關。」無風雲動，不夜而月，當細思之。句法至此，古今一人而已。
杜牧之作赤壁詩云：「折戟沉沙鐵未銷，自將磨洗驗前朝。東風不借周郎便，銅雀春深鏁二喬。」意謂赤壁不能縱火，曹公奪二喬置之銅雀臺上也。孫氏霸[00029]業，繫此一戰，社稷存亡、生靈塗炭都不問，只恐捉了二喬，可見措大不識好惡。
韓退之聽頴師彈琴詩云：「浮雲柳絮無根蒂，天地闊遠隨飛揚」，此泛聲也，謂輕非絲重非木也；「啾啾百鳥羣，忽見孤鳳凰」，泛聲中寄指聲也；「躋攀分寸不可上」，吟繹聲也；「失勢一落千丈強」，順下聲也。僕不曉琴，聞之善琴者云，此數聲最難工。自文忠公與東坡論此詩，作聽琵琶詩之後，後生隨例云云。柳下惠則可，吾則不可，故特論之，少退之雪冤。
黃嗣徽少年時，讀有俊聲，不幸後母訴於官，隸軍籍。王岐公丞相宣籍得之，聞其識字，使鈔。一日，觀宋復古郎中所畫山水，使子弟賦詩，嗣徽亦請賦，[00030]公頷之。頃刻成一絕句曰：「匣有瑤琴篋有，棲遲猶未卜吾廬。主人况是丹青手，乞取生涯似畫圖。」岐公大嗟賞之，及問知曲折，以故人子奏於朝，乞以門客恩澤承務郎，特補之。命下之日，暴卒，窮命如此哉！
王君玉內翰初登第，調揚州江都縣令，題九曲池詩云：「越調隋家曲，當年亦九成。哀音已亡國，廢沼尚留名。儀鳳終沉影，鳴蛙祇沸聲。凄凉不可問，落日背蕪城。」晏元憲閱詩賞歎，薦館職。又嘗乞夢於后土祠，夜得報云：「君年二十七，官至四品。」時年正二十七，大惡之，過歲乃稍自安。後以禮部侍郎樞密直學士致仕，未改官制時正四品，年七十二云。
「五年不出青門道，邂逅尋春此一回。忽憶秦川貴公[00031]子，桃花落盡合來。」此高秀實城東寄王越州詩。
羅隱詩云：「只知事逐眼前過，不覺老從頭上來。」此語殊有味。
「若有人𠔃?坐山楹，雲袞𠔃?霞纓。秉芳𠔃?欲寄，路慢𠔃?難征。獨惆悵而狐疑，蹇獨立𠔃?忠貞。」此寒山語，雖使屈、宋復生，不能過也。
蜀、陝路間有溪曰韓溪，蕭文終追淮陰處也。劉涇巨濟題詩一絕云：「豪傑相從意氣中，憐才傾倒獨蕭公。後來可是無竒客？東閣投名尚不通。」
李義山錦瑟詩曰：「錦瑟無端五十絃，一絃一柱思華年。莊生曉夢迷蝴蝶，望帝春心託杜鵑。滄海月明珠有淚，藍田日暖玉生煙。此情何待成追憶，只是當時[00032]已惘然！」古今樂志云：「錦瑟之器也，其柱如其絃數，其聲有適怨清和。」又云：「感怨清和，昔令狐楚侍人能彈此四曲，詩中四句，狀此四曲也。」章子厚曾疑此詩，而趙推官深說如此。
老杜詩不可議論，亦不必稱讚。苟有所得，亦不可不記也。如唐太宗，相工見之：「龍鳳之姿，天日之表。」而杜詩云「真氣驚戶牖」，可謂工而盡。又經昭陵詩云：「文物多師古，朝廷半老儒。直辭寧戮辱，賢路不崎嶇。」太宗智勇英特，武定天下，而能如此，最盛德也。
古樂府云：「藁砧今何在」，言夫也；「山上復有山」，言出也；「何當大刀頭？破鏡飛上天」，言月半當還也。王明之在姑蘇，嘗有所愛。比至京師，岐公丞相強留之。逾時[00033]作詩云：「黃金零落大刀頭，玉筯期畫到秋。紅錦寄魚風逆浪，碧蕭吹鳳月當樓。伯勞知我經春別，香蠟窺人一夜愁。好去渡江千裏夢，滿天梅雨是蘇州。」此詩之巧可傳也。
段成式與溫廷筠雲藍紙詩賦序云：「予在九江，出意造雲藍紙，輒分送五十枚。」其詩曰：「三十六鱗充使時，數番猶得表相思。」蓋龍八十一鱗，鯉三十六鱗也。至宋景文詩云：「君軒結戀蕭蕭馬，尺素愁𠙖?六六魚」，又使六六三十六也。
