弔屈原第八
服賦第九並見績離騷。
瓠之歌第十
瓠歌者，孝武帝之所作。帝旣封襌，乃發卒數萬人塞瓠決河。還，自臨祭，沈白馬玉璧，令羣臣從官皆負薪置決河。時東郡燒薪柴少，乃下淇園之竹以楗。燒，旱也。樹竹塞水決口謂之楗，以草塞其裏，乃以土填之，有石以石爲之。天悼[00453]其功之不就，作歌詩章，於是卒塞瓠，築宮其上，名曰宣防。史記防作房，後同。而導河北行渠，復禹舊跡。自此梁、楚之地復寧，無水災矣。來曰：「先是帝封襌，巡祭山川，殫財極侈，海內之虛耗。及此歌，乃閔然有𥸤?神憂民惻怛之意云。」
瓠決兮將奈何？浩浩洋兮慮殫河！史記浩作皓，慮作閭，注云「謂州閭也」。殫河兮地不得寧，功無巳時兮吾山平。吾山平兮鉅野溢，魚弗鬱兮柏冬日。注云：「吾山，[00454]疑謂東阿魚山也。」平者，鑿山以填河，故山平也。鉅野，卽禹貢之大野澤。史記弗作沸。弗鬱，憂不樂也。柏，與迫同。水長湧溢，穢濁不清，故魚不樂。又迫冬日，將甚困也。正道弛兮離常流，蛟龍騁兮放遠遊。史記正作延。正道，河之正道也。弛，壞也。舊川兮神哉沛，不封禪兮安知外！沛，普大反。〇神哉沛，言神靈滂沛也。又言不因封禪，則不知關外有此水。我謂河伯兮何不仁，泛濫不止兮愁吾人。漢書爲我二字作皇，伯作公。齧桑浮兮淮、泗滿，久不反兮水維緩。水維，水之綱維也。
右一
河湯湯兮激潺湲，北渡回兮迅流難。史記回作迃，迅作浚。[00455]搴長筊兮湛美玉，河伯許兮薪不屬。搴，音騫。筊，音交，竹筆絚，以引置土石者也。湛，讀爲沈。美玉，卽玉璧也。屬，之欲反。沈玉禮神，神巳許，但以薪不屬逮，故無功也。薪不屬兮衛人罪，燒蕭條兮噫乎何以御水！御，與御同，止也。東郡，衛地。言以旱燒而薪不屬，乃衛人之罪，將何以止水也。隤林竹兮楗石災，宣防塞兮萬福來。隤林竹，卽所謂下淇園之竹。菑，側其反，菑也。楗石菑者，臿石立之，以爲楗也。
右
秋風辭第十一
秋風辭者，武帝之所作。帝幸河東，祠[00456]后土，讌飲中流，歡甚，作此。文中曰：「秋風，樂極而哀來，其悔心之萌乎？」
秋風起兮白雲飛，草木黃落兮雁南。蘭有秀兮菊有芳，懷佳人兮不能忘。汎樓船兮濟汾河，橫中流兮揚素波。簫鼓鳴兮發櫂歌，懼樂極兮哀情多。少壯幾時兮奈老何！蘭秀、菊芳，以興下句之詞，與湘夫人及越人歌同法，知此則知興之體矣。
烏孫公主歌第十
烏孫公主歌者，武帝元封中，以江都王[00457]建女細君公主，妻烏孫王昆莫右夫人。公主至其國，自治宮室居。歲時一再與昆莫會，置酒飲食。昆莫年老，言語不通，公主悲愁，自作歌如此。昆莫乃上，請使其孫尚公主，詔許之。公主不聽，亦上言狀。天乃報，使從其俗。公主詞極悲哀，固可録。然並著其本末者，亦以中國結昬夷狄，自取羞辱之戒云。
吾家嫁我兮天一方，遠託異國兮烏孫王。穹廬[00458]室兮旃牆，以肉食兮酪漿。食，飰也，音嗣。居常土思兮心內，願黃鵠兮故鄉！
