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文正公進永昌陵挽歌辭云：「奠玉五回朝上帝，䘖樓三度納降王。」當時群臣皆進，而公詩最首出。所謂三降王者，廣南劉鋹、西蜀孟昶及江南李後主是也。若五朝上帝則誤矣。太祖建隆盡四年，明年初郊，改元乹德。至六年再郊，改元開寶。開寶五年又郊，而不改元。九年已平江南，四月大雩，告謝於西京。蓋執玉祀天者，實四也。李公當時人，必不繆，乃傳者誤云五二字一作之。耳。仁宗朝，有數達官，以詩知名。常慕「白樂天體」，故其語多得於容易。嘗有一聮云：「有祿肥妻子，無恩及吏民。」有戲之者云：「昨日通衢遇一輜軿車，載極重，而羸牛[00001]甚苦，豈非足下『肥妻子』乎？」聞者傳以笑。
京師輦轂之下，風物繁冨，而士大夫牽於事役，良辰美景，罕或一作獲。宴遊之樂。其詩至有「賣花擔上看桃李，拍酒樓頭一作前。聽管絃」之句。西京應天禪院有祖宗神御殿，蓋一作寺。在水北，去河南府十餘里。歲時朝拜官吏，常苦晨興，而留守達官簡貴，每朝罷，公酒三行，不交一言而退。故其詩曰：「正夢寐中行十里，不言語處喫三杯。」其語雖淺近，皆兩京之實事也。
梅聖俞嘗於范希文席上賦河豚魚詩云：「春洲生荻芽，春岸飛楊花。河豚當是二字作於此。時，貴不數魚鰕。」一有其狀巳可怪，其毒亦莫加。忿腹若封豕，怒目猶呉蛙。庖煎茍失所，入喉爲鏌鋣。若此[00002]子厚居栁州,而甘食蝦蟇。二物雖可憎,性命無舛差。斯一作茲。味曽不比,中藏禍無涯。甚美惡亦稱,此言誠可嘉。河豚常出於春暮，群遊水上，食絮而肥。南人多與荻芽一作笋。羹，云最美。故知詩者，謂祇破題兩句，已道盡河豚好處。聖俞平生苦於吟詠，以閑遠古淡意，故其構思極艱。此詩作於罇俎之間，筆力雄贍，湏而成，遂絕唱。
蘇子瞻學士，蜀人也。嘗於淯井監得西南夷人所賣蠻佈弓衣，其文織成梅聖俞春雪詩。一有朔風三日暗吹沙，蛟龍卷起噴成花。花飛萬里奪曉月，白石爛堆愁女媧。大明廣庭踏朝賀，雉尾不掃粘官靴。宮中才人承聖顏，捧觴稱壽呼南山。三公免責百姓喜，斗酒十千誰復慳。此詩在聖俞集中，未絕唱。蓋其名重天下，一篇一詠，傳落夷狄，而異域之人貴重之如此耳。子瞻以余尤知聖俞者，得之，因以見[00003]遺。余家舊畜琴一張，乃寶曆三年雷會所斵，距今二百五十年矣。其聲清越，如擊金石，遂以此布更琴囊，二物眞余家之寶玩也。
吳僧贊寧，國初僧。頗讀儒，博覽強記，亦自能撰述，而辭辯縱橫，人莫能屈。時有安鴻漸者，文詞雋敏，尤好嘲詠。嘗街行遇贊寧與數僧相隨，鴻漸指而嘲曰：「鄭都官不愛之徒，時時作隊。」贊寧應聲荅曰：「秦始皇未坑之輩，往往成羣。」時皆善其捷對。鴻漸所道，乃鄭谷詩云「愛僧不愛紫衣僧」也。
鄭谷詩名盛於唐末，號雲臺編，而世俗但稱其官，「鄭都官詩」。其詩極有意思，亦多佳句，但其格不甚高。以其易曉，人家多以教小兒，余兒時猶誦之，今其[00004]集不行於世矣。梅聖俞晚年官亦至都官，一日會飲余家，劉原父戲之曰：「聖俞官必止於此。」坐客皆驚。原父曰：「昔有鄭都官，今有梅都官也。」聖俞頗不樂。未幾，聖俞病卒。余序其詩宛陵集，而今人但謂之「梅都官詩」。一言之謔，後遂果然，斯可歎也！
陳舍人，從易當時文方盛之際，獨以醇儒古學見稱，其詩多類白樂天。蓋自楊、劉唱和，西崑集行，後進學者爭效之，風雅一一作之。變，謂之「崑體」。繇是唐賢諸詩集幾廢而不行。陳公時偶得杜集舊本，文多脫誤，至送蔡都尉詩云「身輕一鳥」，其下脫一字。陳公因與數客各用一字補之，或云「疾」，或云「落」，或云「起」，或云「下」，莫能定。其後得一善本，乃是「身輕一鳥過」。陳公嘆服，以[00005]雖一字，諸君亦不能到也。 偶得一作偶收。
