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少陵遊何將軍山林詩，有「雨拋金鎖甲，苔臥綠沉鎗」之句，言甲拋於雨，金所鎖，鎗臥於苔，綠所沉，有「將軍不好武」之意。余讀薛氏補遺，乃以綠沉精鐵，謂隋文帝賜張奫以綠沉之甲是也，不知金鎖當是何物。後又讀趙德麟侯鯖綠，謂綠沉竹，乃引陸龜蒙詩：「一架三百竿，綠沉森杳冥。」此尤可笑。
戴良少所推服，每見黃憲，必自降薄，悵然若有所失。母問：「汝何不樂乎，復從牛毉兒所來耶？」王履道詩：「不見牛毉黃叔度，即尋馬磨許文休。」語雖工，然牛毉，乃叔度之父耳，非叔度也。
聦聞復，錢塘人，以詩見稱於東坡先生。余遊錢塘甚[00001]乆，絕不見此老詩。松園老人謂余言：「東坡倅錢塘時，聦方童行試經。坡謂坐客言，此子雖少，善作詩，近參寥子作昏字韻詩，可令和之。聦和篇立成，云：『千點亂山橫紫翠，一鈎新月掛黃昏。』坡大稱賞，言不減唐人，因笑曰：『不湏念經也做得一箇和尚。』是年，聦始僧。」東坡詩云：「君欲富餅餌，會湏縱牛羊。」殊不可曉。河朔土人言，河朔地廣，麥苗彌望，方其盛時，湏使人縱牧其間，踐蹂令稍踈，則其収倍多，是縱牛羊所以富餅餌也。
維揚之擾，衣冠皆南渡。王邦憲客宛陵，與其鄉人相遇，作集句云：「揚子江頭楊栁春，衣冠南渡多崩奔。栁條弄色不忍見，東西南北更堪論。誰謂他鄉各異縣，[00002]豈知流落復相見。青春作伴好還鄉，問淮南米貴賤。」其敘事有情致可喜，近時集句所未有也。
集句近時徃徃有之，唯王荊公得此三昧。前人所傳，如「雨荒深院菊，風約半池萍」之句，非不律切，但苦無思耳。
孔毅父喜集句，東坡甞以「指呼市人如使兒」戲之。觀其寄孫元忠詩云：「不恨我衰子貴時，經濟實藉英雄姿。君有長才不貧賤，莫令斬斷青雲梯。驊騮作駒已汗血，坐看千里當霜蹄。省郎京君必俯拾，軍符侯印取豈遲。」殆不減胡笳十八拍也。
紹興初，有退相寓永嘉，獨陳用中彥才雖鄰不謁。及再相，有薦之者，止就部註邑連江，戲作小詩云：「命賤[00003]安能比鉅公，偶然年月與時同。只因日上爭些子，笑向連江作醉翁。」蓋其所生年月時適與時宰同，但日差異耳。
東坡遊西湖僧舍，壁間見小詩云：「竹暗不通日，泉聲落如雨。春風自有期，桃李亂深塢。」問誰所作，或告以錢塘僧清順者，即日求得之。一見甚喜，自是而順之名出矣。余留錢塘七八年，間有能誦順詩者，徃徃不逮前篇，政以所見之未多耳。然而使其止於此，亦足傳也。
米元章少時作邑，會歲大旱，遣吏捕蝗甚急。有鄰邑宰忽移文責之，謂吏驅蝗入境。元章取公牒作一絕，大其背而遣之，云：「蝗蟲本是天災，不由人力擠排。[00004]若是敝邑遣去，却煩貴縣發來。」見者大笑。
東萊蔡伯世作杜少陵正異，甚有功，亦時有可疑者。如「峽雲籠樹小，湖日落船明」，以「落」「蕩」，且云非乆在江湖間者，不知此字之工也。以余觀之，不若「落」字佳耳。又「春色浮山外，天河宿殿陰」，以「宿」「没」字。「没」字不若「宿」字之意味深遠甚明。大抵五字詩，其點化正在一字間，而好惡不同乃如此，良可恠也。