長門賦第十
長門賦者，司馬相如之所作。來曰：「此諷，非高唐、洛神之比。」梁蕭統文選云：「武帝陳皇后得幸，頗妬，別在長門宮，聞蜀郡司馬相如天下工文，奉黃金百斤相如、文君取酒，因求解悲愁之辭。而相如文以悟主上，皇后復得幸。」而皇[00459]后及相如傳無奉金求賦復幸。然此文古妙，最近楚辭。或者相如以後得罪，自文以諷，非后求之，不知敘者何從實此云。
夫何一佳人兮，步逍遙以自虞？魂逾佚而不返兮，形枯槁而獨居。言我朝徃而暮來兮，飲食樂而忘人。心慊移而不省故兮，交得意而相親。伊予志之慢愚兮，懷貞愨之歡心。願賜問而自進兮，得尚君之玉音。奉虛言而望誠兮，期城南之離宮。脩薄具而自設兮，君不肯兮幸臨。廓獨潜[00460]而專精兮，天飄飄而疾風。登蘭臺而遙望兮，神恍恍而外淫。浮雲鬱而四塞兮，天窈窈而晝陰。雷隱隱而響起兮，聲象君之車音。飄風廻而赴閨兮，舉帷幄之襜襜。桂樹交而相紛兮，芳酷烈之誾誾。孔雀集而相存兮，玄猿嘯而長吟。翡翠脅冀而來萃兮，鸞鳳飛而北南。心憑噫而不舒兮，邪氣壯而攻中。下蘭臺而周覽兮，步從容於深宮。正殿塊以造天兮，鬱並起而穹崇。間徙倚於東廂兮，觀夫靡靡而無窮。擠玉戶以撼金鋪[00461]兮，聲噌吰而似鍾音。刻木蘭以榱兮，飾文杏以梁。羅丰茸之游樹兮，離樓梧而相撐。施瑰木之欂櫨兮，委參差以槺梁。時仿髴以物類兮，象積石之將將。五色炫以相曜兮，煥爛燁而成光。致錯石之瓴甓兮，象瑇瑁之文章。張羅綺之幔帷兮，垂楚組之連綱。撫柱楣以從容兮，覽曲臺之央央。白鶴噭以哀號兮，孤雌跱於枯楊。日黃昬而望絕兮，悵獨託於空堂。懸明月以自照兮，徂清夜於洞房。援雅琴以變調兮，奏愁思之[00462]不可長。案流徵以卻轉兮，聲幼妙而復揚。貫曆覽其中操兮，意慷慨而自卬。左右悲而垂淚兮，涕流離而從橫。舒息悒而憎欷兮，蹝履起而彷徨。投長袂以自翳兮，數昔日之諐殃。無而目之可顯兮，遂頹思而就床。摶芬若以枕兮，席荃蘭而茝香。忽寢寐而夢想兮，魂若君之在傍。惕寐覺以無兮，魂迋迋若有亡。衆雞鳴而愁予兮，起視月之精光。觀衆星之行列兮，畢昴出於東方。望中庭之藹藹兮，若季秋之降霜。夜漫漫[00463]其若歲兮，懷鬱鬱其不可再更。澹偃蹇而待曙兮，荒亭亭而復明。妾人竊自悲兮，究年歲而不敢忘。
哀世賦第十四
哀世賦者，司馬相如之所作。相如嘗從上至長楊獵，還過宜春宮。宜春者，本秦離宮，閻樂殺胡亥之地。相如奏賦以哀世行失，其詞如此。蓋相如之文，能侈而不能約，能諂而不能謟。其上林、虛之作，[00464]旣以誇麗而不得入於楚詞，人之於遠游，其漁獵泰甚，然亦終於諛。特此篇有諷諫之意，而此篇所作者，正當時之商監，尤當傾意極言，以寤主聽，顧乃低徊局促，而不敢盡其詞焉，亦足以知其阿意取容之可賤。不然，豈其將死而猶以封襌言哉！