國朝浮圖，以詩名于世者九人，故時有集號九僧詩，今不復傳矣。余少時聞人多稱，其一曰惠崇，餘八人者，忘其名字也。余亦略記其詩，有云：「馬放降來地，鵰盤戰後雲。」又云：「春生桂嶺外，人在海門西。」其佳句多類此。其集已一作旣。亡，今人多不知有所謂九僧者矣，是可嘆也！當時有進士許洞者，善辭章，俊逸之士也。因會一作命。諸詩僧分題，出一紙約曰：「不得犯此一字。」其字乃山、水、風、雲、竹、石、花、草、雪、霜、星、月、一作日。禽、鳥之類，於是諸僧皆閣筆。洞，咸平三年進士及第，時無名子嘲曰「張康渾裹馬，許洞鬧裝妻」是也。
孟郊、賈島皆以詩窮至死，而平生尤自喜窮苦之[00006]句。一作辭。孟有移居詩云：「借車載家具，家具少於車。」乃是都無一物耳。又謝人惠炭云：「暖得曲身成直身。」人謂非其身嘗之，不能道此句也。賈云：「雖有絲，不堪織寒衣。」就令織得，二字作堪織。能一作所。得幾何？又其朝飢詩云：「坐聞西牀琴，凍折兩三絃。」人謂其不止忍飢而已，其寒亦何可忍也。
唐之晚年，詩人無復李、杜豪放之格，然亦務以精意相高。如周朴者，構思尤艱，每有所得，必極其雕琢，故時人稱朴詩「月鍛季煉，未及成篇，已播人口。」其名重當時如此，而今不復傳矣。余少時猶見其集，其句有云：「風暖鳥聲碎，日高花影重。」又云：「曉一作晚。來山鳥鬧，雨過杏花稀。」誠佳句也。[00007]
聖俞常謂予曰：「詩家雖率一作主。意，而造語亦難。若意新語工，得前人所未道者，斯善也。必能狀難寫之景，如在目前；含不盡之意，見於言外，然後至矣。賈島云：『竹籠拾山果，瓦瓶擔石泉。』姚合云：『馬隨山鹿放，雞逐野禽棲。』等是山邑荒僻，官况蕭條，不如『縣古槐根出，官清馬骨高』工也。」余曰：「語之工者固如是。狀難寫之景，含不盡之意，何詩然？」聖俞曰：「作者得於心，覽者會以意，殆難指陳以言也。雖然，亦可畧道其髣髴：若嚴維『栁塘春水慢，花塢夕陽遲』，則天容時一作物。態，融和駘蕩，豈不如在目前乎？又若温庭筠『雞聲茅店月，人迹板橋霜』，賈島『怪禽啼曠野，落日恐行人』，則道路辛苦，羈愁旅思，豈不見於言外乎？」[00008]
聖俞、子美齊名於一時，而二家詩體特異。子美筆力豪雋，以超邁橫絕竒；聖俞覃思精微，以深遠閑淡意。各極其長，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。余嘗於水谷夜行詩畧道其一二云：「子美氣尤雄，萬竅號一噫，有時肆顚狂，醉墨灑滂霈。譬如千里馬，已發不可殺。盈前盡珠璣，一一難柬汰。梅翁事清切，一作句。石齒漱寒瀬。作詩三十年，視我猶後輩。文辭愈精一作清。新，心意雖老大。有如妖韶女，老自有餘態。近詩尤古一作苦。硬，咀嚼苦一作且。難嘬。又如食橄欖，眞味乆愈在。蘇豪以氣轢，舉世徒驚駭。梅窮獨我知，古貨今難賣。」語雖非工，謂粗得其髣髴，然不能優劣之也。
呂文穆公未第時，薄或作甞。遊一縣。忘其縣名。胡大監旦方[00009]隨其父宰是邑，遇呂甚薄。客有譽呂二字一作喻胡。曰：「呂君工於詩，宜少加禮。」胡問詩之警句，客舉一篇，其卒章云「挑盡寒燈夢不成」。胡笑曰：「乃是一渴俗語轉音溘。睡爾。」呂聞之，甚恨而去。明年，首中甲科，使人寄聲語胡曰：「渴睡狀元及第矣。」胡答曰：「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，輸君一籌。」旣而次牓，亦中首選。