南齊楊侃性豪侈，舞人張靜婉，腰圍一尺六寸，能掌上舞。唐人作楊柳枝辭云：「認得楊家靜婉腰。」後人除却家字，只使楊靜婉，誤矣。[00034]
元稹微之樂府古題序云：「詩之，二十四名：賦、頌、銘、賛、文、誄、箴、詩、行、詠、吟、題、怨、嘆、篇、章、操、引、謠、謳、歌、曲、辭、調，皆詩人六義之餘。」
王筠沈約作草木十詠，直寫文辭，不加篇題。約曰：「此詩指物呈形，無假題注。」東坡作竹䶉鼠詩，模寫肥腯醜濁之態，讀之亦是想見風彩。
漁陽參撾，起於禰衡，「參」字，音七鑒反。徐鍇引古歌辭以證此字云：「邊城晏開漁陽摻，黃塵蕭蕭白日暗。」
李義山賦云：「豈如河畔牛星？隔年祇聞一過。不及苑中人柳，終朝剩得三眠。」注：「苑中有人形柳，一日三起三倒。」
楊炎歌云：「雪面淡娥天上女，鳳簫鸞翅欲飛去。玉釵[00035]翹碧步無塵，楚腰如柳不勝春。」元載侍姬瑤英作也。
五馬事，無知者。陳正敏云：「孑孑干旟，在浚之都。素絲組之，良馬五之。」以謂州長建旟，作太守事。又官儀注駟馬加左驂右騑，二千石有左驂，以五馬。然前輩楊、劉、李、宋最號知僻事，豈不讀官儀注而疑之耶？故俱存之，不敢以是，以俟後之知者。
李太白云：「子夜吳歌動君心」，李義山詩云「鶯能子夜歌」，云晉有子夜者善歌，非時數也。
先伯父熙寧九年四月二十七日，夜夢至一處，牓曰清香館。東偏有別院，東壁有詩牌云：「題冀公功德院，山東李白。」其詩曰：「秋風吹桂子，只在此山中。待得春[00036]風起，還應生桂叢。桂叢日以滿，清香何處斷？只愛清香，故號清香館。」伯父自作記夢一篇，之甚詳。嘗記季父說，少張元豐五年，自房陵召還，一日，忽獨言曰：「清香館。」自後多不屑丗間事，或默坐終日，人莫敢問其曲折。
古詩云：「上山採交藤。」交藤，何首烏也，服之令人多慾生子，有「采采芣苢」之意。衛風云：「伊其相謔，贈之以芍藥。」陸農師說芍藥破血，欲其不成子姓耳。不知真有此意否？
季父仲山，病中夢至一處泛舟，環水皆竒峯可愛，賦詩云：「山色濃如滴，湖光平如席。風月不相識，相逢便相得。」既寤而言之，後數日卒。叔父楚若，先大夫母弟，[00037]甫壯而亡。少時獨不時學，愛穀梁春秋與柳柳州文。作詩用事，無一言蹈襲者。其所著撰號阨竒集，自序曰：「水激之以亂石則有聲，麝藏之以褻器則馨。齊不下者二城，田單因而縱兵。文獨不待阨而後奇乎？」兵火間散落不可復得，略記其敘數句，以見其措意如此。
長安慈恩寺有數女仙夜游，題詩云：「黃子陂頭好月明，強踏華筵到曉行。煙波山色翠黛橫，折得落花遠恨生。」化白鶴飛去。明夜又題一首云：「湖水團團夜如鏡，碧樹紅花相掩映，北斗闌干移曉柄，有似佳期常不定。」長安南山下一生，作小圃蒔花，木一日，有犢車麗女來飲於庭，邀生同席，既去，作詩云：「相思[00038]無路莫相思，風裏楊花只片時。惆悵深閨獨處，曉鸎啼斷綠楊枝。」皆鬼仙詩，婉約可愛。
司馬公諱池，仁廟朝待制，溫國文正公之父也。作行色詩云：「冷於陂水淡於秋，遠陌初窮見渡頭。賴得丹青無畫處，畫成應遣一生愁。」又黃公諱庶，魯直之父，作大孤山詩云：「銀山巨浪獨夫險，比干一片崔嵬心。」人傳溫公家舊有一琉璃盞，官奴所碎，洛尹怒，令糾聽溫公區處。公判云：「玉爵弗揮，典禮雖聞於往記；彩雲易散，過差宜恕於斯人。」又魯直作詩，用事壓韻，皆超妙出人意表，蓋其傳襲文章，種性如此。