登陂陁之長阪兮，坌入曾宮之嵯峨。臨曲江之隑州兮，望南山之參差。巖巖深山之谾谾兮，通[00465]谷𧯆?乎谽谺。陂，普何反。陁，徒何反。坌，普頓、步頓二反，並也。曾，重也。隑，巨依反，曲岸頭也，與碕同。差，叶初歌反。谾谾，音籠，深通皃。𧯆，呼活反。谽，呼含反，大開皃。谺，呼加反，叶音河。汨淢靸以永逝兮，注平皐之廣衍。觀衆樹之蓊薆兮，覽竹林之榛榛。汨，於筆反。淢，音域，疾皃。靸，先合反，輕舉意。皐，水邊地也。蓊，烏孔反。薆，音愛，陰蔽皃。榛，側巾反，盛皃，叶韻未詳，恐有棧音。束馳土山兮，北揭石瀬。弭節容與兮，歴吊世。持身不謹兮，亡國失勢。揭，丘例反，褰衣而涉也。石而淺水曰瀬。信讒不寤兮，宗廟滅絕。烏乎！操行之不得；墓蕪穢而不修兮，魂亡而不食。操，七到反。[00466]
自悼賦第十五
自悼賦者，孝成班倢伃之所作。班氏世世以儒學顯，倢伃以選入宮，貴幸。嘗從游後庭，帝召欲與同輦載，詞曰：「觀古圖畫，賢聖之君，皆有名臣在側，代末主廼有嬖女，今欲同輦，得無近似之乎？」上善其言而止。近，巨靳反。倢伃誦詩及窈窕、德象、女師之篇，每進上疏，依則古禮。詩，謂關雎以下也。窈窕、德象、女師之篇，皆古箴戒之書也。後趙飛燕娣弟自微賤興，倢[00467]伃稀復進。飛燕遂譖倢伃祝詛主上，考問倢伃，倢伃對曰：「妾聞死生有命，富貴在天。脩正尚未蒙福，邪欲以何望？使鬼神有知，不受不臣之愬；如其無知，愬之何益？故不。」上善其對，遂釋。然倢伃恐久終危，求得共養太后長信宮。共，居用反。養，弋向反。因作賦以自悼。來以「其詞甚古，而侵尋於楚人，非特婦人女之能言者」，是固然矣。至其情雖出於幽怨，而能引分以[00468]自安，援古以自慰，和乎中正，終不過於慘。其德性之美、學問之力，有過人者，則論者有不及。嗚呼賢哉！柏舟、緑衣，録於經，其詞義之美，殆不過此云。
承祖考之遺德兮，何性命之淑靈。登薄軀於宮闕兮，充下陳於後庭。蒙聖皇之渥惠兮，當日月之盛明。揚光烈之翕赫兮，奉隆寵於增成。何，音賀，任也，負也。陳，列也。增成，後宮之舍，倢伃所居也。旣過幸於非位兮，竊庶幾乎嘉時。每寤寐而絫息兮，申佩離以自思。陳[00469]女圖以鏡監兮，顧女史而問詩。悲晨婦之作戒兮，哀襃閻之郵。美皇英之女虞兮，榮任姒之母周。雖愚陋其靡及兮，敢舍心而忘茲？絫，古累字。累息，言懼而增累喘息也。離，與縭同，袿衣之帶也。女子適人，父結其縭而戒之，故言自思也。晨雞，見尚書，曰：「牝雞之晨，惟家之索。」言婦人不當預外事也。襃，襃姒，周幽王之嬖妾也，見天問。閻，卽詩所謂艷妻，亦指襃姒也。郵，過也。皇，娥皇；英，女英；見九歌。女，尼據反。女虞，謂嫁於虞舜也。任，太任，文王母。姒，太姒，武王母也。郵、周皆叶時韻讀。舍，息也。歴年歲而悼懼兮，閔蕃華之不滋。痛陽祿與柘館兮，仍繦褓而離災。豈妾人之殃咎兮，將天命之不可求？陽祿、柘館，二觀名。