客有誦淵明閑情賦者，想其於此亦自不淺。或問坐客：「淵明有侍兒否？」皆不知所對。一人言有之。問其何以知，曰：「所謂『雍端年十三，不識六與七』，此豈非有侍兒耶？」於是坐客皆發一笑。
杜少陵之子宗武，以詩示阮兵曹，兵曹荅以斧一具，[00005]而告之曰：「欲子砍斷其手，不然天下詩名，又在杜家矣。」余嘗觀少陵作宗武生日詩云：「自從都邑語，已伴老夫名。詩是吾家事，人傳世上情。」則宗武之能詩可知矣。惜乎其不可得而見也。
士大夫學淵明作詩，徃徃故平澹之語，而不知淵明制作之妙，已在其中矣。如讀山海經云「亭亭明玕照，落落清瑶流」，豈無雕琢之功？蓋明玕謂竹，清瑶謂水，與所謂「紅皺曬簷瓦，黃團繫門衡」者，異矣。
余讀秦少游擬古人體所作七詩，因記頃年在辟雍，有同舍郎澤州貢士劉剛余言，其鄉里有一老儒，能效諸家體作詩者，語皆酷似。效老杜體云：「落日黃牛峽，秋風白帝城。」尤竒絕。他皆類此，惜乎今不復[00006]記其姓名矣。
賀方回嘗作青玉案詞，有「梅子黃時雨」之句，人皆服其工，士大夫謂之賀梅子。郭功父有示耿天隲一詩，王荊公嘗之其尾云：「廟前古木藏訓狐，豪氣英風亦何有？」方回晚倅姑孰，與功父遊甚懽。方回寡髪，功父指其髻謂曰：「此眞賀梅子也。」方回乃捋其鬚曰：「君可謂郭訓狐。」功父白髯而鬍，故有是語。
鄭谷雪詩，如「江上晚來堪畫處，漁人披得一蓑」之句，人皆以竒絕，而不知其氣象之淺俗也。東坡以謂此小學中教童蒙詩，可謂知言矣。然谷亦不可謂無好語，如「春陰妨栁絮，月黑見梨花」，風味固似不淺，惜乎其不見賞於蘇公，遂不人所稱耳。[00007]
世傳楊文公方離襁褓，猶未能言，一日，其家人携以登樓，忽自語如成人。因戲問之：「今日上樓，汝能作詩乎？」即應聲曰：「危樓高百尺，手可摘星辰。不敢高聲語，怕驚天上人。」舊見古今詩話載此一事，後又見一石刻，乃李太白夜宿山寺所題，宇畫清勁而大，且云布衣李白作。而此又以楊文公作何也？豈好事者竊太白之詩，以神文公之事歟，抑亦太白之碑偽耶？韓退之城南聮句云：「紅皺曬簷瓦，黃團繫門衡。」「黃團」當是瓜蔞，「紅皺」當是棗，退之狀二物而不名，使人瞑目思之，如秋晚經行，身在村落間。杜少陵北征詩云：「或紅如丹砂，或黑如點漆。」此亦是說秋冬間籬落所見，然比退之頗是省力。[00008]
有作陶淵明詩跋尾者，言淵明讀山海經詩有「形夭無千歲，猛志固有在」之句，竟莫曉其意。後讀山海經云：「刑天，獸名也，好㘅干戚而舞。」乃知五字皆錯。「形夭」乃是「刑天」，「無千歲」乃是「舞干戚」耳。如此乃與下句相恊。傳誤繆如此，不可不察也。
樞宻張公嵇仲，喜談兵論邊事，面目極嚴冷，而作小詩有風味。岐王宮有侍兒出家比丘尼者，公賦詩云：「六尺輕羅染麴塵，金蓮步穩襯緗裙。從今不入襄王夢，剪盡巫山一朵雲。」殊可喜也。