聖俞嘗云：「詩句義理雖通，語涉淺俗而可笑者，亦其病也。如有贈漁父一聮云：『眼前不見市朝事，耳畔惟聞風水聲。』說者云：『患肝腎風。』四字一作此漁父肝藏熱而腎藏虚也。又有詠詩者云一無此六字。：『盡日覔不得，有時還自來。』本謂詩之好句難得爾，而說者云：『此是人家失却貓兒詩。』人皆以笑也。」[00010]
王建宮詞一百首，多言唐宮禁中事，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，徃徃見於其詩，如「內一作兩。中數日無呼喚，傳得滕王蛺蝶圖。」滕王元嬰，高祖子，新、舊唐皆不著其所能，惟名畫略言其善畫，亦不云其工蛺蝶也。又畫斷云「工於蛺蝶」，及見於建詩爾。或聞今人家亦有得其圖者。唐世一藝之善，如公孫大娘舞劒器，曹剛彈琵琶，米嘉榮歌，皆見於唐賢詩句，遂知名於後世。當時山林田畒，潛德隱行君子，不聞於世者多矣，而賤工末藝得所附託，乃垂於不朽，蓋其各有幸不幸也。
李白戲杜甫云：「借問別來太瘦生，緫從前一作來。作詩苦。」「太瘦生」，唐人語也，至今猶以「生」語助，如「作麽[00011]生」、「何似生」之類是也。
陶尚穀嘗曰：「尖簷帽子卑凢厮，短靿靴兒末厥兵。」「末厥」，亦當時語。余天聖、景佑間已聞此句，時去陶公尚未遠，人皆莫曉其義。王原叔博學多聞，見稱於世，最多識前言者，亦云不知何說也。第記之，必有知者耳。
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，亦語病也。如「袖中諌草朝天去，頭上宮花侍燕」，誠佳句矣，但進諌必以章䟽，無直用藁草之理。唐人有云：「姑蘇臺下寒山寺，半夜鐘聲到客船。」說者亦云句則佳矣，其如三更不是打一作撞。鐘時！如賈島哭僧云：「寫留行道影，焚却坐禪身。」時謂燒殺活和尚，此尤可笑也。若「步隨青山影，[00012]坐學白塔骨」，又「獨行潭底影，數息樹邊身」，皆島詩，何精麤頓一無此字。異也？
松江新作長橋，制度宏麗，前世所未有。蘇子美新橋對月詩所謂「雲頭灔灔開金餅，水靣沈沈卧彩一作綵。虹」者是也。時謂此橋非此句雄偉不能稱也。子美兄舜元，字才翁，詩亦遒勁，多佳句，而世獨罕傳。其與子美紫閣寺聮句，無媿韓、孟也，恨不得盡見之耳。
晏元獻公文章擅天下，尤善一作喜。詩，而多稱引後進，一時名士徃徃出其門。聖俞平生所作詩多矣，然公獨愛其兩聮，云「寒魚猶着底，白鷺已飛前。」又「絮暖鮆魚繁，豉添蓴菜一作線。紫。」余嘗於聖俞家見公自手簡，再三稱賞此二一作兩。聮。余疑而問之，聖俞曰：「此[00013]非我之極致，豈公偶自得意於其間乎？」乃知自古文士，不獨知己難得，而知人亦難也。
楊大年與錢、劉數公唱和，自西崑集出，時人爭效之，詩體一變。而先生老一作老先生。輩患其多用故事，至於語僻難曉，殊不知自是學者之弊。如子儀一作大年。新蟬云：「風來玉宇烏先轉，一作覺。露下金莖鶴未知。」雖用故事，何害佳句也？又如一有大年二字。「峭㠶橫渡官橋栁，疊鼓驚飛海岸鷗。」其不用故事，又豈不佳乎？蓋其雄文博學，筆力有餘，故無施而不可，非如前世號詩人者，區區於風雲一作雪。草木之類，許洞所困者也。
西洛故都，荒臺廢沼，遺迹依然，見於詩者多矣。惟錢文僖公一聮最警絕，云：「日上故陵煙漠漠，春空[00014]苑水潺潺。」裴晉公綠野堂在午橋南，徃時嘗屬張僕射齊賢家，僕射罷相洛，一作終。日與賔客吟宴於其間，惟鄭工部文寶一聮最警絕，云：「水暖鳧鷖行哺子，溪深桃李卧開花。」人謂不减王維、杜甫也。錢詩好句尤多，而鄭句不惟當時人莫及，雖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。