倢[00470]伃嘗就產子，數月失之。災、求並叶滋韻。白日忽巳移光兮，遂晻莫而昧幽。猶被覆載之厚德兮，不廢捐於罪郵。奉共養於東宮兮，託長信之末流。共洒埽於帷幄兮，永終死以期。願骨於山足兮，依松栢之餘休。晻，與暗同，又烏感反。莫，讀作暮；或曰靜也，如字。郵、共養，並見上。流下共，居容反。洒，音灑。埽，先到反。山足，謂陵下。休，蔭也。重曰：潛玄宮兮幽以清，應門閉兮禁闥扃。華殿塵兮玉階菭，中庭萋兮緑草生。廣室陰兮帷幄暗，房櫳虛兮風泠泠。感帷裳兮發紅羅，紛綷縩兮紈素聲。神眇眇兮密靚處，[00471]君不御兮誰榮？應門，正門也。扃，短關也。恰，音臺。萋，音妻。櫳，疏檻也，來東反。感，動也。綷，千賄反。縩，音蔡，衣聲。靚，與靜同。俯視兮丹墀，思君兮履綦。仰視兮雲屋，雙涕兮橫流。丹墀，赤地也。綦，音其，履下飾也。雲屋，言其黮䨴若雲也。流，叶綦韻。顧左右兮和顏，酌羽觴兮銷憂。惟人生兮一世，忽巳過兮若浮。己獨享兮高明，處生民兮極休。勉虞精兮極樂，與福祿兮無期。綠衣兮白華，自古兮有之。羽觴，見招魂。享，受也。休，美也。虞，與娛同。緑衣，衛莊姜失位自傷之詩。白華，周幽王申后被廢所作。
反離騷第十六[00472]
反離騷者，給黃門郎、新莽諸吏中散夫揚雄之所作。雄少好詞賦，慕司馬相如之作以式。怪屈原文過相如，至不容，作離騷，自投江而死。悲其文，讀之未嘗不流涕。以君得時則行，不得則龍蛇，遇不遇命，何必湛身哉！湛，讀曰沈。廼作，徃徃摭離騷文而反之，自岷山投諸江流，以弔屈原云。始雄好學、博覽，恬於勢利，仕世不徙官，然王莽安公時，[00473]雄作法言，已稱其美，比於伊尹、周公。及莽篡，竊帝號，雄遂臣之，以耆老久次轉夫。放相如封禪文，獻劇秦美新以媚莽意，得校天祿閣上。會劉尋等以作符命莽所誅，辭連及雄，使者來，欲收之，雄恐懼，從閣上自投下，幾死。先是，雄作解嘲，有「爰清爰靜，游神之廷；惟寂惟寞，守德之宅」之語，至是京師之語曰：「爰清靜，作符命；唯寂寞，自投閣。」雄因病免，旣復召[00474]夫，竟死莽朝。其出處致本末如此，豈其所謂龍蛇者邪？然則雄固屈原之罪人，而此文乃離騷之讒賊矣，它尚何說哉！
有周氏之蟬嫣兮，或鼻祖於汾隅。靈宗初諜伯僑兮，流於末之揚侯。蟬嫣，連也。嫣，於連反。鼻，始也。汾隅，楊邑也。雄自言系出於周而食采於揚也。諜，譜也。周衰而揚氏有號爲揚侯者。侯，叶音胡。淑周、楚之豐烈兮，超旣離宓皇波。因江潭而𣶂?記兮，欽弔楚之湘纍。淑，善也。去汾隅，徙巫山，得周、楚之美烈也。超，速也。離，歷也。皇，大也。經河及江，歷大波也。潭，深淵也。𣶂，音往，乘水而徃也。記，書也。纍，力追反，叶力禾反，指屈原也。纍，囚也。成[00475]相曰：「比干見刳箕子累。」或曰：禮「喪容纍纍」，又史記「孔子纍纍然如喪家之狗」，「趙武靈王見其長子傫然也」，皆衰悴之意，未知孰是。