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,立五经博士,举孝廉,开始独尊儒术,这几乎是汉代历史的基本常识。但是,如果我们核检《史记》《汉书》及其他相关文献,就会发现,其史料基础并不坚实。这一认识其实源于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,而非《史记》。
在《史记》里,武帝时代推尊儒术的历史过程基本上没有涉及董仲舒。司马谈、司马迁父子是武帝时代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,且司马迁曾问学于董仲舒,对于他在武帝时代的地位,司马氏父子应该会非常清楚。《史记》没有为董仲舒独立写传,而是将其置于《儒林列传》中,与申公、伏生、高堂生等儒生地位相似,司马迁也没有提到他和汉武帝尊儒之间的关系。《儒林列传》叙述武帝时期经学发展时,主要提到了两件事:一是公孙弘以《春秋》学由白衣而至天子三公;二是为博士官置弟子员:
及今上即位,赵绾、王臧之属明儒学,而上亦乡之,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。……及窦太后崩,武安侯田蚡为丞相,绌黄老、刑名百家之言,延文学儒者数百人,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,封以平津侯。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。
公孙弘为学官,悼道之郁滞,乃请曰:“……古者政教未洽,不备其礼,请因旧官而兴焉。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,复其身。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,仪状端正者,补博士弟子。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,敬长上,肃政教,顺乡里,出入不悖所闻者,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,二千石谨察可者,当与计偕,诣太常,得受业如弟子。一岁皆辄试,能通一艺以上,补文学掌故缺;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,太常籍奏。……”制曰:“可。”自此以来,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。
董仲舒与独尊儒术这一常识的建立,是从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开始的。其中有这样一段话:
自武帝初立,魏其、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。及仲舒对册,推明孔氏,抑黜百家。立学校之官,州郡举茂材孝廉,皆自仲舒发之。
据《汉书·武帝纪》,董仲舒对策在汉武帝元光元年(前134)五月,而“州郡举茂才孝廉”则是此年十一月(前135年12月前后)。这时汉尚承秦制,未改历法,使用颛顼历,以每年十月为岁首。即武帝诏举茂才孝廉是在仲舒对策前六个月,立五经博士更是在此前两年,这是很明显的矛盾。但因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的说法影响如此之深,以至于古今许多学者都以此为基础,考证董仲舒对策之年及相关史实,并尽可能将董仲舒对策之年置于汉武帝元光元年十一月之前,以弥合这一显见的矛盾。
《汉书·武帝纪》在元光元年五月诏举贤良之后,说“董仲舒、公孙弘等出焉”,《董仲舒传》则提到了主父偃窃书之事。因此与董仲舒对策年代相关的考证,又必须考虑公孙弘、主父偃相关事迹。这些材料之间往往是这几则相互贴合,但与另外几则又有矛盾,由此造成歧见迭出,至今仍有争议。
《史记》《汉书》之外,最早述及此段历史的是荀悦《汉纪》,但其所记与《汉书》无异。只是在元光元年“初令郡国贡孝廉各一人”之下,用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的说法,称“董仲舒始开其议”,然后引董仲舒传记,并附策文于下。对于董仲舒何时举贤良,荀悦并未考核,也没有提及本传与《武帝纪》记事的矛盾。
《资治通鉴》将此事系于武帝建元元年(前140)冬十月,即武帝初即位改元之首月。胡三省注引《通鉴考异》曰:
《汉书·武纪》:“元光元年五月,诏举贤良,董仲舒、公孙弘出焉。”《仲舒传》:“仲舒对册,推明孔氏,抑黜百家。立学校之官,州郡举茂材、孝廉,皆自仲舒发之。”今举孝廉在元光元年十一月,若对策在下五月,则不得云自仲舒发之,盖《武纪》误也。然仲舒对策,不知果在何时;元光元年以前,唯今年举贤良见于《纪》。……故皆著之于此。
从这段引文来看,司马光等人在编纂《通鉴》时,对董仲舒举贤良的时间也不确定,只因持有董仲舒乃崇儒建议的提出者这样的前见,且武帝元光元年之前,只有建元元年曾诏举贤良,故将其置于此年。这大概是董仲舒对策时间问题的开始,随后讨论渐多,至今未歇。日本学者福井重雅《儒教的国教化》一文对董仲舒对策之年的许多关键问题也多有涉及,并系统整理了各种考证以备查考,有建元元年、建元六年(前135)、元光元年、元光五年(前130)、元朔五年(前124)等多种案断。最主要的观点有二:一为建元元年,《资治通鉴》、《文献通考》、苏舆《春秋繁露义证》、钱穆《两汉博士家法考》等均持此见;二为元光元年,《汉书·武帝纪》有明确记载,故宋以来持此说者颇多,如洪迈《容斋随笔》、王先谦《汉书补注》等。