閩人有謝伯初者，字景山，當天聖、景佑之間，以詩知名。余謫夷陵時，景山方許州法曹，以長韻見寄，頗多佳句，有云：「長官衫色江波綠，學士文華蜀錦張。」余答云：「參軍春思亂如云，白髪題詩愁送春。」蓋景山詩有「多情未老已一作先。白髪，三字一作頭先白。野思到春如亂雲」之句，故余以此戲之也。景山詩頗多，如「自種黃花[00015]添野景，旋移高竹聽秋聲」，「園林換葉梅初熟，池館無人燕學飛」之類，皆無媿於唐賢。而仕宦不偶，終以一作於。困窮而卒。其詩今已不見於世，其家亦流落不知所在。其寄余詩，殆今三十五年矣，余猶能誦之。蓋其人不幸旣可哀，其詩淪棄亦可惜，因於此。詩曰：「江流無險似瞿塘，滿峽猿聲斷旅一作盡。腸。萬里可堪人謫宦，經年應合蜀錦張。異域化儒雅俗，遠民爭識校讎郎。才如夢得多累，情似安仁乆悼亡。下國難留金馬客，新詩傳與竹枝娘。典辭懸待修青史，諌草當來集皂囊。莫明時暫遷謫，便將纓足濯滄浪。」
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，其氣貌偉然，詩格竒[00016]峭，又工於，筆畫遒勁，體兼顏、栁，世所珍。一作好。余家嘗得南唐後主澄心堂紙，曼卿余以此紙其籌筆驛詩。詩，曼卿平生所自愛者，至今藏之，號三絕，眞余家寶也。曼卿卒後，其故人有見之者，云恍惚如夢中，言：我今鬼仙也，所主芙蓉城，欲呼故人徃遊，不得，忿然騎一素一作青。騾去如飛。其後又云：降於亳州一舉子家，又呼一有其字。舉子去，不得，因留詩一篇與之。余亦略記其一聮云：「鶯聲不逐春光老，花影長隨日脚流。」一作鬼。仙事怪不可知，其詩頗類曼卿平生語，舉子不能道也。
王建霓裳詞云：「弟子部一作歌。中留一色，聽風聽水作霓裳。」一有羽衣二字。曲，今教坊尚能作其聲，其舞則廢而不[00017]傳矣。人間又有望瀛府、獻仙音二曲，云此其遺聲也。霓裳曲，前世傳記論說頗詳，不知「聽風聽水」何事也？白樂天有霓裳歌甚詳，亦無「風水」之說。第記之，或有遺亡四字一作必有知。者爾。
龍圖趙學士，師民以醇儒碩學名重當時。人沈厚端默，羣居終日，似不能言。而於文章之外，詩思尤精，如「麥天晨氣潤，槐夏午陰清」，前世名流，皆所未到也。又如「曉鶯林外千聲囀，芳草階前一尺長」，殆不類其人矣。
退之筆力，無施不可，而嘗以詩文章末事，故其詩曰「多情懷酒伴，餘事作詩人」也。然其資一作發。談笑，助諧謔，敘人情，狀物態，一寓於詩，而曲盡其妙。此在雄[00018]文大手，固不足論，而予獨愛其工於用韻也。蓋其得韻寬，則波瀾橫溢，泛入傍韻，乍還乍離，一作乍去乍還。出入回合，殆不可拘以常格，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。得韻窄，則不復傍出，而因難見巧，愈險愈竒，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。余嘗與聖俞論此，以謂譬如一作夫。善馭良馬者，通衢廣陌，縱橫馳逐，惟意所之。至於水曲蟻封，疾徐一有彌字。中節，而不少蹉跌，乃天下之至工也。聖俞戲曰：「前史言退之人木強，若寬韻可自足而輙傍出，窄韻難獨用而反不出，豈非其拗強而然歟？」坐客皆之笑也。
自科場用賦取人，進士不復留意於詩，故絕無可稱者。惟天聖二年省試采侯詩，宋尚祁最擅場，其句[00019]有「色映堋雲爛，聲迎羽月遲」，一作馳。尤京師傳誦，當時舉子目公「宋采侯」。
六一居士詩話[00020]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