惟天軌之不闢兮，何純絜而離紛？紛纍以其淟涊兮，暗纍以其繽紛。軌，路也。辟，讀爲闢，開也。紛，難也。淟，吐典反。涊，乃典反。穢，濁也。繽，匹人反。繽紛，交雜也。十世之陽朔兮，招搖紀於周正。正皇天之清則兮，度后土之方貞。十世，數高祖、呂后至成帝也。招搖，斗杓星也。周正，十一月也，記以此時投文也。正天、度地，自言己志也。圖纍承彼洪族兮，覽纍之昌辭。帶鉤矩而佩衡兮，履欃槍以綦。圖，案其系圖也。鉤，規也。矩，方也。衡，平也。欃槍，妖星。綦，履下飾，言賤之也。 纍初貯厥麗服兮，何文[00476]肆而質䪥資娵娃之珍髢兮，鬻九戎而索賴。貯，積也。肆，放也。䪥，音械，狹也。言其文詞放肆，而性狷狹也。娵，於侯反，閭娵也；娃，於佳反，吳娃也。皆古美女也。髢，徒計反，髪也。賴，利也。言原仕楚，如資美女之髢而鬻於九戎之中，其人被髪無所用也。鳳皇翔於蓬陼兮，豈駕鵝之能捷？騁驊騮以曲囏兮，驢騾連蹇而齊足。蓬陼，蓬萊之陼也。駕，音加。駕鵝，烏名也。捷，及也。驊騮，駿馬名。若馳於屈曲艱阻之處，則與蹇驢無異。足，叶音接。枳棘之榛榛兮，蝯貁擬而不敢下。靈脩旣信椒、蘭之唼佞兮，吾纍忽焉而不蚤睹？榛，音臻，又士巾反，梗穢皃。蝯貁，見九歌。擬，疑也。靈脩，原以寄意於楚王也。椒、蘭，見騷經。唼，音妾，譛言也。衿芰茄之緑衣兮，被[00477]夫容之朱裳。芳酷烈而莫聞兮，不如襞而幽之離房。衿，其禁反，帶也。茄，古荷字。夫容，亦古芙蓉字，通用。餘並見騷經。襞，音壁，疊衣也。離房，別房也。閨中容競淖約兮，相態以麗佳。知衆嫭之嫉妒兮，何必颺纍之䖸睂。佳，叶音圭。言衆士爭能，猶衆女之兢容也。淖約，善容止也。態，猶勝也，言以麓佳相勝也。睂，古眉字，言德自舉其屑，使衆憎嫉也。音義並見騷經。懿神龍之淵潛兮，竢慶雲而將舉。亡春風之被離兮，孰焉知龍之所處？懿，美也。竢，待也。龍以潛居待雲爲美，以譏屈原不能隱德，自取禍也。被，讀日披。愍吾纍之衆芬兮，颺燁燁之芳苓；遭季夏之凝霜兮，慶夭顇而喪榮。苓，香草名，音零。[00478]夏而遭霜，言不遇時也。慶，讀與羌同。顇，古悴字。橫江湘以南𣶂?兮，云走乎彼蒼吾。馳江潭之汎溢兮，將折衷虖重華。走，音奏，趣也。吾，與梧同。衷，竹仲反。說見騷經。舒中情之煩或兮，恐重華之不纍與。陵陽侯之素波兮，豈吾纍之獨許？陽侯，見九章。言屈原欲自投江以陵素波，舜必不許之也。洪興祖曰：「吾恐重華許原之沈江以死，不許雄之投閣而生也。」斯言得之矣。精瓊靡與秋菊兮，將以延夫天年。臨汨羅而自隕兮，恐日薄於西山。此又譏原欲餐玉以延年，而反懷沙以求死。蓋雄知生固我所欲，而不知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也。解扶桑之緫轡兮，縱令之遂奔馳。