《史记》《汉书》涉及董仲舒对策的记载,有几处提到了非常具体的史事或时间,因此有据可考。特别是董仲舒对策中,有两处策文,可以将其对策的年代确定在建元六年之后:
其一,第一策有“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”一句。自汉元年(前206)刘邦称帝算起,至元光元年(前134)为73年,而至建元元年(前140)则是67年,不能称七十余岁,只有到了建元六年(前135)才可。
其二,第二策有一句涉及武帝时期的史事:“夜郎、康居,殊方万里,说德归谊,此太平之致也。”据《汉书·西南夷两粤朝鲜传》,汉朝通夜郎是在建元六年王恢平定闽越(或东粤)之后,时间在这一年的秋冬之际。董仲舒的对策则应在通夜郎之后,故不可能是在建元元年。史籍中,康居的归谊在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后,已到元鼎年间。此处是夸饰还是史籍失载,则不可考。但因司马相如《喻巴蜀檄》也提到了“康居西域,重译纳贡,稽首来享”,而相如赴巴蜀也正是在唐蒙通夜郎前后,董仲舒、司马相如的文中都有如此表述,恐怕就不能以夸饰视之。故应如王先谦《汉书补注》所言“康居或于其时一至中国,史官失载”。
此外,《汉书·武帝纪》称建元元年所举贤良因“或治申、商、韩非、苏秦、张仪之言,乱国政”,丞相卫绾上书“请皆罢”“奏可”。可见这一年所举贤良未及由武帝亲策,皆罢归,就不可能有董仲舒的对策。
前人考证中,董仲舒任江都相的年代虽已被讨论,但《春秋繁露》中的一条材料却未引起足够重视。因其提及朔日,今有银雀山汉墓出土武帝元光元年历谱可以核对,故有独特价值,能够帮助我们将董仲舒对策年代进一步考实。
江都相问题缘起《史记》。《儒林列传》称“今上即位”,仲舒为江都相,似乎武帝即位之初,董仲舒即就任江都相。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则云“对策毕,天子以仲舒为江都相”,那么其对策自然在建元元年。然而,我们搜检《史记》,就会发现“今上即位”并没有特指建元元年,而是泛指武帝即位以来的这段时间。如《史记·礼书》曰:“今上即位,招致儒术之士,令共定仪,十馀年不就。”《乐书》曰:“至今上即位,作十九章,令侍中李延年次序其声,拜为协律都尉。”《历书》曰:“至今上即位,招致方士唐都,分其天部;而巴落下闳运算转历,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。乃改元,更官号,封泰山。”《儒林列传》曰:“及今上即位,赵绾、王臧之属明儒学,而上亦乡之,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。”这些地方都没有特指建元元年。
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称其对策后任江都相,并未给出具体时间。然《汉书·郑当时传》记载:“武帝即位,当时稍迁为鲁中尉,济南太守,江都相,至九卿为右内史。以武安魏其时议,贬秩为詹事,迁为大司农。”查《汉书·百官公卿表》,建元四年(前137)“江都相郑当时为右内史”,则在建元四年之前的一段时间内,江都相应该是郑当时,而非董仲舒。
《元光元年历谱》(刘操南整理本)与《春秋繁露·止雨》篇、《汉书·五行志》所载元光元年八月朔日《春秋繁露·止雨》篇曰:
二十一年八月甲申朔,丙午,江都相仲舒告内史中尉……
苏舆注认为“二十一年”乃武帝二十一年,为元狩四年(前119)。然而自景帝起已实行六年一改元的制度,武帝时期不可能有二十一年这样的纪年。不论是汉长安城未央宫出土之骨签,还是各地发现的汉简,其中的武帝时期纪年均遵循了改元的格式,没有二十一年这种形式。故此二十一年当为江都王纪年。据《汉书·景帝纪》和《诸侯王表》,江都易王刘非为汉景帝子,景帝前元二年(前155)立为汝南王,两年后徙为江都王,在位二十八年。那么易王二十一年即汉武帝元光元年。从出土文献判断,“八月甲申朔丙午”符合秦汉官文书一般格式,如居延汉简、肩水金关汉简中此种书写格式极为常见。此文原作“庚申朔”,卢文弨校改为“甲申朔”,据《汉书·五行志》元光元年“七月癸未,先晦一日,日有食之”的记载,可知七月晦为甲申,八月朔为乙酉。银雀山汉墓出土有元光元年历谱,其八月朔日亦为乙酉。此处八月朔日为甲申,与实际干支日相差一天,这与太初元年改历前晦朔推算略有偏差的情况一致。陈侃理《〈春秋繁露·止雨〉二十一年八月朔日考》一文对此条有明晰的考证,可参看。总之这条材料源出官方文书,其历日干支当为实录。因郑当时在建元四年之前任江都相,那么董仲舒就不可能在建元元年至元光元年之间连续任江都相。故可以判定董仲舒出任江都相是在建元四年之后。联系《汉书·武帝纪》所述元光元年五月,诏举贤良,董仲舒、公孙弘出,以及《董仲舒传》“对即毕,天子以仲舒为江都相,事易王”的记载,董仲舒对策在元光元年五月,随即任江都相,八月丙午他已到任并行止雨之术,两事时间相符。建元元年、元光五年等说因此可以放弃。
节选 原文载于:《文学评论》2022年第2期第186-196页,作者:徐建委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