饒德操僧，號倚松道人，名曰如璧。作詩有句法，苦學副其才情，不愧前輩。尤善作銘賛古文，其作佛米[00039]賛，謂武將念佛，以米計數，得三升也。將軍念佛，難於遣辭，而曰：「時平主聖，萬國自靖，不殺而武，不征而正，矯矯虎臣，無所用命。移將東南，介我佛會，久聞我曹，念佛三昧。喑嗚叱吒，化佛聲，三令五申，易佛名。一佛一米，米三升。自升而㪷，自㪷而斛，念之無窮，太倉不足。」觀此，雖柳子厚曲折，不過是矣。
柳子厚守柳州日，築龍城，得白石，微辨刻畫，曰：「龍城柳，神所守。驅厲鬼，山左首。福土氓，制九醜。」此子厚自記也。退之作羅池廟碑云：「福我𠔃?壽我，驅厲鬼𠔃?山之左。」蓋用此事。
唐高宗御羣臣宴，賞雙頭牡丹詩。上官昭容一聮云：「勢如連璧友，情若臭蘭人。」計之必一英竒女子也。[00040]
東坡受知神廟，雖謫而實欲用之，東坡微解此意，論賈誼謫長沙事，蓋自况也。後作神廟挽詞云：「病馬空思櫪，枯葵已泫霜。」此非深悲至痛不能道此語。在元祐間獲魁章，作告裕陵文云：「將帥用命，爭酬未報之恩；神靈在天，難逃不漏之網。」後人輒謂東坡以微文謗訕，天乎，寧有是哉！
俞秀老紫芝詩有云：「有時俗事不稱意，無限好山都上心。」雖峭然中實人情也。
有客泊湘妃廟前，夜半偶不寐，見輿衛入廟中，置酒鼓瑟，心悸不敢窺。殆明方散，隱隱絕水浮空去。因入廟中，見詩四句，墨色猶未乾，云：「碧杜紅蘅縹緲香，冰絲彈月弄新凉。峯巒向曉渾相似，九處堪疑九斷腸。」[00041]神恠不足言，但詩殊佳，故之。
錢昭度能詩，嘗作呂申公夷簡生日詩曰：「磻溪重得呂，維嶽再生申。」當時詩格律止此，然可謂着題也已。
晁無咎在崇寧間次李承之長短句，韻以弔承之，曰：「射虎山邊尋舊迹，騎鯨海上追前約，便與世江湖永相忘，還堪樂。」不獨用事的確，其指意高古深悲，而善怨似離騷，故特之。
韓退之云：「橫空盤硬語，妥帖力排奡。」蓋能殺縛事實，與意義合，最難能之，知其難則可以論詩矣，此所以稱孟東野也。
楊舜韶，友夔。長僕十餘歲，向同在姑蘇，時盜發孫堅墓，楊作詩云：「闔廬城邊荒古丘，昔誰葬者孫豫州。久[00042]無行客下馬，時有牧童來放牛。」嗚呼！舜韶今亡矣，他詩皆工，必傳於丗也。
楊華既奔梁，元魏胡武靈后作楊白華歌，令宮人連臂踏之，聲甚淒斷。柳子厚樂府云：「楊白華，風吹渡江水，坐令宮樹無顏色，搖蕩春心幾千里。回看落日下長秋，哀歌未斷城烏起。」言婉而情深，古今絕唱也。魏舊歌云：「陽春二三月，楊柳齊作花。春風一夜入閨闥，楊花飄落入南家。含情出戶脚無力，拾得楊花淚沾臆。秋去春來雙燕子，願銜楊花入窼裏。」此辭亦自竒麗，之以存古出樂府廣題云。
「風定花猶舞，鳥鳴山更幽」。丗傳荊公改「舞」字作「落」字，其語頓工。然「風定花猶落」廼梁謝貞八歲時所作春[00043]日閑居詩也，從舅王筠竒之，曰：「追步惠連矣。」
會老堂口號曰：「金馬玉堂三學士，清風明月兩閑人。」初謂「清風」、「明月」古通用語，後讀南史謝譓傳曰：「入吾室者，但有清風；對吾飲者，惟當明月。」歐陽文忠公文章雖優，詞亦精緻如此。
老杜衡州詩云：「悠悠委薄俗，鬱鬱回剛腸。」此語甚悲。昔蒯通讀樂毅傳而涕泣，後之人亦當有味此而泣者也。
陳克子高作贈別詩云：「淚眼生憎好天色，離觴偏觸病心情。」雖韓渥、溫庭筠，未嘗措意至此。