鸞皇騰而不屬[00479]兮，豈獨飛廉與雲師！此言其去之速也。餘說並見騷經。卷薜芷與若惠兮，臨湘淵而投之。棍申椒與菌桂兮，赴江湖而漚之。若，杜若。惠，即蕙也。此言原之赴水，是並與其芳潔之操而棄之也。棍，大束也，古本反。漚，今漚麻也，一遘反，叶一侯反。餘見騷經。費椒稰以要神兮，勤索彼瓊茅。違靈氛而不從兮，反湛身於江皐。音義並見騷經。纍旣乑夫傅說兮，奚不信而遂行徒。恐鷤䳏之將嗚兮，顧先百草不芳。乑，古攀字。言旣慕傅說，何不自信其言而遽去，徒以鷤䳏之將鳴爲憂，而不慮反先百草以就死也。餘音義亦見騷經。然傅說乃巫咸之語，雄誤以爲原詞也。初纍棄彼虙妃兮，更思瑤[00480]臺之𨓜?女。抨雄鴆以作媒兮，何百離而曾不壹耦。抨，普耕反，使也。餘見騷經。乘雲霓之旖柅兮，望昆侖以樛流。覽四荒而顧懷兮，奚必云女彼高丘？亦見騷經，但高丘無女，本言高丘無美女可求，以喻列國無賢君可事耳。此詞女字乃作去聲讀，恐亦非本文之意也。旣亡鸞車之幽藹兮，焉駕八龍之委蛇？臨江瀕而掩涕兮，何有九招與九歌？此言原實無車可乘，無馬可駕，又方就死湘淵，何有歌舞之樂？譏騷經之言不實也。夫聖哲之不遭兮，固時命之所有。雖增欷以於邑兮，吾恐靈脩之不纍改。有，叶音以。改，叶音己。言楚王必不爲而改也。孟子曰：「千里而見王，是予所[00481]欲也。不遇故去，豈予所欲哉？」聖賢之心如此，原雖未及，而其拳拳於宗國，尤見臣子之至情，豈忍逆料其君之不可諫而先自巳哉！此等義理，雄皆不足以知之，唯有偷生惜死一路，則見之明而行之熟耳。以此譏原，是以鴟梟而笑鳳皇也。昔仲尼之去魯兮，婓婓遲遲而周邁。終回復於舊都兮，何必湘淵與濤瀨？婓，芳非反，徃來貌。孔子，異姓之臣，其去魯也，但政亂耳，未有危亡之釁也，可去而去，可歸而歸，與屈原事全不相似，雄說誤矣。溷漁父之餔歠兮，絜沐浴之振衣。棄由、聃之所珍兮，蹠彭咸之所遺！漁父事，音義見本篇。由，許由。聃，老聃。蹠，蹈也，之亦反。許由事不經見，雄亦本不之信，令乃言之，巳爲牴牾；而又不察其生當堯舜之間，身無讒賊之禍，與事亦不相似也。老聃之學，私於爲我，而無君[00482]臣之義，亦雄所知。至此乃以爲言，亦其貪生惜死之心勝，是以溺焉而不自知耳。
丹陽洪興祖曰：揚雄所以議屈原者如此，而班固亦譏其「露才揚己」，顏之推病其「顯暴君過」。愚嘗折衷而論之曰：或問：古人有言：「殺其身有益於君，則之。」屈原雖死，何益於懷、襄？曰：忠臣之用心，自盡其愛君之誠耳，死生毀譽，所不顧。故比干以諫戮，屈原以放自沈。比干，紂諸父；屈原，楚同姓。人臣者，諫不從，則去之。同姓無可去之義，有死[00483]而巳。離騷曰：「阽余身而危死兮，覽余初其猶未悔。」則原之自處審矣。或曰：寧武邦無道則愚，而仲山甫明哲以保其身。今原乃用智於無道之邦，以虧明哲保身之義，亦何足賢乎？曰：愚如武，全身遠害可。