徐陵玉臺新詠序云：「南都石黛，最發雙娥；北地燕支，偏開兩臉。」崔正熊古今註云：「燕支出西方，土人以染，中國謂之紅藍，以染粉婦人色。」而俗乃用烟脂或[00009]臙脂字，不知其何義也？杜少陵「林花着雨臙脂濕」，亦用此二字，而白樂天「三千宮女燕支面」，却用此二字，殊不可曉。
潮州韓文公祠有異木，世傳退之手植。去祠十數步，種之輒死。有題文公祠者，云「韓木有情春谷暖，鱷魚無種海潭清」是也。
余頃年遊蔣山，夜上寶公塔，時天已昏黑，而月猶未出，前臨大江，下視佛屋崢嶸，時聞風鈴，鏗然有聲。忽記杜少陵詩：「夜深殿突兀，風動金琅璫。」恍然如己語也。又嘗獨行山谷間，古木夾道交陰，唯聞子規相應木間，乃知「兩邊山木合，終日子規啼」之佳句也。又暑中瀕溪，與客納涼，時夕陽在山，蟬聲滿樹，觀二人[00010]洗馬於谿中。曰，此少陵所謂「晚涼看洗馬，森木亂鳴蟬」者也。此詩平日誦之，不見其工，唯當所見處，乃始知其妙。作詩止欲寫所見耳，不必過竒險也。
夔峽道中，昔有杜少陵題詩一首，以「天」字韻，榜之梁間，自唐至今，無敢作詩者。有一監司過而見之，輙和少陵韻，大其側，後有人嘲之云：「想君吟詠揮毫日，四顧無人膽似天。」過者無不笑之。
大梁羅叔共余言：「頃在建康士人家，見王荊公親寫小詞一紙，其家藏之甚珍。其詞曰：「留春不住，費盡鶯兒語。滿地殘紅宮錦汙，昨夜南園風雨。小怜初上琵琶，曉來思繞天涯，不肯畫堂朱戶，東風自在楊花。」荊公平生不作是語，而有此何也？」儀眞沈彥述謂余[00011]言：「荊公詩如」繁綠萬枝紅一點，動人春色不須多」，「春色惱人眠不得，月移花影上欄干」等篇，皆平父詩，非荊公詩也。」沈乃元龍家壻，故嘗見之耳。叔共所見，未必非平父詞也。
余家藏山谷謝李邦直送矞雲龍詩，所謂「矞雲從龍小蒼壁，元豐至今人未識」者是也。用川麻矮紙作鉅軸，如拳許大，字畫飛動，可與瘞鶴銘離堆記爭雄。政和甲午，携以示李端叔。端叔和山谷韻，又用此韻作詩見貽，且跋其尾云：「元豐八年九月，魯直入館。是月裕陵發引，前一日，百官集朝堂，與余適相值，邂逅邦直送。居兩日，聞有詩，又數日，相見於文德班中，余口占。政和四年中元前一日，宣城周少隱出[00012]此詩相示，蓋二十有九年矣。感舊愴然，因借其韻，于卷尾。是日太平，乆不雨而雨，黃昏月出，已而復雨。」紹興兵至，姑谿詩帖兩牛腰，併與山谷墨妙之一空。
李石、栁公權俱與唐文宗論詩。李石云：「人生不滿百，常懷千歲憂」，畏不逢也。「晝短苦夜長」，暗時多也。「何不秉燭遊」，勸之照也。古人作詩之意未必爾，然人臣進言，要當如此。」及文宗有「人皆苦炎熱，我愛夏日長」之句，公權但云「薰風從南來，殿閣生微涼」而已，殊不寓規諌之意何也？蓋責文宗享殿閣之凉，而不知人間之苦，所以譏之深矣，曉人豈不當如是耶？[00013]
竹坡老人詩話卷第一[00014]