王豐父待制，岐公丞相之子，少年詞賦登科，文章丗其家。我先伯父狀元實岐公客，僕亦獲事待制公。丗[00044]所見者，表章序記應用之文耳，其詩精密，人鮮知者。如「白髮衰天癸，丹砂養地丁。」意脉貫串，尚勝三甲六丁之語，此所謂參禪中參活句也。又作拄杖詩云：「老境得丘壑伴，醉鄉還勝子孫扶。」其風味雍容如此，天下有公論，僕不敢私。豐父丈嘗與僕言，班孟堅兩都賦，華壯第一，然只是文辭。若叔皮北征賦云：「劇䝉公之疲民𠔃?，強秦𠔃?築怨。」此語不可及。僕嘗三復玩味之，知前輩觀，自有見處。
李夫人賦序云，帝悲感作詩曰：「是耶？非邪？立而望之偏。」僕因曰，此，則退之「走馬來看立不正」之所祖述也。
陶彭澤去來辭云：「既自以心形役，奚惆悵而獨[00045]悲？」是此老悟道處。若人能用此兩句，出處有餘裕也。
東坡詩，不可指摘輕議，辭源如長河大江，飄沙卷沫，枯槎束薪，蘭舟繡鷁，皆隨流矣。珍泉幽澗，澄澤靈沼，可愛可喜，無一點塵滓，只是體不似江河，讀者幸以此意求之。
鮮于子駿作九誦，東坡大稱之，云友屈、宋於千載之上。觀堯詞、舜詞二章，氣格高古，自東以來鮮及。前輩稱賛人略緣實也。
丗間花卉，無踰蓮花者，蓋諸花皆藉暄風暖日，獨蓮花得意於水月。其香清涼，雖荷葉無花時亦自香也。梁江從簡採荷調云：「欲持荷作柱，荷弱不勝梁；欲持荷作鏡，荷暗本無光。」此語嘲何敬從，而波及蓮荷矣。[00046]春時穠麗，無過桃柳。「桃之夭夭」，「楊柳依依」，詩人言之也。老杜云：「顛狂柳絮隨風去，輕薄桃花逐水流。」不知緣誰而波及桃花與楊柳矣。
樂府記大言小言詩，昭明辭，而不始於宋玉，何也？豈誤耶？有說耶？
梁武帝作白紵舞辭四句，令沈約改其辭四時白紵之歌。帝辭云：「朱絃玉柱羅象筵，飛管促節舞少年，短歌留目未肯前，含笑一轉私自憐。」嗟乎麗矣！古今當第一也。
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，大可惡。客問何從去之，僕曰：「熟讀唐李義山詩與本朝黃魯直詩而深思焉，則去也。」客言：「李、杜詩中說馬如相馬經，有能過之者乎？[00047]」僕曰：「毛詩過之。」曰：「六經固不可擬，然亦未嘗子細說馬相態行步也。」僕曰：「願熟讀之，『兩驂如舞』，此駔語所謂花踏羊行是也；『兩驂如手』，此駔語所謂熟使喚是也。思之，便覺『走過掣電傾城知』與『神行電邁涉恍惚』難騎耳。」
韓退之元和聖德詩云：「駕龍十二，魚魚雅雅。」其深於詩者耶？
裴休題泐潭云：「泐潭形勝地，祖塔在雲湄。浩劫有窮日，貞風無墜時。歲華空自老，消息竟誰知？到此輕塵慮，功名自可遺。」詩格律止此。然裴參黃蘗，其語不誇不怨不怒也。
「孤村芳草遠，斜日杏花飛。」大丞相萊國公寇忠愍之[00048]語。
蜀道觀中，鑿井得一碑，刻文似賦似賛，曰：「有物有物，可大可久。採乎蠶食之前，用乎火化之後。成湯自上而臨下，夸父虛中而見受。氣應朝光，功參夜漏。白英聚而雪慙，黃酥凝而金醜。轉制不已，神趣鬼驟。金歟？玉歟？天年上壽。無著於文，訣之在口。」後有隱士言：「是時陰真人所著錬丹法，後雜著於子玉碑。」僕恨不得其門戶，聊復存之。
許彥周詩話終[00049]
宋本缺，以弘治年華氏翻宋本重校摸補。 [0005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