有官守言責，斯用智矣。山甫明哲，固保身之道，然不曰「夙夜匪解，以一人」乎？士危致命，況同姓兼恩與義，而可以不死乎？且比干之死，微之去，皆是。屈原其不可去乎？有比干以[00484]任責，微去之可。楚無人焉，原去則國從而亡，故雖身被放逐，猶徘徊而不忍去。生不得力爭而強諫，死猶冀其感發而改行，使百世之下，聞其風者，雖流放廢斥，猶知愛其君，眷眷而不忘，臣之義盡矣。
非死難，處死難。屈原雖死，猶不死。後之讀其文、知其人如賈生者亦鮮矣。然賦以弔之，不過哀其不遇而巳。余觀自古忠臣義士，慨然發憤，不顧其死，特立獨行，自信而不回者，其英烈[00485]之氣，豈與身俱亡哉！「仍羽人於丹丘，留不死之舊鄉」，「超無以至清，與太初而隣」，此遠游之所以作，而難淺寡聞者道。仲尼曰：「樂天知命，故不憂。」曰：「樂天知命，有憂之者。」屈原之憂，憂國；其樂，樂天。離騷十五篇，多憂世之語，獨遠游曰：「道可受兮，不可傳。其無內兮，其無垠。無滑而魂兮，彼將自然。壹氣孔神兮，於中夜存。虛以待之兮，無之先。」此老、莊、孟所以過人者，而原[00486]獨知之。司馬相如作人賦，宏放高妙，讀者有凌雲之意，然其語多出於此。至其妙處，相如莫能識。太史公作傳，以「其文約，其辭微，其志絜，其行廉。其稱文而其指極，舉類邇而義遠。其志絜，故其稱物芳；其行廉，故死而不容自疏。濯淖污泥之中，以浮游塵埃之外。推此志，雖與日月爭光可。」斯可謂深知己者。揚雲作反離騷，以「君得時則行，不得時則龍蛇。遇不遇，命，何必[00487]沈身哉」。屈之，蓋聖賢之變者，使遇孔，當與仁同稱，雄未足以與此。班孟堅、顏之推所云，無異妾婦兒童之。余故具論之。
嗚呼！余觀洪氏之論，其所以發屈原之心者至矣！然屈原之心，其忠清絜白，固無待於辯論而自顯；若其行之不能無過，則亦非區區辯說所能全。故君之於人，取其節之純全，而略其細行之不能無弊。則雖人同行，猶必有可師者，況[00488]如屈，乃千載而一人哉！孔曰：「人之過，各於其黨。觀過，斯知仁矣。」此觀人之法。夫屈原之忠，忠而過者；屈原之過，過於忠者。故論原者，論其節，則其它可以一切置之而不問。論其細行，而必其合乎聖賢之榘度，則吾固巳言其不能皆合於中庸矣，尚何說哉！且凡洪氏所以辨者：其一以忠臣之行，發其心之所不得巳者，而不暇顧世俗之毀譽，則幾矣。其[00489]一引仲山甫、寧武，而不論其所遭之時、所處之位有不同者，則踈矣。其一欲以原比於仁，則夫父師、少師者，皆以諫而殺囚耳，非故捐生以赴死，如原之所。蓋原之所雖過，而其忠終非世間偷生幸死者所可及。洪之所言，雖有未至，而其正終非雄、固、之推之徒所可比，余是以取而附之反騷之篇。
楚辭後語卷第[0049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